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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2章 ...

  •   炉上的药盅发出零碎的碰撞声,盅盖溢出深色的药液,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关了火,哒哒哒地跑到一边拿了碗和帕子,动作熟练地装好了药。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天气越发寒冷,清晨的雾凝成霜覆在叶子上,小姑娘端着药,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走到了紧闭的房门前,却没有敲门。
      她只是用一种奇怪而又方便的姿势把门推了开,走进去,又快快地阖上了它,屋子里静悄悄,弥漫着苦涩而微酸的药味,熏得人眼睛都红了。
      她走到床前,见床上的人还没有醒,就放下碗,贴着床沿趴了下来。
      更加苦涩而又深刻的药味从手下的床铺一直传到鼻腔,有一缕发丝从雪白的床铺间蜿蜒而来,凝睛一看,便能发现那萎黄的发梢,仿佛比起几天前又枯憔了不少。
      于是她眨了眨眼,收回眼眸中过于充沛的泪意,将头埋进了臂弯。
      “老师...”她喃喃道,“...为什么,都这么久了...”
      “...为什么还不好啊。”

      小姑娘的母亲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大人。
      她可能有着一些不寻常的经历,但归根结底依旧是一个普通人,因陀罗和斑两个男人与单身的娘子并不便过多来往,但好歹邻居这么些年,熟络起来也属正常。
      或许...是说或许,他们可能还能称得上一句朋友。
      不那么特殊的、寻寻常常的、作为普通人的朋友。
      很神奇。
      小姑娘刚开始并没有发现母亲的心思,只母亲让她跟着因陀罗学习,她便去了。
      对于她来说,这位漂亮而行有不便的老师,其实并不是那么陌生,她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年纪尚小,这么多年过去,多多少少也有几次交流不深的会面。
      老师一开始约莫是不怎么理她的。
      他好像一向都冷漠得过分,配合着那张古艳的容颜却也不显得太过突兀,相反另一位形容略有些阴郁的先生反而要和煦许多,他会蹲下身来同她讲话,还会时不时给她一两块桂花味的点心、帮她抱树上的猫。
      只有在他蹲下身同他讲话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这位先生长得一点也不阴郁,反而艳丽的像枝头的玫瑰,层层叠叠地藏在尖锐的刺下。
      这难道就母亲说的人不可貌相吗?
      小姑娘想。
      懂了懂了。
      母亲说,隔壁的两位先生是一对格外恩爱的伴侣,小姑娘对此并不奇怪,她年纪小,还没有被世俗的“正常”阉割思维,只想着他们可真好。
      这般美好而纯粹的感情...真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母亲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某一天,她成了那位漂亮但冷漠的先生的学生,先生很厉害,懂得东西也很多,他讲起“书”来像讲故事,还是那种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老师真厉害!我从来没想过即使眼睛不方便,也能——”
      “阿灵。”母亲打断了她的话。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头,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着母亲似是略带惆怅的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阿灵这么喜欢你的老师的话,如果发现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告诉妈妈,好不好?”
      母亲神情忧郁地这样嘱咐。
      后来回想,才知道那该是早就有的迹象
      妈妈让她跟着老师学习,可能是真的想要她收收心,可更多的,应当是作为朋友送上的一份不着痕迹的关心。
      【即使因陀罗桑表现得再自然、再得心应手,可他眼睛看不到,这背后的辛苦艰难,我们不应当把它当成理所应当。】
      【所有人都把一个人所经历的、所背负的苦难当做寻常,那真的会是一种很可怕的‘习惯’,尤其是作为爱人、作为朋友,若是连最亲密的人都无视他的痛楚,那该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这份关心,正在遭受苦难的人可以选择不要,可作为爱人、作为朋友,绝对不能自以为是的忘记它。】
      【...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斑桑了呢。】
      小姑娘那时才猛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给她点心、帮她找猫、还会因为时间被她占用,自以为不着痕迹却很幼稚地吃醋的男人了。
      冬雪飘飘,春芽娇俏,时光悄无声息地前来又离去,一月一月又一月,她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院角的茉莉花一片又一片地凋落了。
      他始终没能回来。

      在冬末的时候,因陀罗就病了。
      本来是万物生长的春季,院子里的迎春花也开得娇俏,墙角的茉莉花有些怏怏的,应当是从盆子里摔出时伤了根,故而哪怕移栽到更肥沃的土里,也终究还是活不下去。
      小姑娘原本以为他对这花蛮上心,可渐渐的渐渐的仿佛也失了兴致,只一日日地待在房间里,摆弄那些寄不出去的信。
      是的,信,他好像一直都在写信。
      可她也好像从来都没有见他寄出去过。
      在刚刚生病的时候,因陀罗告诉她说,他不能继续教她了。
      彼时他看起来还没有后来那么憔悴,只脸色比以往还要苍白许多,他微微弯着腰,眼睑带着淡淡的青黑,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应该是笑吧?
      “对不起,接下来的日子,我恐怕不能继续教你别的东西了。”
      他这样对她说。
      “你母亲给我的钱财我会尽数奉还...此般算是我失约,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再来了。”
      他说话的方式慢吞吞,腔调还带着一股子软绵绵的古韵,小姑娘往常觉得这真好听,可在这种时候,又平白感受到了一种招人愤恨的冷漠。
      就好像这些日子都无足轻重,他们不是朝夕相处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老师和学生,而是一对毫无关系、在街道上擦肩而过连招呼都可以不打的陌生人。
      或许地上硌脚的石子都要比她更能让他付诸关注。
      小姑娘沉默,觉得自己有些伤心、有些生气,她看着那张冷漠而苍白的脸,想要说些什么,心里苦滋滋的难受。
      可她向来是一个过于懂事、又过于乖巧的孩子,便只哒哒哒地跑远,端起放在一旁无人问津的药汤,又跑回他面前。
      “老师,先喝药吧。”
      因陀罗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奇怪。
      他皱起眉,唇角不正常地抽搐了几下,小姑娘没有说话,他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喉间就传来难以忍耐的痛痒。
      于是他顿住话头,转过身去,捂着嘴又沉又闷地咳嗽了起来。
      “...老师?老师?!”
      “——我没事。”因陀罗喘息着回复,他闭了闭眼,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好痛。
      “你走吧,”他再次说道,声音略微沙哑,“今后若无必要,就不要再来了。”
      小姑娘这次没有回复,她低下脑袋,转身快快地跑远了。
      因陀罗又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实在太厉害,跌跌撞撞地想要去拿桌子上的药,却又摸不着究竟在哪里,一把打翻了来。
      温热的药液沿着桌子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仿佛还带着一抹关切的体温。
      因陀罗抬手抱着头,支离破碎的幻影在眼前滑过,发出痛苦、癫狂的嘶吼。
      过了许久,又缓缓的、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躺倒在了一片狼藉的地上。
      ‘这是...一个好孩子。’他恍惚地、慢吞吞地想。
      这是一个让人看在眼里,就不由得心生欢喜的孩子,一个俗世间,没有查克拉、没有家室庇佑、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我开始逐渐明白你的愿想,恍惚间也记起曾经有过类似的...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反倒是看不清楚了来。】
      【究竟是什么让你选择把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我不过只是一个卑劣而腌臜的恶人,虽然也为曾经犯下的‘罪’悔过,可午夜梦回,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怨恨于你。】
      【痛苦...难以抵抗的悲哀与痛苦...你为什么没有履行诺言、你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骗我?】
      【可若是死去的那些人中,有像她一样无辜乖巧的孩子,那确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我好像明白你究竟在为了什么不愿放弃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作为一个瞎子,学会书写如今这个年代的文字,却总是不怎么写的好。
      因陀罗本是不怎么在意,也并没有去刻意练它,从前斑总是在他身边,写字什么的,他没有别的能够写信的人。
      只是如今...一日日地将脑海中混乱的东西写在纸上,用手指摩挲,竟也开始渐渐有了模样。
      忍界修罗在离去前,留下过一个可以直达他身边的,刻着空间忍印的卷轴。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约莫花了不少精力,他临走前对着人絮叨了好久,手把手地教他这个东西怎么用,言辞间满是担忧,迟疑却也难以掩藏。
      “...你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记得撕碎它马上来找我,知道吗?”他这样道,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神色不乏忧虑。
      因陀罗笑了笑,安抚地握住爱人的手掌,说知道了。
      于是便放心地抽身而去。
      卷轴一开始静静地放在桌上,因陀罗有时候会拿起它把玩,不久,一会儿就会放下,在午夜梦回之时他也会下意识去寻它,就像心中有个慰藉似的,只有捏在手里,才能放心。
      在很多很多痛苦的时候,他想过去找他。
      可心里却是知晓,那所谓的“危险”,前面应当加上“要命的”三个字,才是斑当初想说的话。
      于是摔跤、生病、失眠,被尖锐的书页划伤手指、被半生不熟的药渣子割破喉咙,身体发出吱吱呀呀枯朽的声响...统统都不算。
      卷轴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或许就在屋子的墙角、在桌旁的杂物堆里。
      可他看不见。

      因陀罗尝试着学会羽衣口中的“爱”。
      这是当初六道仙人在剥夺他继承人之位时说的最重的一个缘由,他曾不以为然,也曾为此痛苦万分,可这么多年过去,渐渐也能开始平心静气地想起当初的事。
      他确实是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的,就像他从前总想要将阿修罗拘在身边,他以为自己那是在担心他、是在保护他,却不曾想阿修罗会为此痛苦,在朋友与兄长之间徘徊挣扎,最终选择远离。
      或许那时便注定了他们终究还是会分道扬镳,不管羽衣到底有没有更换继承人,从阿修罗私放太藏开始,一切皆都注定了。
      他记得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可他的爱,他的控制欲,他标明为爱实际上却是一己之私的卑劣情感,一步步地将弟弟推远。
      他总是想要从别人那里索取什么...
      可真正的爱,是不会一昧要求别人,毫无止境地索取的。
      因陀罗突然明白了这一点,而后又缓缓想起,斑已经给予了他太多太多,作为爱人,他应该予以真正的回报了。
      他希望他能够开心。
      命数顽固不化如粪坑里的石头。
      宿命的注定就像是因果交叉轮回的圈,循环交叉成一团,密密麻麻缠成人看不透的影子。
      因陀罗曾窥探到的那一抹未来的片段,在时光的长流中何其渺小,可当他试图去改变,阻力却宛若天堑横亘在理想与现实,稍一触碰,便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楚。
      因为被“看”到,所以成为了命运?
      亦或是因为是命运,所以不管有没有被看到,都一定是命中注定?
      没有人知道。
      小姑娘再次来到这所院子的时候,恰逢一抹沾染了夏意的秋风刮落之时。
      她寻思着已经好久没见到他,彼时被突然冷待的恼怒也消了大半,这些天送去的吃食每日都剩许多,就像是被人随意扒拉了几下,几番踟蹰,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她没有问母亲那面怎么样,只是迎着妈妈慈爱又哀叹的眼神、想起分别时老师苍白病弱的模样,到底还是生出了不安。
      小姑娘寻到因陀罗时,他正立在院子里“看”花。
      苍白的手指拂过枯憔的枝丫,残叶便呼啦啦地掉了,他微微垂着头,漆黑的长发披在肩头,尾稍带着淡淡的黄。
      从某一种角度看去,他低着头的模样,竟有一瞬的伛偻,脊骨一寸一寸地垂落下来,宛若丧失了土壤与水分的昙花。
      小姑娘看了他好久,没敢说话。
      她突却感到不安,还有一种由内而生的剧烈惶惑,她原本以为他早已康复,毕竟再怎么生病,也断没有持续如此长时间的道理。
      可是病魔的自限性,好似并没有在他身上应验。
      他瞧起来,比上一次虚弱了好多,也...
      “...看来这一次,这花是活不了了。”
      因陀罗突然开口。
      他转过身来——从正面看,他容色的憔悴显现得更明显了,他抬起手来,朝着她轻轻地招了招,小姑娘便下意识地凑上了前去。
      “老师...”她怯生生地唤,“您怎么看起来...”
      话并没有说完,莫名的情绪像块大石头,恰恰好好地卡在喉骨最狭隘的位置,就仿佛只要她问出来了,便会割伤气管,让她尝到血的味道。
      气管,血的味道,为什么她好像真的闻到了血的味道。
      小姑娘秀丽的小脸带着惶惑的神色,呼吸急促而浅淡,因陀罗微微垂眸,长睫温顺地垂下,连唇角的弧度都显得很是平静。
      他甚至还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比起上次那般严厉而冷漠的驱逐,这般态度,倒也是显得过于温柔了。
      “百灵,”她听到他声音轻轻地说,带着几分磨砂石般的沙哑,“你若是得闲,帮我移一下这株枯萎的花树,可好?”
      小姑娘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因陀罗蹲下身,她便连忙跟着蹲下来,夺走他手中的小铲子,强揽了这份不大不小的工作。
      “您先在一旁歇歇吧,我瞧您额上生了汗,喝点水,我一个人很快就能弄好。”
      挖根的时候,小姑娘看着这株枯萎干扁的残株,后知后觉想起它盛放时的模样。
      那真的是一株长得极好的茉莉花树,会长许许多多香喷喷的小白花,从前放在窗沿上,香气顺着落花飘进屋子里,整个房间都会粘上它的味道。
      她也还记得,因陀罗常常喜欢用指尖抚摸它的枝丫。
      ‘老师约莫是真的很喜欢这花吧。’她想。
      还是有些太过可惜了。
      离开的时候,她带走了那株枯萎的茉莉花树。
      这株树枯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基本上一扯就断根脱落了开,收拾它没花多少力,只是墙角离了它,光光秃秃的模样,瞧着属实难看。
      她说她改日去花市买株新的茉莉过来,临走之前,因陀罗制止了她这个想法。
      他立在微风中,鬓角的长发依旧是鸦黑色的,有蒙蒙的细雨萧萧而下,乌发粘在额际,衬得脸色恍若比雪还白。
      “不必了...茉莉娇弱,这种天气,约莫是活不下来的。”
      他笑了笑,对她这么说。
      “...既是已经枯萎,那便是我与它之间,注定的命数罢。”

      空荡荡的墙角,在隔了数月后,被栽上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昙花。
      昙花还没有结苞,只瞧着叶生得极好,小姑娘每天都给它浇水,悉心照料之下,便熬过了移栽那段时日短暂的萎靡。
      因陀罗在很多天前便很少出门了。
      小姑娘如今已是记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如今的模样的,思来想去,也只能浅浅忆起当年他们初至此地的模样,心中骤时惘然。
      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明明也算不上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昔日的孩童也尚还称不上完全长大,却已有许多事物悄悄改变,许多的人悄悄离去。
      小姑娘记得那次见他倒在房间的地上,慌乱地赶上前去,叫了好久才将人叫醒。
      “老师?老师?因陀罗?!”
      “...我醒了,不要叫了,阿灵。”
      醒来的人轻柔而又无奈的回复,语调甚可称得上温和,他近些日子来真也是越发温柔了,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命力一起裹挟着从他的躯壳中离去,让人看着便觉得毛骨悚然的诡异。
      小姑娘抿抿嘴,她想说些什么,可看到他那凸起的颧骨,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陀罗躺在地上,目光静静地“看”向屋顶。
      一个成年男子,纵然形销骨立,却也不是一个人小小的姑娘家能够搬得动的,而他仿佛也并不想起来,只安安静静地“盯”着高耸的屋顶,神色恬静而安然。
      “...老师您今日瞧着像是心情不错?”小姑娘轻轻地道,坐在他身旁,一手揪着那散开的衣摆绕了绕,因陀罗顿了一会儿,侧头咳了下,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眼睑的青黑也若蝶翼。
      “...嗯,”他轻轻地、哑哑地道,“你去把书桌右侧第一个抽屉里的那些信纸拿出来,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如若不麻烦..就帮我拿去...烧了吧。”
      小姑娘一愣,她俯身想要扶他起来,说地上凉,继续下去身子会受不住的,因陀罗很是顺从地顺着力道坐了起来,漆黑的瞳眸好似又有些涣散了,容色也怔忡。
      他总是这样,说着话说着话就突然安静下来,像是一直沉浸在别人不知道的世界里,清醒又糊涂。
      小姑娘烧掉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很懂事地没看,可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写信。
      她恍然间像是知道了那些被她烧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心中顿生恍惚,满心苦涩中时时望去,又仿若能看到那苍白眉眼间氤氲的悲哀。
      “您...若是可能,叫他回来陪陪您可好?”小姑娘曾试探地这样道,那时因陀罗没有说话,只静谧而安详的垂下眸,像佛前的一尊莲。
      “..我...”他这样回答,平淡的、神性的,却带有些许叹息地道,“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寄信。”
      在许多年前,微风中乌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指尖贴着指尖,短暂的分离都缠绵得难舍难分,谁又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不到不得已的联系,都显得像是叨扰。
      斑给他那个卷轴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因陀罗时常会略带惘然地这样想。
      到不得已的时候去见他,那现在算是不得已吗?
      ...不。
      他有些想见他,可如果现在去见他,应当称不上不得已,也万万不能令人欢喜。
      “...人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的。”他神色恍惚地道。
      “...总是有,更重要的事...”
      他说她不懂。
      小姑娘跨过门槛,走到荒芜的院子里,曾经葳蕤的蔷薇藤已经枯了满壁,她记不起它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只缓缓而慢慢的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与迷茫。
      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人一生这么长,总追逐着更重要的东西,可“更”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这之间的比较,又是如何进行的?
      小姑娘不懂,她只是想着他可曾感到过怨恨?被曾经挚爱的爱人撇下,隐瞒隔阂到如此地步,委屈和怅惘有该有多少多少?
      缠绵病榻时,被病魔孤苦伶仃的击倒,黑夜里冰凉的床褥,是否又冻结了他的心神?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些未能述之于口的话语,被一字一句隔着黑暗镌刻于纸上,艰难的,却又于火焰中寥寥草草地成灰,丧于她这个无甚关联的外人之手,连消逝都显得微不足道。
      恰如飞蛾振翅落下的灰尘。
      “...这昙花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开次花。”
      小姑娘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没有人再在意了。

      在晚秋的某段时间,他很爱在院子里晒太阳。
      那段日子过得很奇妙,烦人的病魔好似终于离去的远了一点,阳光斜斜地映照下来,将小小的庭院映照得锃亮。
      因陀罗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姑娘就像只小猫似的粘在他旁边,她很乖,话也多,总是竭尽全力地让他高兴。
      因陀罗却是不耐烦她陪的。
      他知道她的一番好意,也明白自己不应该用厌憎来回应别人的关怀,可温暖的阳光照下来却只让他觉得寒冰刺骨,耳边憨稚逗趣的童音叽叽喳喳,却只让他感到难言的忧悒与冷漠。
      于是他惫懒地垂下眸,瞧着像是困了,小姑娘便会止住话头,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盯着自己看了好久,然后又哒哒哒地跑回屋子里,拿出毯子,给他盖上。
      因陀罗觉得自己应当是为此感到妥帖的——为宛若女儿的学生如此殷勤的关切,可他动了动手指,指节的肌肤碰到毯子的表面,就感到一阵剧烈宛若酷刑般的骤痛。
      那痛像是平白无故出现似的,又像是一直存在在那里一般。
      于是他痉挛似的掀开毯子,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像疯子一般将自己反锁在屋子。
      屋子在摇,窗子在晃,他尝试着捂住耳朵,好吵,抠挖着想要剜出自己的眼睛,可除了一道道血痕,什么都没能留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能够看到光了。
      于是他呕吐、他哭闹、他歇斯底里地拽着头发恸哭,他颤抖着咬住自己的手腕,尝到血的味道,又恹恹而顿顿地松开。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你开门!”
      因陀罗眨眨眼睛,木然的望着屋顶,窗子是雕花的,有光从纸糊的隔面上投过来,留下浅淡的光影。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隔着耳边的嗡鸣听到仿佛有人在唤他,突然又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斑...斑...救救我...好痛...救救我...好冷...不要丢下...求求你了...”他颤抖地道,“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不要...斑...斑...”
      “老师——因陀罗——?!快开门!”
      没有人回答他。
      于是因陀罗痛苦地蜷缩起来,捂住耳朵,像濒死的蛾子,撕心裂肺地叫它们滚。

      猫咪死了。
      旅馆老板来告诉他这件事,她最近常常过来,送药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阿狸在外面流浪许久,生产时估计又伤了身子,活了这么些年,快快乐乐的,也算得上寿终正寝。”
      她说话的语调温和而平缓,和她那俏皮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因陀罗静静地听着,好半晌才启了启唇,微微侧头。
      “...阿狸?”他不乏茫然地询问。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约莫是衣角摩挲发出的,因陀罗静静地阖着眼,听着水流声稀稀拉拉地撞进杯子里,手里便被塞了一杯温热的水。
      是水,没有茶了,还带了股杯子固留的药味。
      “阿狸是只狸花猫,灰白相间的模样,有些胖,”他听到女人这样说,“您没给它起名字,叫着不方便,就干脆叫阿狸了。”
      因陀罗恍然,他从前看不见,不知道猫咪长成什么模样,也没想过给它一个便于称呼的名字。
      名字是束缚,它是自由自在的猫,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前些日子才见过它,”因陀罗道,他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恍惚,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吗?
      却听女人缓缓地叹了口气。
      “阿狸算不上是多么亲人的猫,前些日子却突然变得特别粘人,昨早上找不见,阿灵在桥下寻见它,今天就没了。”
      小姑娘从小就喜欢猫,亲眼看到自己养了多年的小伙伴去世,伤心难过到简直要窒息过去。
      因陀罗歪了歪头,心想猫咪其实很粘人的,从前总喜欢用尾巴缠他的脚踝,可突然又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过的话,家养的猫狗,在濒临死亡之际,会选择悄悄远离。
      “或许是怕人为它伤心吧,辛辛苦苦跑到桥下面,阿灵知道它喜欢往那边跑,一去就一抓一个准,可惜...”
      女人略带怅惘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如果阿灵没有找到阿狸,这对她们来说,是不是会是更好的告别呢?”
      因陀罗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握着手中的茶杯,尖俏的下颌色泽苍白,女人没有得到回应,见他瞧着似是累了,便温声地劝慰了几句。
      “累了便先休息吧,我晚上给你拿药来,现在就先回去了。”
      因陀罗依旧没有回应,他阖着眼的模样像一尊佛像,虚弱的面容又使其沾染了些许诡谲的意味,故而哪怕陪伴身边许久的宠物离世,冷漠也显得泰然。
      它离去了,他听着女人轻巧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便知道她也离去了。
      于是他睁开了眼,瑰丽而炫目的色泽从眼帘中泻出,他抬头望着天上的太阳,眼底便也映照了太阳。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又或许是久违的光明总是比黑暗更让人悲怆,他轻轻而慢慢地眨了眨眼,刚想喝一口手中的白水,便听到滴答的声音。
      他抬手擦了擦脸,擦到了满手的泪水,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久,心底蓦地就涌起了一股后知后觉的悲伤。
      “濒临死亡的猫狗...为避免主人伤心...会悄悄远离...”因陀罗喃喃道,他眨眨眼,眼睫上挂着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朱红的眼眸被泪沾染,微微仰头,阳光便映照了进来。
      璀璨的金光映照在眸底,佛像由此沾染了哀悼与慈悲。
      “阿狸...你应当走远一点的...”他低声喃喃。
      走到让人彻底找不到的地方,找不到,就意味着只是远离。
      不会有太多无意义的伤悲,不会有太多无意义的纠缠,或许会有怨怼,但很快就都会忘却。
      时光会磨削去一切不经意的刻痕。
      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分别。

      斑回来的时候,恰逢花灯节的将要结束之时。
      数年一度的节日自然是受人期待的,于是连末尾都显得格外热闹,忍界修罗穿过人群,心里念着要不要买些东西回去,却终究还是输给了心中对爱人的思念。
      于是他略过繁华的街道,仅在街道拐角处买了些因陀罗素爱的小点心,便直直地往家里去。
      刚刚离开花之国的时候,斑其实很不放心。
      他总念着爱人身子不好,会不会少穿了衣服、会不会着凉?他又担心因陀罗不听他的话一个人往山里跑,可想着他平日素来惫懒的性子,该是不会没事找事的,就勉强放下了半颗心。
      他还担心他夜里怕冷,担心他白日里无聊,忍界修罗的冷酷与谋虑在水之国彰显的淋漓尽致,可夜里辗转反侧时思念起家中的人,冷漠的心便又转变回了热忱。
      他总是思念着他。
      寄去的信只有寥寥几封。
      那是他在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时做出的举措,却也做得极为隐秘,每当寄出那信时他又会有些后悔,因为处于他如今的状态,那些控制不住的思念之语,或许会成为伤害他挚爱之人的祸患。
      可当他拿到那随着寄信之人送回的来信,心就静了下来。
      【茉莉花树又结了新芽,它瞧着比去年长高了不少,今年应该会结更多的花。】
      【这段时日的太阳要比之前好许多,晒着晒着就让人犯困...你先前买的那几本书属实有些无聊,堆墙角了,我才不看。】
      【阿灵最近爱上了那家糕点铺新出的红豆馅饼,那对我来说有些甜了,可对你来说...应当算是合适?】
      【...等你回来,可以自己试试看。】
      这些短短的语句简直是让忍界修罗心醉神迷。
      他仿佛能看到他写这些话语时的神色——那必定是让人可心的,同时心里困惑爱人的字怎么进步这么大,可想到他素来聪明,便就不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于是他噙着浅浅的笑意,提笔叫他“不要总在游廊上睡觉,担心感冒。”并且又连连答应,说“好好好,等我回去了,一定亲口试一试。”
      那约莫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后来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诡谲云涌之下,他忙碌的甚至找不到时间思念他,再后来事态渐渐掌握于手中,偶尔想起自己好似很久没有寄信去,也只是想想,再多也就没做了。
      比起可能暴露他位置的信件,他更情愿将思念埋藏,比起无甚意义的寥寥文字,他更期待一切尘埃落定,待他回去,再与他亲口述说这些日子漏说的爱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冬天也就来了。

      新出炉的红豆糕散发着淡淡的热气,微焦的表面像凝结了糖霜,斑口中叼着一个,手里拎着剩下的和另外一包没那么甜的糕点,脚步快快地往家走。
      可惜冬天已经到了,已是过了吃桂花的季节,斑心里不乏惋惜地想,可没了因陀罗偏爱的桂花糕,用绿豆糕代替,应该也算不错?
      大不了开春的时候还有鲜花饼,那是他们都喜欢的。
      院门半掩着,门槛上的细雪被扫到一旁,扫帚留下的痕迹也还看得清,大概是有人刚进去没多久,不是旅馆老板就是她家的小姑娘。
      斑半点不慌,对眼前的情景算得上习以为常,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走了几步,果不其然就见到了立在院子里的小孩儿。
      小姑娘拿着扫帚在扫院子里的雪,身量看起来比一年前高上不少,像个大姑娘了。
      忍界修罗目光稍柔,咽下口中剩下的点心渣滓,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百灵”。
      小姑娘转过身,清秀的面容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拽着那把上了年纪的扫帚。
      她的表情看起来可迷茫,迷茫而又震惊,斑笑了笑,感受着心底逐年热起来的温度,躬身把手里的红豆糕递给了她。
      “这个给你吃...你老师人在哪儿?这天色也不算太暗,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扫雪?”
      小姑娘依旧没有说话,只怔怔而又愣愣地看着他,忍界修罗脸上的笑一寸一寸地消失下去,冷漠与阴沉映上眉眼,便又是他素来面对外人的样子了。
      他看着小姑娘脸上木楞楞不停落下的泪水,心底渐渐升起了不安。
      “...阿灵,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顿了顿,他又冷声询问。
      “告诉我,因陀罗现在在哪里?”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扫帚“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刚刚扫在一起的枯叶转眼又散了开,像做了一场彻底的无用功。
      忍界修罗看着她,在悲恸的哭嚎中咬住舌尖,指尖发麻的同时,竟是感到头晕目眩。
      他听到她说——他好像听到她说——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啊!?”

      花灯节刚开始的时候,小姑娘在院子里见到了他。
      天色无疑是暗的,庭院里也没有光,有零星的光点混杂着外面的锣鼓声落入院子里,一点点,刚好照出他的影子。
      小姑娘顿住脚步,她呆呆地立在游廊上,脑袋里一片浆糊。
      “...老师?”
      她顿顿、而又不敢置信地唤。
      背对着她的人侧过身,露出小半张在青砖反光下显得格外青白的侧脸,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真的是他。
      院子里的昙花开了。
      那花苞也是结了好多天了,只是迟迟都不见开,小姑娘没养过这花,搞不懂,因陀罗自然也不会懂的,他不会养花。
      早在小姑娘一意孤行想要买株新植来填补茉莉的缺口时他便劝过,说自己从来都不是会养花的人,若硬觉得那处空荡,倒不如任凭它生些野草的好。
      彼时他还不像后来那样整日整日的昏睡,只抱着猫坐在游廊边,任由小姑娘骚扰。
      小姑娘觉得这或许真的是骚扰吧,可她顾不得他是不是觉得她烦,只想着种些新花来,去一去院子日益增长的死气。
      蔷薇败了,葡萄藤败了,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也败了,甚至阔叶树都一刻不停地落叶子,满院都是,扫都扫不完。
      因陀罗听闻她转述的情景,神色微微默然。
      他沉默了许久,眉眼松松地敛了,苍白的唇上有些干巴巴的皮,然后抿了抿,叹了口气。
      “我...我和我弟弟从前养过一棵紫藤树,养了十多年,树冠比屋顶还要大,”他道,无神的双眸望向天空,小姑娘却硬是从中看出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然后呢?”她追问。
      “...死了。”因陀罗冷淡道,他眯了眯眼,手指摸着怀中猫猫的毛,接着补充。
      “之前在斑家里的时候也尝试栽过紫藤球,”话语一顿,“...也死了。”
      小姑娘嘴角一抽,欲言又止地启了启唇,心中不安渐渐浓郁,却还是坚强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这...还养过别的吗?”
      因陀罗垂下眸,也不摸猫了,神色冷淡地回复道:
      “茉莉。”
      小姑娘:“...”
      得了,也死了。
      虽然但是,顽强的小姑娘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既是如此坚定地想要种个花,因陀罗自然也不会拦她。
      他惫懒地阖上眼,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朦胧间想起那颗紫藤萝树,意识到阿修罗真的很擅长养花,接着又想到宇智波满园的花花草草和之前生得颇盛的茉莉...斑好似也蛮擅长,可他不是他的后裔吗?这又怎么回事?
      这着实是一个让人迷茫的问题,因陀罗觉得甚烦,他皱了皱眉不打算再想,结果半梦半醒间又忆起紫藤和茉莉是怎么败的,好似自从阿修罗和斑走后,便就自然而然地没了。
      ‘...我果然不是一个适合养花之人,’他半是嘲讽,又半是昏蒙地想,‘当初怎滴就在花之国定居了,命中缺花吗?别这又给我克死了。’
      他怎么想的,想的东西又是如何的乱七八糟,小姑娘全然不知。
      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去花市选了植株,又挑个一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地种好——为什么说是热热闹闹呢?概因为她不知哪儿看得东西,硬是弄了些锣鼓喧嚣的东西砰砰敲,还逼着因陀罗给那小花花剪彩。
      因陀罗麻木地挥动剪刀,听着耳旁喵喵喵的猫叫和别的什么砰砰砰的奇怪声音,只觉得脑袋昏痛。
      可当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身体倦极痛极的同时,心底又朦胧间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妄想。
      “老师,若是长得好,最迟明年秋天的时候、不,或许今年花灯节之前,就能看到花开呢!”
      他听到小姑娘用一种格外梦幻天真的语调说道,声音甜滋滋的,像街头拐角的红豆饼子。
      “传说中一期一会的花朵,超级美超级香,您一定要亲自看看!”
      齁甜。
      因陀罗顿住,他垂眸望向认知里的某个方向,抬起手来想要碰碰它,略一踟蹰,还是放下了手。
      ‘今年...冬天吗?’他顿顿地想,纤长的睫羽垂下,容色萧索,有浅浅的气息从唇瓣间溢出。
      ‘那么...或许还来的及。’
      索性不过只是一棵植物,养好了养差了,都不会令人太过伤心。
      若是真赶上了,传说中一期一会的花种,还真是符合这一段短暂旅途的结局。
      凄厉而又美好。
      天命,果然如此戏剧的令人悲伤。

      他的手中捧着一瓣半开半落的昙花。
      小姑娘一开始只顾着发怔,看到那随着衣袖滑落裸露出的腕子尖尖,整个人猛得清醒了过来。
      “老师?!您怎么起身了?!”
      她的疑问并不奇怪,慌乱也并不怪诞,任由哪个病人在榻上窝了十天半个月突然起来都会让家属吓一跳,更何况他这并不止十天半个月,也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昏睡。
      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手里的夜灯照亮了花与花前的人,她那隐秘的喜悦与不敢置信的期翼便如被水浇灭的火一般霎时消了个干干净净。
      因陀罗捧着花转过身来,双眸紧闭,对着她露出了个清浅的笑。
      小姑娘眼眶霎时就红了。
      若说那被捧着的昙花白如玉,那碰着它的那双手就只能说是苍白如骨,小姑娘记得他的手指原本是很漂亮的,修长莹润,如今却像是一层素布裹着骨头,惨败嶙峋到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
      他的脸亦是白极。
      因陀罗没得到回应,似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他的眼睛依旧是紧紧闭着的——他不知从什么时候便不再睁开双眼,或许是因为疲惫、因为病痛?但睁不睁好似也对他没什么两样。
      仅仅只是让身旁人为之心碎...小姑娘咬着唇看他,眼眶越来红,然后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因陀罗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他只是略略放下了方才一直举着的手,维持在了一个很合适的位置,然后秀丽的眉微蹙,惨淡至极的容颜流露出一分困扰,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轻轻,又有些低哑地解释,“原本闻到了味道,只是想要摸一摸...”
      却不料这一碰,就落了。
      “...事实证明,我果真还是不适合养花的。”
      小姑娘已然很久没听他这样正常的讲话。
      他曾经固然是极聪慧的,口齿也伶俐,而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容易失控,他失控的时候总喜欢哭,还喜欢伤害自己,故而哪怕生得好看也活像个疯子。
      母亲那段时间不太准她过来。
      她大概是担心女儿受到误伤,毕竟她实在是有些太小,可友人的情况又实在是令她心碎,于是两班奔波下来精疲力尽,最后还是不得已让小姑娘背负起了重任。
      “妈妈不要担心,老师不会伤害我的。”她安抚地对母亲这样说。
      【可真正该陪在他身边的人又去了何处呢?】
      后来渐渐的,他失控的频率变少了,小姑娘某日遇上了他开怀大笑,像是终于解开了什么困扰了许久迷题一般,从未见过,真也是极美。
      结果不过翌日,那一直反反复复从未好过的病情,就彻底击垮了他。
      那像是注定、也不那么让人意外的事。
      可她们依旧为此而感到悲伤。
      此后月余一直昏昏沉沉,饭食也只能勉强喂入些许,朦胧间会唤那个人的名字,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别的人,然后循衣摸床哽咽欲死的流泪。
      他像是整个人都要哭干了一样。
      医者说一切自由天定,兀自叹惋,小姑娘一开始很不愿意接受,她哭闹,她咒骂,可兜兜转转这么多天,渐渐也被迫接受了现实。
      她已经渐渐长大了。
      于是她坐在床边,看着那苍白如一片纸的人,觉得他漂亮而脆弱的好似院子里未开的昙花。
      “老师,院子里的昙花结苞了,约莫近几日就会开。”她道。
      “您再等几日可好?”
      她能感觉他确实是心有不舍的,不,那必定是心存许许多多的眷念哀思,所以才总是在昏蒙中泪流满面。
      他也睡了比她们原本预料的长了一些些。
      但那支撑着他的,不应该是昙花。
      小姑娘接过了昙花,她提议去游廊坐下,因陀罗拒绝了她。
      “要是坐下了,一会儿就起不来了,”他这样道,小姑娘一开始只想着哭,可掉了几滴金豆子,突然又觉得不那么想哭了。
      她仰头呆呆地望着他,或许是无比清醒地认知到了一个事实,内心也由此变得平静。
      因陀罗微微歪了歪头,旋即轻轻地笑了笑。
      他今日笑得着实是有些多,眉目昳丽苍白,还带了些少年似的天真烂漫,让他看起来真的是漂亮极了。
      “...阿灵,有点像我的孩子。”
      他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又缺句少字的,小姑娘听不懂。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静静地等待下句。
      果然,他说了下面一句话。
      “你们...都很聪明。”
      小姑娘沉默。
      小姑娘超大声地哭了出来。
      小姑娘抱住老师的腰狠狠地哭了个昏天黑地,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她想要狠狠、紧紧地抓住他,像当初找阿狸那样固执地将他留下,事实却连拥抱的力气都必须得小心翼翼。
      他要走了,小姑娘残忍而又清醒地认知到这个事实。
      而她却留不住他。
      待她哭完后,因陀罗往她的手里放了一个小小的锦囊。
      那锦囊极艳,也极轻,里面约莫是装了什么没什么分量的东西,流苏从指间滑落,像一道轻柔的光。
      “...这是斑的东西,”没等她询问,他轻声这样解释。
      “我原本是想等着他回来亲手交给他的,可果真天命不会让我们再见一面,我又实在怕他太过伤心...你便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好不好?”
      小姑娘嗫嚅了一下唇,脸颊滑落了一滴泪。
      他伤心,他这么久不曾回来,他将你一个丢下,他明知你目不能视又体弱多病,他真的会伤心?
      “...如若他问起您,我又该如何回答呢?”她哽咽着提问,“如若他发疯逼问我和妈妈,我们又该如何回答呢?”
      因陀罗沉默了,他依旧紧紧阖着眼,只有纤长如蝶翼的睫毛轻颤,镶在他的面上,就如蝴蝶亲吻了花。
      他轻声叹了口气。
      “他不会伤害你们的。”他轻轻地道。
      “...如若他不问,便就罢了,如若他不依不饶...你便告诉他,我和阿狸一样,去找归去的路了吧。”
      “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在那后来,他向着她伸出了手。
      外面锣鼓喧嚣,院子里静悄悄,在小姑娘的记忆里,那玉似的面容带着极其温软的笑,像月亮,像昙花,像世间能用美好形容的一切事物,她看着他,恍然间,竟仿佛看到了一位少年的影子。
      那是一位极其温柔的少年,拥有着世上最好的一切,与阳光相拥而生,对世间的一切都怀揣着包容和爱。
      一点都不像大筒木因陀罗。
      “陪我去看看花灯节如何?”他笑着问。
      小姑娘连忙点头,落下泪来,抽噎着握住了他的手。
      可那又分明是他。

      斑立在半人高的昙花树前,昙花已经全谢了。
      那树梢上原本还有一朵残余的,随着月上中梢也彻底坠落了下来,游廊处有一盏灯,是小姑娘留的,她已经离开了。
      【自你离去后不过月余他便生了病,反反复复好久好久,他病的实在是太厉害了,他又看不见,他照顾不了自己。】
      【他总是很难过,他不应该那么难过的,可你看着他哭的样子,又觉得他怎么可能不伤心、怎么可能不痛苦。】
      【我们只能努力地让他不要伤到自己...】
      【几天之前...花灯节,就...】
      【我们找不到他。】
      他握住手中的金红锦囊,脑袋里回旋着小姑娘的话,她分明说了很多的,可那些话就好像不进脑子似的,混混乱乱地搅合在一起。
      病了?病了...?
      斑茫然地想,怎么会病呢?
      他明明就没有病,大夫说了,他的身子比起那时已经好了很多了,他也分明记得那些信里面他一直都说一切都好,若是一开始就生了病,他那么娇气、从来都喜欢流露出弱态惹人心疼,又怎可能不告诉他?!
      更何况他还给他留了卷轴。
      “...卷轴?”
      斑喃喃道,通红的眼眶眨了眨,心中一动,朝着房间直直地冲了过去。
      忍界修罗在书房的桌子上找到了自己留给爱人的空间卷轴。
      那卷轴很好找,就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位置,桌子上没什么别的,还积了些灰,卷轴却很干净,像是被人从别的地方拿过来的,特意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生怕人看不见一样。
      斑走上前,伸手拿起了它,卷轴从外面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他顿了一阵,慢慢地展开了它,一张纸就落了出来。
      【斑。】
      斑看到纸上这样写道。
      【不要再来找我了。】
      忍界修罗湿润的眼眸骤然一凝,猩红的色泽涌了上来,一勾玉、两勾玉...万花筒,他死死地盯着那落到桌面上的纸,红唇紧抿,突却冷冷地笑出了声。
      “因陀罗...”他一字一句地念道,声音嘶哑,目眦欲裂,“...你骗得了她们,可你骗不了我。”
      ‘骗子。’
      他想,
      ‘休想就这样轻易离开。’
      忍界修罗拿起那张破纸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脸色比冰还冷,猩红的眼眸里色泽汹涌,他沉声笑了笑,眼眶通红,几乎快要涌出血来。
      如果他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因陀罗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他或许也就信了,可是啊,他柔弱、可爱、漂亮的爱人,从来都不止他表现出的那样,他总是有许多隐瞒他的事。
      就好像当初他突然而然地出现在他身边,而现在...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是终于忍不住暴露自己真实的目的了,所以才想离开?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也从来不在乎你有什么隐瞒,可是因陀罗——’
      他冷冰冰地想,神色狰狞,突兀又染上几分痛楚了。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最不可能就这般离开我!’

      忍界修罗启用了他曾悄悄刻印在爱人身上的印。
      那是一个小小的追踪术,不复杂,甚至还称得上简单,越是复杂的术式需要的代价也就越重,斑舍不得他受伤,就只留下了那么一枚。
      那约莫是哪日心血来潮留下的,或许是某夜欢好过后,又或许是他们哪次走散后心神惶恐所留,忍界修罗原本只是想留个后手,却不曾想到自己还有用到它的一天,还是用这么狼狈的方式。
      ‘因陀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就这样离开我...’
      ‘等我把你找回来,一定要——’
      斑循着印记,来到了那座他们走过无数次的后山。
      夜晚的后山静悄悄,树枝幢幢如幽灵野鬼,有小溪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忍界修罗走得越深,脸色就越发冰冷。
      他琢磨着自己方才一瞬间想要简单饶过他的念头实在是太过可笑,又想着等他找到他了一定好好和他谈谈独自上山的不可行性,可随着时间推移,身边如鬼影般的枝丫消逝又出现,焦虑就染上了他的眉眼。
      ‘为什么还没有找到?’
      他不安而又烦躁地想。
      ‘因陀罗是疯了吗?跟他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上山不要上山,他知不知道看不见的话一个人在山上有多危险?!’
      可他始终都没有找到他。
      他路过了那条曾在那儿戏水的小溪,又走过他们闲逛了无数次的松树林,冰凉的冷风穿过叶稍发出鬼神的呢喃,可无论他怎么找、从山头到山尾,始终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术印的线索停留在山涧和河流,又好似弥漫在空气里的每一分每一寸的角落。
      神社的巫女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来往反复,她撑着夜色走出了木质的神门。
      月光浅浅地照下来,薄薄的,和没有没什么两样,忍界修罗抬起头来望向她,猩红的瞳眸在黑夜里向一汪血,冰冷而阴沉。
      巫女借着手中的灯火看到了他狂躁的眉眼。
      “你有没有看到过因陀罗?他应当是往这里来了,可是我找不到他。”
      她听到他声音嘶哑地道。
      “该死的,这天这么冷、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么想不开一个人往山上跑?!”
      巫女沉默了。
      她摇了摇头,作为对他疑问的回复,黑色兜帽遮掩下的红唇微启,却终究还是在最后一瞬封住了话语。
      她在沉默中望着他匆匆远去,而后又望向这山,望向这水,望向枝头和石岩,望向视线能及的每一个地方。
      她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里,便知晓他其实早已方寸大乱。
      “...他确实,最后来的是这里,”她低声几不可闻地呢喃,声音轻轻的,传进空气便融化在了风里
      可是...
      “...现在不在了。”
      他不会找到他的。
      她叹了口气。
      这是宿命的结局。

      善养寺百灵在敲门声响起的第二个回合给门外的人开了门。
      她仰头望向男人,他看起来有点狼狈,虹膜萦绕的血丝让他瞧着如不得志的酒徒,那眼睑的青黑、凌乱的胡茬更是增添了许许多多的颓唐。
      可他的眼睛却很亮,亮到极致便成了冰,冰到极致便只让人觉得刺眼烦躁。
      愤怒、焦急、慌乱...啊。
      小姑娘平静地想,他好像真的没有为他的逝去而感到一丁点儿的悲伤。
      她又想起那昏昏沉沉时也不曾干燥的枕巾。
      值得吗?
      “他在哪里?”斑径直问道,他一手撑着门沿,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小孩儿,声音嘶哑。
      “我到哪里都没有找到他,他临走之前一定见过你们的,告诉我,他在哪里?”
      小姑娘嗫嚅了下唇,小巧的牙齿磨了磨下嘴皮,眼眶微润,渐渐也红了起来。
      “你真是个笨蛋...”她低声哽咽地说道,“斑先生,就是个...大笨蛋!”
      忍界修罗愣住了,他低头怔怔地望向面前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昏、越来越疼。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可是,他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是斑桑啊,”旅馆老板唤道,她从屋内走出,立到女儿身旁按住她的肩,用秀美而平和的双目望他。
      “您瞧着好似十分疲惫...因陀罗已经...您现在孤身一人,还请保重身体啊。”
      说罢微微侧身。
      “...要进来坐坐吗?”
      不。
      忍界修罗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母女,被刻意压下去的记忆从脑海中破土而出,裹挟着昙花的香气、夜晚的凛风,一时竟是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那日他从远方归来,看到的不只是在院中扫雪的小姑娘。
      【斑桑,请您坐下来,冷静下来,听我给你讲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以当时的情况,那么久的时间,他不可能好起来了。】
      【请不要过于悲伤,我想他最后都要离开,一定不是想让您这么难过的。】
      【因陀罗...他已经、他已经...】
      ...死了。
      忍界修罗呆呆地想。
      他的因陀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像一只猫一样,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死了?
      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的。
      “...哈。”
      这简直就像做梦一般荒唐。

      在未彻底接受那个不可理喻的现实前,斑去找过给因陀罗看病的医者。
      那医者与他们也算熟人了,来来往往了许多年,因陀罗刚从木叶回来的那段时间身子一直不好,而后寻常的感冒外伤,也都是从他那里拿的药。
      医者看到他的时候,神色很是复杂。
      斑请求他和他讲讲那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爱人、他的因陀罗为何突然病成了那副模样?他请求他告诉自己一切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的因陀罗只是单纯离开了,而不是想找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去死。
      “她们都说...都说以他当时的状态,一定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斑顿顿地道,眼底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医者,像索命的阴魂野鬼。
      “可是我不曾找到他、当初也是你告诉我他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好了太多我才——...所以一切并没有善养寺她们说得那么严重对不对?他只是离开了、他只是——”
      医者用惋惜而慨叹的目光回应了他颠三倒四的话。
      他会过身去,从高高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搭满载记录的纸页,斑的眼眶更红了,他眨了眨眼,瞧着他抽出里面的一叠拿了出来,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那些日子里他的病案,我想三言两语应当是说不清的...你可以自己看看。”
      医者轻声说道,看着他憔悴狼狈的面容,叹了口气。
      “我也...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明无甚大病,却如此迅速地衰弱下去...”他喃喃道,“或许是与他的精神状态有关?可是郁证当需移情易性,我说什么都没用,作为他的伴侣,你应当比我——”
      他顿住了。
      他突然想起那些日子里并没有见过他的身影,也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往,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两人分开,可此时指责他的失责、斥骂他不应当将目不能视的爱人一个人撇下,好像也没法起到任何作用。
      更何况面前翻着病案的人,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脆弱。
      很显然,比起旁人无关痛痒的指责,现实之悲苦已然痛击了他的灵魂。
      于是医者又叹了口气,翻看病案的人刚开始还好好的,看着看着却突然转身冲了出去,而外面白雪呜咽哀啸,转眼就湮没了他的身影。
      冬深了,花灯节也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节哀顺变。”他喃喃道。
      终究还是有些可惜了。

      昏黄的阳光透进房屋,在木质的地板上印下一道光。
      斑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的梳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发带。
      白色的发带粗略一瞥甚是简朴,仔细一看却又能瞧见上面精致的纹路,斑简单的理了理,另一手撩起面前垂落的黑发,熟练地打了个结。
      “好了。”他道。
      一直安安静静垂着头的人闻言睁开了眼,漆黑的瞳眸尚带着些未睡醒的水汽,白皙的脸颊上印着一道红印,从斑的角度恰恰好可以看见,他的神情由此变得满是怜爱。
      于是他倾身搂住他,啄了啄那道可怜又可爱的印子,又亲了亲爱人的唇。
      只可惜爱人貌似并不想继续亲吻他,他漂亮的手指用力地捏住他的肩头,那是向外的力道,他竭尽所能地想要推开他。
      斑不知为何有点想要落泪,心脏也仿佛疼痛了起来,他抿了抿嘴,垂眸拿起一旁的眉刀,小心翼翼地看向面前的人。
      “因陀罗,”他柔柔地唤道,“许久没有修眉了,今日无事,我来帮你好不好?”
      端坐在桌前的人没有说话,他的脸印照在阳光与铜镜的倒影里,光有些太亮了,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他微微侧头看向斑。
      “斑,”斑听到他说,那是极轻柔的语调,像一朵被风轻拂的花。
      “放下吧,你不该在这里的。”
      他这样对他道。
      “人一生总有着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追寻,你继续待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不值得。”
      斑的脸色一时变得极为难看,似怒似哭似泣,他尝试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望着爱人那沉浸在光的脸蛋,什么都说不出来。
      坐在光里的人叹了口气。
      “斑...”他轻轻地唤道,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揉了揉,爱怜地帮他将一缕乱发别到了耳后。
      他俯身拥抱住了他,菩提的花香笼罩住了他,恰如佛陀怜悯着他那不够虔诚的信徒。
      “这一路,还是要多保重啊。”
      斑听到他这样说。
      “——快醒来吧。”

      斑找了好久,在书房的地上找到了那枚被无意间丢掉的锦囊。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此时正灰扑扑地躺在桌角的一角,他走过去捡起了它,看到它有些皱皱巴巴的模样,悉心地一点点捻平。
      金红的锦囊哪怕皱了也是很好看的,流苏柔软地像一道光,斑小心翼翼地将搅合在一起的丝理开,小扇子般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小姑娘走过来时就看到这幅画面,书房里的光很昏暗,有细碎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留下杂乱的影。
      她走上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立在角落里的人在这时抬起头,他从昏暗的阴影里走出来,脸色依旧苍白,瞧起来,倒是有几分那个人的影子了。
      小姑娘想起昨日在雪地里捡到他,那日的风雪很大,鹅毛般的大雪潇潇洒洒地落下,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
      她推开门,却看到了依偎在墙角的人。
      他安静地蜷缩在那里,漆黑的发眉被雪覆盖,悄无声息如俗世的烟尘。
      “...您醒了?快来吃点东西吧,若是身体不适,还要请医者来看看的好。”
      其实醒之前便请过医者来,医者也是老熟人了,只讶异而地说这个被她在雪地里捡到的家伙只是累昏过去了,又简单地唏嘘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小姑娘自然是知道他在唏嘘什么的,而她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人,心中一直藏着的愤懑埋怨,也不知何时化为了平静。
      斑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那碗热腾腾的肉粥。
      他俊美的眉眼垂下,此刻倒显得有些温顺了,漆黑的长发遮住小半边眉眼,下颌处有一道小划痕,之前的胡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剃掉了,或许是昏睡了太久,瞧起来倒是比先前正常了不少。
      他喝完了粥,举止得体地将碗碟放在一起,侧头面向了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小孩儿。
      小姑娘头皮一麻,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抿紧了粉嫩的唇。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会儿,她听到不远处地院门传开关阖的声音,才抬头看向那空荡荡的座位和碗。
      书桌前已经没人了,而空荡荡的碗碟旁放了一个两个拳头大的钱袋子,她呆呆地拿起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里面全是钱,抱起袋子就朝着外面狂奔了出去。
      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酝酿成了白雾,她跑过游廊,冲出院门,跑进了白茫茫一片的大雪里。
      他约莫是慢慢地离开的,放眼望去还能见到一点朦胧的影,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风雪会湮没人的足迹,她循着方向追了好久,待到足印散去,终究还是失去了他的踪影。
      小姑娘立在雪里,呆呆地望向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钱袋子。
      奋不顾身的热气散去,风里雪里,她只感到了刻骨铭心的寒冷。
      她又想起了那只离她而去的猫。
      “老师...斑先生...阿狸...”
      她低声喃喃。
      “...全部都走啦。”
      善养寺百灵的脑海里依旧记得他们初至这里的模样,也记得院子里的蔷薇花、窗台上的茉莉,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当年盛放的花朵,一个也没能留下。
      全部都离开了。
      那约莫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斑沿着记忆中他们去过的地方,一个个地找了过去。
      涧谷的清泉依旧是清澈的,街头巷尾的点心换了不知道多少批,他去翻山越岭去找他们当年一起触碰云巅的山崖,穿过或熟悉或陌生的花海,走到了夕阳西下的海边。
      璀璨的落日从遥远的天际倾泻出光芒,斑怔怔地望着它,容色也落寞。
      蓝紫色的海浪击打在他的足踝,打湿了足袜与衣摆,留下狼狈的痕迹。
      他静静地看着落日从海平面落下,待到夜色浓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日升月落,天上的太阳轮回了不知几载,春去秋来,他始终没能寻到他。
      “你这些日子跑哪里去了?联系也联系不上,你不搞轮回眼了吗?”
      黑绝纳闷地询问。
      它自是不敢对这人发气的,忍界修罗阔别一年后越发冷漠,它只瞧着便想起记忆中的那个人,心里直犯怵。
      更别说他之前还二话不说的将它封印了一番,虽然彼此都知道这并无作用,但遭罪也是真遭罪。
      宇智波斑不回答它的问题,黑绝也没法。
      他们在最初达成协议的时候便立下了束缚,禁止它私自跟随探索他的私生活,故而哪怕被无缘无故地撇下这么久,它也只能就这样抱怨两句,再多也就不能了。
      “...算了,水之国那边的情况都在掌握之中,我管不了你之前干了啥,但也是时候回木叶一趟了,你说对吧,斑?”
      斑没有回答,只冷漠地低头瞥了它一眼,抬首继续盯向不知名的方向。
      黑绝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一片开得正旺的灿烂花海,再没有其他。
      “我会回去的,”过了好半晌,它才听到他声音淡淡地道,“你回水之国,待到这边事毕,我会联络你。”
      不过不是现在。
      忍界修罗漫不经心地想,拢在袖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紧贴着小臂的锦囊,细致的绣纹滑过指尖,他垂下了眸。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这个男人,巫女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意外。
      她看起来比他们第一次交流时稳重了不少,再也找不到当年那副急匆匆追着问询的影子,神社里的云烟变得更浓厚了,忍界修罗没有在意,只走到她面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太阳升起又落下,晨雾在叶子上凝集成了小巧的露珠,落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最后约莫是巫女先妥协的。
      【斯人已逝,你又何必...徒生痴疑呢?】
      她让他试着放下。
      【当初若是...如今他已经离去,你若是再不信他,那未免太令人难过了些。】
      忍界修罗得到了自己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他在山林里又呆立了一宿,待到太阳高高挂上,转身离去了。

      宇智波火核见到族长时,他正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棋子。
      说是把玩其实也不然,只是简简单单的捏在指尖,火核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立在屋内的人,悚然而惊。
      “斑大人?!”
      他惊声叫道。
      当年和伴侣悄然离去的宇智波族长,时隔多年,孤零零地回到了他的“家”。
      火核询问斑此次回来可是有事要办?若是有可以提供帮助的地方,他一定竭尽全力。
      “其实如若您有回来当族长的意愿,族里肯定还是有许多愿意支持您的人的,”已经担任数年的火核这样道,“您离开后宇智波一族在木叶的处境并不可观,想必当年闹事的族人已经知道错误,再来一次,他们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忍界修罗却没有回答,他坐在地上,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棋子放回盒子里,妥帖地收好。
      火核没有得到回答,心中微微一叹,他低头瞥了一眼那木质的雕花棋盒,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您是回来帮夫人取当年的那些小玩意儿的吗?”他恍然地说道,看着那曾经经自己的手送达的礼物,脸上带上了些笑。
      “当年您和夫人走的急,留下的东西我都收到了房间里,您若是现在需要,我帮您收拾。”
      当年火核作为传信人,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斑大人有多爱送小玩意儿给心上人,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兄长对弟弟的关爱,直到后来,才明白自己是弄错了。
      斑大人在失去了泉奈大人后,终于再次有了属于自己的锚。
      火核想了想,觉得泉奈大人泉下有知,应当也会感到欣慰的。
      斑依旧没有回答他的话,准确地说他自回来便不曾开口,火核渐渐地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他凝下脸色,看着他站起身来,便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斑大人?”
      斑来到了放置古籍的书房。
      他没有看那堆成山的书本,而是径直地从架子间穿过,在一面墙前停了下来。
      是族谱,是宇智波一族主家,近几代人的族谱。
      斑垂下眼眸,没费多大力气就从里面找到了自己的那个,宇智波一族没有将他除名,他没什么意外,只是看着那属于自己的、孤零零的名字,渐渐怔忡了起来。
      泉奈的名字被标记了,那是已经死亡的标志。
      那因陀罗呢?
      斑慢吞吞地思考,好半天才想起,当初为了保护他、隐瞒他的存在,他向长老们妥协了。
      因为宇智波一族不能有一个普通人、一个不能生育的男性当主母,而他不想要别人知道因陀罗的存在,同时也...不信任他,所以为了履行他族长保护族人的职责,将他软禁在了院子里。
      他的爱人...他的伴侣...这个本该与他写在同一条枝丫上、和泉奈一起写他身旁的人,没有上宇智波的族谱。
      甚至在这木叶——在这宇智波,又有多少人曾记得他呢?
      斑略微恍惚,有一瞬竟产生了因陀罗从未存在过的错觉,他是真的出现过?还是他在泉奈离去之后凭空塑造出来的卑微幻想?如若他真的存在,为何又、为何又...
      这时火核又唤了一声,斑猛然回神,他转过头,对上了那双满是担忧的眼。
      ‘啊...’他顿顿地想,‘是真的。’
      他曾来到他的身边,切切实实的,却几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和泉奈一样,却比泉奈更轻薄的,就这样离开了他。
      昏黄的灯光在屋中荡漾,忍界修罗仰头眨了眨眼,垂下脑袋,抬手烧去了族谱上属于自己的名字。
      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破破烂烂的洞。
      标志着从此之后,再也不属于宇智波。
      火核大惊失色。
      “斑大人、您——?!”
      斑挥挥手阻止了他的问话。
      他微微垂眸,俊美的眉眼些许的兴意阑珊,他许是想要径直离去,可眼角瞥到这个曾担任弟弟副手的年轻族长,还是大发慈悲地开了口。
      他声音沙哑,说出了他回来后说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宇智波...从此之后,你们且好自为之。”
      然后便离开了。
      火核呆呆地望着他离去,回过神来,神情似泣非泣。
      他又想起了泉奈大人、近些年他不知怎地总是回想起他,想起木叶建村之前在宇智波的日子,想起泉奈大人还在族中时,那些已经过去的事。
      如果大人还在的话,是不是一切都能得到改变呢?
      可惜了。
      他只记得泉奈大人那般的决绝固执,却忘了作为他的兄长,斑大人...一直也称得上不遑多让。
      他既是决定离开,那么从此之后,宇智波一族的兴旺衰败...无论是成功的在木叶生存下去、亦或是如他之前所料想的毁灭与阴谋诡计之中,都与他再没有任何关联了。
      宇智波斑,彻底摈弃了宇智波。
      ...他本就是翱翔于九霄的孤鹰,如今挣脱了锁链,挣脱了这份血脉形成的无形的枷锁,或许已经不再为过去的、离去的事物而失落,这样一来,或许能过得更好吧?
      火核垂下眼帘,悠长的气息从唇间流出,他缓和下了脸色,想到这里,还是慨然一笑。
      “这样一来...斑大人,您一定要幸福啊。”他喃喃地道。
      这一点,该是比任何事情都要更重要的。
      泉奈大人知晓了,应当也是会欢喜的吧?

      尾兽的火焰点燃了群山万壑。
      倒塌的树木从悬崖下垂落,碎石跌跌宕宕地掉下来,湖水从遥远的天际倒挂,纷纷散落俏似瓢泼大雨,月亮映在积水上,滴答滴答地看不清。
      柱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族服,脸上带着伤,他急促地喘息,被雨瓢泼的长发从肩头滑落,神色失魂落魄。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成这样的呢?
      初代火影惘然地、甚至还有些不确定地想。
      他和斑...村子和斑,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斑从残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天际倒挂的雨压塌了他的长发,月色的倒影昏惑不清,他托着团扇一步步走到昔日好友的面前,唇色苍白,容色冷漠。
      他望着他,朱红的眼睛倒映着天上的月光,冰冷的像山巅倒塌的神像。
      石头做的破烂神像惫懒地眨了眨眼,终究还是不堪重负了。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啊,’斑漫不经心,而又不乏倦怠地想,‘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放弃了那么多的东西,接下来他便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获得轮回眼,收集九只尾兽,就能达成他的理想。
      达成他那曾兜兜转转,无数次走岔路的昔日旧梦。
      可是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如今面对柱间,看着彼此熟悉的狼狈模样,却没能感到半分的快意开怀呢?
      明明哪怕是在战时,能和柱间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也该是令人开心的。
      ...是因为泉奈吗?
      还是因为木叶?
      “...斑,”
      柱间开口唤道,他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挚友,微微恍惚。
      挚友久别而归,得见的不是故人重逢的欢喜,而是披着须佐能乎的九尾、还有立在火焰里神色漠然的人。
      【柱间,】
      他听到他对这样他说道。
      【你若是想要保全木叶,那么就与我一战吧。】
      他道如果他避而不见,便毁掉这个他们一生为之拼搏的心血。
      于是就战了。
      战到如今···他的脸上还带着伤哩。
      “不管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你想要毁掉木叶,那么就必当先踏过我的尸体。”
      柱间道。
      斑嗤笑。
      他笑了一会儿,觉得甚是荒唐,便冷下眉眼,只凉凉地看着他。
      “木叶并不是我们真正追寻的东西,”他认真地道,到了这个时候,突然而然又生出了些交流的意愿,“继续这样下去,无论是千手、宇智波,亦或是水户的漩涡一族,都必当会为了它一次又一次地牺牲,直到彻底消失。”
      “柱间,”他轻轻地唤,“我记得,我们当年的愿望,是保护好身边的人吧?”
      “一个会不断伤害你身边人的地方——它明明是为了他们而被建立的,如今本末倒置,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柱间原本还冷凝着脸蛋,听着他一句句地说下去,到最后,只慨然地发出了一声叹。
      他摇摇头,似乎是想笑笑,却没能笑出来。
      “你总是太心急了,”他嗔怪道,语气带着几分从前的亲昵,尾梢却轻飘飘的,“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去证明的。”
      他道。
      “它是否有存在的意义,自它建成,能够断定的就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斑冷冷地注视着他。
      “——可我知道,如果有人想要破坏村子,无论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妻儿或者是斑你——我都绝对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杀!”
      柱间严肃而冰冷地道。
      这就是火影的职责与宿命。
      “——这便是吾验证所谓意义之道!”
      斑深感不可理喻。
      “你这是本末倒置!”他恨恨地指责。
      柱间回之以叹息。
      “我们总是会忘记自己最初的愿望的。”他颇有些怅然地回复。
      只是他们一人选择回头去寻,另一人则选择留下来,继续走已经铺就了开端的道路。
      原本不是多么令人悲伤的分道而驰,直到今天...看来今天,确实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战斗便又开始了。
      他们打了好几天,天上瓢泼挂落的河水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直到斑望见了那从胸口突破而出的刀尖,也一直不曾停下。
      他瞪大眼睛,因查克拉耗尽而变回黑色的瞳眸颤栗着,不敢置信地想要回头——
      ——瞥见了那轮在雨水里显得模糊不清的月亮。
      就顿住了。
      ‘啊...’他怔怔地发起了愣,思绪不合时宜地飘荡了老远,‘真像啊...’
      他想起了从前和他一起在庭院里看到的月亮。
      【虽然有些肉麻,可我还是想说,今后每一轮可以从云间看到的月亮,都是想与你一起去看的。】
      他当初决定去执行无限月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当初在南贺川边说出那番想要建立一个村子的话,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要建立一个和平的,能够真正让你不会受到伤害的世界——】
      【我要建立一个村子,将弟弟好好的保护起来!】
      结果...
      ‘因陀罗...泉奈...’
      斑突然就嘶哑地笑了出来。
      “本末倒置...”他声若蚊蝇,虚弱而又癫狂地呢喃,“本末倒置...哈...”
      真正本末倒置的人,其实是我啊。
      是我丢下了本该一直陪伴的人。
      任他悲伤痛苦,任他虚弱枉死,任他孤苦无依,不曾枉顾的人——
      是我啊。
      天上的雨淅淅沥沥的变得更大了些,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瀑布还是天落下的水,柱间低下头,望着倒在雨泊中的好友,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俊郎的眉眼微敛,他扯了扯嘴角,只发出了一声不明意味的低嘶声。
      他又抬头望向月亮,可始终还是没能看清、没能明白方才斑究竟是在看什么,他想起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持续了很久,便不想再继续纠结了。
      天上的雨水在那么一瞬间仿佛顿了一下,月亮泛起朦胧的光,看不到的线回旋成一道环,火焰爆破的声音被雨水浇灭,没有虫鸣,什么都没有了。
      只命运的孽障发出吱呀而腐朽的叹息,错位的锲子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原点。
      跌跌撞撞地跑去又折回,走了好远,也走了好些年。
      到头来,却什么都没能改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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