《囿于海》锦瑟无端五十弦

10、旧城

　　旧城区一片待拆的平房区似残局中的棋盘，一边瓦砾横陈，另一边却有灯光和炊烟。摇摇带着那个叫李维伊的男人轻车熟路地穿过阡陌与残垣，钻进一座墙壁上画了个大大的“拆”字的小楼。
　　她的房间，门上挂着最原始的挂锁。摇摇拿一片小钥匙打开锁，然后顺手把钥匙放在李维伊手里。
　　“这个给你，”她说，“反正我用发卡也能弄开。”
　　李维伊握着那片单薄的钥匙呆了半晌，有点惊讶：
　　“不用给我钥匙吧，我就借住一两天……”
　　“没事儿，你住！”
　　“那我按天给你租金……”
　　“总共才350一个月，别墨迹了！”
　　李维伊又呆了，不可置信地说：
　　“怎么可能这么便宜的？”
　　“睡着睡着可能就被推土机推没了，水电我都是找哥们偷的，350便宜？”
　　一只狸花猫从外面跳进来，喵呜喵呜地在摇摇脚边蹭，摇摇低下头抚摸着猫，一边打量着李维伊：
　　“不过也是，你之前租的地下室应该没这么便宜吧？”
　　“地下室？”李维伊有些懵，但欲言又止，“……是吧……对了，你认识我？”
　　“你猜？”摇摇突然笑起来，两只眼睛像月牙一样盈满喜悦的光。

　　李维伊万万想不到，在他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之时，本以为要因为73块钱被这个少女扭送公安局，却绝处逢生被她带回了家。
　　转折应该就是从看到他身份证开始的。看到身份证上“李维伊”三个字时，她明显地怔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不可置信般上下打量他。
　　“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吗？”
　　“我……遇上点事情，没地方去，身上也没钱了。”
　　摇摇想了想，然后下定了决心般：
　　“你跟我回家吧。”
　　李维伊也不敢多问，莫名其妙地就来到这个少女的住处。这里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绝大部分东西都放在两只编织袋里，显然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但除了满足睡觉的基本功能之外，这个地方还是具备了一点点摇摇自己的个性——墙上贴满了音乐海报，李维伊却一张都不认得；有一台疑似古董堆里刨出来的极老旧的台式电脑，连了两个大大的音箱；一堆看上去很旧的架子鼓放在角落。
　　李维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
　　他不多问多说，摇摇却有很多话问他。一会就问：
　　“你之前都去过哪里了？弄得身上这么脏？”
　　“我全国各地玩了一圈，后来把钱花光了，就睡候车室。”李维伊老实回答。
　　“哈哈哈哈，那很开心吧？”
　　“还可以。”他说的是实话，这一路虽然穷困潦倒，但却是久违的开心。
　　“你去了云城吗？吃了那里的小龙虾吗？”
　　“嗯……”
　　“还有没有去人行隧道里卖唱？”
　　“嗯……”
　　“你不会把琴也弄丢了吧？”
　　“啊……”
　　好在摇摇虽然有千万个问题，却到了要去Charlie’s上班的时间了。她恋恋不舍，却又替他考虑得十分周到：
　　“我要很晚才回来，家里也没吃的！我身上也没现金，你拿着这张卡，密码是871207，一会去取点钱出来自己吃晚饭吧！记得洗个澡，累了你就睡床不用等我！我且回不来！对了——记得帮我喂猫！”
　　一连串嘱咐说得李维伊有些懵，又有些羞愧：
　　“你不用给卡给我的，我自己想办法……”
　　“——你自己想办法又去吃霸王餐吗？”
　　“……那我记下账，回头还你。”
　　“行了，别墨迹！密码还记得不？再说一次！”
　　“87……12……07？你87年的？”
　　“滚！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这是卡的后六位，好记！”
　　李维伊看着卡有些出神，这时又听见摇摇说：
　　“你现在不这样设密码了吗？以前你教我的你还记得吗？”
　　他抬起头看摇摇，欲言又止。摇摇却笑了一下然后出去了。

　　他却未能出门。洗了个极为彻底的澡之后，出来看见那张床，他已抑制不住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试过床的滋味。
　　这一觉睡得酣畅又漫长，直至半夜被热醒。冬都的夏天，没有空调的房间，他浑身冒汗地睁开眼睛，看见摇摇躺在身边，双臂浸在床边的一桶水中，睡得正香。
　　那一瞬间，他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
　　可是疲惫终于还是战胜了新奇，他转过身，又沉沉睡去。

　　再一醒天已大亮，摇摇又带着用不完的精力不知所踪，桌上放着几个包子和一张字条：
　　“记得吃饭！！！”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喂了猫，然后拿着摇摇给的那片钥匙，背上自己的包出了门。
　　摇摇从按摩院下班回来时，一开门惊呆了：
　　屋内堆满了东西，一台崭新的空调扇，一台崭新的冰箱，一堆零食，一箱啤酒。
　　摇摇思考了很久，在“谴责他乱花自己的钱”和“温柔地包容他”之间，还是选了跟自己性格本来并不相符的后者。她只是笑了笑。
　　然而他却把卡递回给她，说：
　　“没花你的钱，我自己有钱了。”
　　“怎么就突然有钱了？”摇摇有些惊讶。
　　“没怎么，反正就是有钱了。”
　　“那你悠着点呀，别花完了过两天又没饭吃了。”
　　“不会的，”他温和地笑，“可以花好一阵。”
　　摇摇一下子就开心起来。感觉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男人为她花钱——虽然更像是为他自己，但这事发生在她家，她就觉得是为她了——也并不是说找不到男人肯为她花钱，但他不一样，这是她愿意接受的男人为她花了钱。
　　“走吧，请你吃顿好的。”他说。
　　“不行，我急着上班呢。要不这样，你等我下班，我们去撸串。”
　　“好。”
　　“那你两点钟来Charlie’s等我。”
　　“这么晚？”
　　“晚什么呀！你还有嫌晚的时候？”
　　摇摇来不及等他回话，胡乱拿了点东西，一闪身又走了。

　　凌晨两点，李维伊呵欠连天、脚步虚浮地来到Charlie’s，如夜游的鬼魂。
　　打完两份工下班的摇摇却依然神采奕奕，看见他便兴高采烈，眼睛笑成两个月牙儿。
　　“摇摇，你爸来接你啊？”一旁流连酒吧的醉鬼便起哄。
　　“找抽呢你！”摇摇啐一口，然后头也不回，拉着李维伊往前走。
　　烧烤摊在一条小河边，沿河空旷的地方密密麻麻摆满了桌子。李维伊看着眼前盛况惊呆了：
　　“凌晨两点哪来这么多人？”
　　“你是没见过多的时候。”摇摇评价。
　　坐下吃了会东西喝了会酒，困劲过去，李维伊终于觉得自己开始像个人，他开始小心翼翼套摇摇的话：
　　“你说你之前就认识我？”
　　“我是认识你，但你却不记得我。”
　　“……”李维伊沉默。
　　“但你不记得我，我也不怪你。最后一次跟你说话那都是八年多的事了。”
　　“八年多？八年前你才多大？”
　　“你猜？”摇摇又笑。
　　“你估计比那会变了好多了。”
　　“我没有变过，”摇摇认真地说，“可是你，李维伊，你变了好多了。”
　　“我什么地方变了？”
　　“你以前肯定不会这个点犯困。”
　　“那是我老了嘛……”
　　“说什么呢李维伊！”摇摇大声抗议，“你不会老的，你永远不会老的！”

　　那天晚上空调扇很给力，摇摇不再需要把手泡到水里，李维伊也没有半夜被活活热醒。
　　可他还是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月光在少女的鼻尖上跳动，闭上眼睛又看见不安在他的心上跳动。
　　但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翻过身去继续睡。
　　他连续过了几天昼伏夜出、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开始会在夜幕降临后坐在Charlie’s，点一杯摇摇为他调制的B52。
　　这样过了几天，他和摇摇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陌生感可言了。有一天凌晨，喝着啤酒听着音乐的时候，他对摇摇说：
　　“你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你说。”
　　“你帮我加个人，跟他打听一下我一个朋友的近况可以吗？”
　　“你干嘛不自己加？”
　　“我手机坏了……”
　　“这是什么破理由啊！”
　　“真的坏了，你有见过我用手机吗？”
　　“那你拿来，我找人帮你修。”
　　“再说吧，我急用呢。”
　　“没事啊，我手机借你，你登自己微信。”
　　“……我不太方便，你加吧。”
　　“我知道了，”摇摇笑道，“你有秘密。”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先帮我加那个人可以吗？”李维伊万般无奈。
　　“行吧，加了之后要干嘛？”
　　“他有个朋友叫杨深，你帮我问问他最近有没有杨深的消息。你就说你是杨深的远房表妹，有事找他联系不上。”
　　“打探消息是吧，行。”
　　摇摇加了李维伊说的那个微信号，本来以为凌晨添加的人，要到早上才会通过，没想到却秒过了。
　　这样一个万籁无光的凌晨，那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也没有睡觉？
　　摇摇二话不说，先去扒拉那人的朋友圈。才翻了两条，眼神突然变得疑惑。
　　“你说你要打听的是杨深的消息？”摇摇问。
　　“是，怎么？”
　　“你自己看吧。”
　　摇摇把手机递过去。李维伊低头，迎面而来的是摇摇所加之人的朋友圈。
　　第一条发于5分钟前。应该是在医院吧，墙面上贴着卡通画，挂着急诊的台子前面赶集般熙熙攘攘，文字配的是“有没人认识儿童医院值班医生的？急。”
　　接下来陆续有两条两个星期内发的生意鸡汤，然后就是一个月前的一张照片，一行文字。
　　照片应该是拍摄于陵园，深青色的松柏间隐约能看见墓碑。
　　文字很简短，但越简短的文字通常越悲痛。
　　文字写的是：“杨深兄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