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于海》锦瑟无端五十弦

1、电话

　　肖芒在三十七岁那一年，再一次失去了他的此生挚友杨深。
　　虽然在那之前，他已经和这个此生挚友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没有见面。
　　微信上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两年前，杨深在深夜给他发来一张照片以及一句话。
　　他说：“她生了个六斤六两的女孩子，母女平安。”
　　照片便是他妻子夏语冰和孩子在产床上的照片。孩子小小的皱巴巴的脸缩在襁褓中，看不出美丑；而母亲的头则侧向镜头之外，只留下一个疲惫的剪影。
　　肖芒只回了两个字“恭喜”，然后转了8888的红包过去。
　　可是这笔钱杨深一直没有收，他没有出言拒绝，肖芒也没有催。
　　所以在他们的对话框最底部，是这8888转账退回的通知。
　　除此之外，一切归于沉默。

　　说来也巧，肖芒正是在接到那个电话的前十分钟想起了杨深。
　　彼时他正开车前往公司找一个文件。那一天是夏至，天青海蓝，阳光暴烈。明明是休息日，出了家门不远处的海景路上却诡异地堵得纹丝不动。
　　堵得百无聊赖的时候，肖芒便把目光投向路旁的滨海公园发呆。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那一年吧，也是这样子热得发烫的夏天，杨深和夏语冰从云城坐火车来夏港看他。
　　彼时他还住在港口工业区的厂房宿舍里，却咬着牙替小两口在环境优美的滨海公园附近开了房。大清早他请了假，舍不得坐7块钱的小巴，便提早等到一小时一班的公交车从厂区出来，带杨深和夏语冰进滨海公园逛。
　　那是杨深和夏语冰第一次看见大海——但其实，那也是已经在夏港生活了两年的肖芒第一次走进滨海公园。为了接待他的此生挚友和他的女神，他甚至把他的诺基亚7610卖给了楼下电器店。他用了整整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他们三个人的门票，给他们每个人买了一个冰镇的大椰子，中午在海边的排挡里豪爽地点了一斤虾和一斤花螺，甚至还不惜花20块钱在海边那些所谓“电脑彩照”的摊位上为他们三个人留下了一张宝贵的合影。
　　中间杨深数次跟他争夺买单，两个人抢得面红耳赤几乎打起来，但终究是肖芒抢赢了，因他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说：“别别别，你们两个还在读书的跟我抢什么？夏港工资高、工资高！”
　　那一年，猪肉一斤尚不到10块钱，夏港的许多单位给大学毕业生开到5000以上的工资。
　　但肖芒不一样，他大学没有毕业。
　　可他声嘶力竭地喊出夏港工资高这五个字，仿佛那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说来奇怪，如今进去呆个十分钟便觉索然无味的滨海公园，当年不知道哪来的魔力让三个年轻人流连忘返，从早逛到傍晚仍觉兴致盎然。
　　夕阳西下时，他们脱光了鞋子站在温暖的海水里。一个浪花打来，不偏不倚打在夏语冰身上。水滴伴随着她好听的笑声一同迸发开来，折射着余晖珍珠一样星星点点挂满她全身，然后她拨了一把长发，十分愉快地对杨深说：
　　“我喜欢夏港，等毕业了，我们就来夏港工作吧！”
　　如今想来，那竟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电话铃声打断了肖芒对过去的缅怀，屏幕上“夏语冰”三个大字却又让他愈发迷茫起来，一时竟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现实。
　　车载蓝牙自动接通了电话，恰逢堵塞的车流重新动起来，肖芒发动车子一时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夏语冰的声音从音箱里传来：
　　“肖芒，你在吗？”
　　“我在。你说。”
　　肖芒在想，多久没有接过她电话了？两年？三年？
　　“我不知道该找谁，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了。”
　　“出什么事了吗？”
　　“杨深可能出事了……”
　　“冰冰，你别急，慢慢说。”
　　肖芒忙打起双闪往路边靠，好不容易动起来的车流眼看又要被他堵住，一时激起身后笛声一片。
　　但夏语冰那边环境也清净不到哪去，音箱里肖芒一直听到一个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念着不成调的婴语。是她的孩子吧，如今算来也有两岁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海景路派出所打电话来，让我去一趟，说是杨深的事情。杨深手机关机了，我联系不上。”
　　海景路派出所，不就在旁边吗。肖芒对海景路派出所倒是不陌生。海景路尽头的港口那边有几个很著名的会所，时不时就有客户因不可描述之事被抓进去，肖芒经常要去派出所签字把人捞出来。想不到杨深看上去那么老实的人，居然也干上这样的事了。
　　“我正巧就在海景路，我去一趟吧。”肖芒马上说道。
　　电话那边的夏语冰似是松了一口气。
　　“那太感谢了。家里没有人帮我带孩子，我走不开，也不想带孩子去那些地方。”
　　夏语冰似是解释，肖芒听出她语气背后的尴尬。
　　“冰冰，没事，我回头就把杨深给你带回来”
　　他结束通话，发动车子，转向海景路派出所。

　　他想着这事对他来说实在太驾轻就熟不过，没想到却在窗口碰了钉子。接待的小姑娘一听说他为杨深而来便板起脸，问：
　　“你是他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朋友。”这种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反而最不好惹，肖芒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道。
　　“朋友不行，你回去叫家属来。”
　　肖芒从未想过这种事情还一定要家属来，这不是存心找事吗？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迅速将脸上笑意又增添几分，只差山呼女王大人，“警官，不是家属不来，是实在家里有事走不开，你看……”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其实女孩并不算态度恶劣，但就是莫名地特别固执坚持，“你走吧，记得一定要家属来，而且要直系家属。”
　　肖芒正在思考下一步该说什么，突然看见他的一个老熟人从楼上下来。
　　“闫队长，老闫，老闫！”他如遇救星，赶紧过去打招呼。
　　“这次又来捞谁？”那个姓闫的队长看见他，笑一笑道。
　　“杨深。”
　　闫队长怔了怔，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肖芒突然感觉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你和杨深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初中同学，他家里有事，他老婆让我来的。”
　　“回去吧，让他老婆来。”
　　“到底是什么事一定要让家属来呢？”肖芒不死心又问一句。
　　闫队长叹口气，深深看肖芒一眼。
　　“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