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之夏》盛夏的薄荷茶

1、2010，初遇

　　记得第一次遇见张浩淳时，我哭的一塌糊涂，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也哭的一塌糊涂。
　　2010年，遥远的十多年前，夏天的尾巴。
　　刚转学来新高中不足半天，我就丢了钱包，里面除了生活费没什么要紧东西，父亲沈海给的，大概有三百多一点点。八月末的中午，太阳灼烧成白色，几乎要把地砖烤化。这所育才中学在本地颇有名望也颇有历史，所以……换句话说，这些差点淹没在绿叶藤蔓里建筑很破旧，比起我高一时读的城乡结合部的那所学校还破旧。极好的绿化孕育了大批聒噪的虫、蝉和鸟，真不是一般的聒噪，以后的午休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失眠。可是我连这个中午都不知道怎么办，午休应该是后话了。
　　我呆坐在长满紫藤树的长廊里，捏着仅剩不足一半电的bbk青花瓷小手机，无人可求，无处可去。
　　早餐在我自己家里匆匆吃的方便面和白开水已经被一上午不停的忙碌耗完了。沈海开车把我送过来，留给我一册写着班级和各种批准校规纪律的转学手续便回家了，我一个人找教室，占座位，占宿舍床位，再从门卫大叔那里搬行李……额上汗水淋漓，不只是冷汗还是热汗，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想吐还是想昏，酷暑的炎风热浪一波一波扑在我身上，而我感觉像是在上刑。
　　但是这就是惩罚吧？我自己在城乡结合部的全市倒数第三的破高中读的好好的，在旧房子里一个人也住的好好的，沈海非要大费周章把我弄到这里。对，他终于在体制里混出了点模样，我这个碍手碍脚的、只配上黑户口的、前妻的女儿开始成为丢人的存在，我这个夏天有了自己的户口本，也得以进入这么好的高中，可我一点都不感激。沈乐一直就不是个奴颜婢膝的人……想到名字我不禁叹气，名字都被顺带改了，沈修妍，沈修妍，怎么都没有我原来的名字好听。
　　提起沈修妍怎么能少的了沈修文呢？沈海和后妈张丽琴的宝贝儿子，小我一岁，也在育才读高一。六七年前我见过他一次，因为常年照看我的保姆霞姨要回老家嫁人了，在父母旧时的婚房里难得见了父母一面，可惜他们都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唯独我对着几个大人，两个小孩，尴尬是蛮尴尬的，心酸也挺心酸。那时候沈海还远远没有当上沈科长，而沈修文就已经是个梳着顺滑bobo头，穿着白衬衫小皮鞋的漂亮小男孩，现在沈修文都十六七岁了，站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认得出，而且找他借钱也就等于直接告诉沈海和后妈“我很没用，把钱丢了”，我才做不出。
　　这些破事像是一把金铰剪，此刻刺入我的情绪里，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最后让我哭出来的是一只蚊子。不知它躲在哪片紫藤叶里，趁我不备狠狠咬了我一口，然后在我打死它之前翩然离去。看着胳膊上的巴掌印和红疙瘩，我没忍住眼泪，连一只蚊子都欺负我！在四下无人的长廊里，莫名的委屈，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高亢有力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显得格格不入。我是个惜面儿的人，赶快抹了几下眼睛，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是个满脸稚气，身形娇小的男生，一身蓝白的校服，一手端着个不锈钢的饭盒，一手握着几张卫生纸。不知是阳光太过明媚，还是他真的与众不同，我发现他的头发和瞳孔都是金棕色的，但不是言情小说里男主的特殊气场，反倒整个人隐隐透着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四目相对，颇为尴尬，他的瞳色真的很浅，浅到我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倒影，只能和他眼里那个长发披散的尖脸少女模糊对望。
　　“我……我，你，你不要哭了，”长着一副乖巧内向模样的男生竟然主动和我说话了，他的脸红得很厉害，声音也发着抖，“有什么困难……我可以……”
　　说话间，他把小饭盒放在长凳上，把手里的纸巾递过来。我下意识站起来道谢，却发现自己比他高半头左右，尴尬之中又悻悻坐了回去。我接了纸巾，是那种纤维粗糙的草纸，把它按在眼睛上准备擦的时候，不只是因为太疼还是开心竟然还有人关心我，又一次没有忍住眼泪。
　　“那，你是不是偷看我好久了？”我抽抽嗒嗒的问他。
　　他吓了一跳，我看他就差点哭出来了。“没有没有，你别，别误会我，我就是听到……来看看……”他把自己的小饭盒重新拿好，一副找到机会拔腿就跑的怂样。
　　“你怕什么，”我整了整几乎被汗浸透的连衣裙，也收拾好了情绪，“就算偷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我这么漂亮一个人，你不看才不正常好不好？”
　　他震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吭哧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同学，你几班的？”
　　我白了他一眼，“二（14）班，沈乐，你呢？”
　　“14班？我也是14班的……我叫张浩淳……”他低下头，把自己的小饭盒抱的更紧了。
　　“同班同学呀，那个什么，谢谢你的纸了，张浩淳。”我本想离开，给这小孩子一个潇洒的背影，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几声。
　　瞬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是哭又是饿肚子，这可是我的同班同学啊？？？我不要面子的？？？
　　“你不知道……食堂的位置吗？我、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呀，”这个小小的男生成功让我乐了起来，心里凭空生出了种当女流氓的恶趣味想法和快感，我向他走近了一步，“我怎么不是很明白你到底可以干嘛啊。”
　　张浩淳连连退了好几步，直到瘦弱的脊背撞上了长廊的柱子。这一撞让他脸更红了，一块儿土豆从他的小饭盒里摔到了地上，他却下意识蹲了下去。细小瘦弱的手指离土豆还有一两寸距离，他突然停住了，似乎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电灯泡杵在这里。
　　又是一阵沉默。
　　“抱歉。”我也拢了裙子蹲了下去。他穿在校服里的背心乍看没什么特别，可细看之下已经洗得起了毛边，再看他脚上那双像是我小时候流行童鞋的塑料凉鞋，我就算真是蠢货也应该知道他家境并不宽裕，甚至很贫穷。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浅棕色的发丝遮掩了他的双瞳，遮掩不了消瘦双颊上的通红。
　　心里满是内疚，我厚着脸皮宽慰他：“这没什么的，我刚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才十岁多，不会做饭，吃的还不如这块掉地上的土豆呢。”
　　“别……逗我了，沈，沈乐，你的手机可……不便宜……”他嗫嚅着，没抬头。
　　“嗨，我骗你干嘛，这是沈修文淘汰的，要不能给我？”话是这样说，我没把手机亮给他细看，因为这手机真的太新了，“沈修文，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本来想痛骂所谓的弟弟和他那个拆散我家庭的妈，但话到嘴边我又强行咽了下去，不是我沈乐转了学就改了骂人打架的毛病，而是这个头发丝都透着单纯善良的同学面前我实在没办法把刻薄的话说出口。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眼周的皮肤苍白发青，有着几粒淡淡的雀斑，睫毛很长很长，可是颜色很浅几乎看不到。
　　这次我终于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阳光透亮，水光耀映之中一张白皙的少女脸庞，黑发红唇，目光灼灼。
　　他飞快垂下了眼睛，“沈修文……他很有理科天赋，他……物理竞赛名次在我前面一名……领奖时我见过他，他对谁都很冷淡……”
　　末了，他偷偷瞄了我一眼，见我没接话，又补充了一句“他很高很帅，你们长得很像”。
　　呦呵，新鲜！包揽了全校前两名的男孩子，一个霸道总裁一个温柔少年，这不是bl小说里强攻弱受的桥段吗？我的八卦之火立刻熊熊燃烧：“张浩淳，你是不是喜欢沈修文啊？”
　　然后我平生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目眦欲裂”。
　　“我喜欢女人！”他激动地几乎抱不稳他的小饭盒，很难得的直白表达了一次。
　　我“嘁”了一声，捂着裙子站了起来。这件粉蓝色的连衣裙是我有生以来最贵最好看的的一件衣服，七八百呢，是前两个月沈海来通知我要接我回家以及转学时带过来的，他说不能再穿那些地摊货了。开玩笑吧，之前我一个人住，就每个月五百块钱应对衣食住行，我不披个麻袋就已经很会过日子了。五百块钱里沈海给三百，我那位苦命的亲妈再婚之后的家庭也穷的只差偷别人了所以给两百。
　　胳膊被一根细细凉凉的手指戳了一下，我抬头去看又对上孱弱少年又清澈又怂的眼神。
　　“对不起，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太小看我了吧，作为一个常年一个人生活的新时代独立少女，被一个羞涩结巴的小男生吓到？张浩淳不太明白我这个包含鄙视的眼神，紧张得小小的喉结都上下乱动。
　　“想吓到我啊，你还得修炼几十年，至于我啊，今儿把这个月的生活费丢了，我爸和后妈肯定不会给我了，所以我还在为难呢。”听完这个解释，他淡淡的细眉皱在一起，眼神湿漉漉的，我知道他是出于同情，可他似乎比之前同情我的人都激动。这种事没打算瞒他，张浩淳这么害羞还能这么热心绝对是个好人，当然不排除他见色起意……念及此我把他直接打量了一番，也不管他身上瞬间爆出的鸡皮疙瘩。纤弱少年一米六不到的身高，目测七八十斤的体重，胳膊腿一边儿粗细，脸是真正的巴掌小脸，汗毛也几乎看不出，除了他细长脖子里的小喉结，我基本看不出他是个会见色起意的人，饶是我对遗传自沈海的大桃花眼和高鼻薄唇再自信，也只得放弃这个稍微阴暗的想法。
　　他埋着头忍受着我的打量，却在我收回目光后把他的小饭盒推了过来，“沈乐，你，你别嫌弃……班主任帮我找了个勤工俭学的……食堂岗位，免费提供三餐，可是……到月末才发给我一百二十的工资，所以……如果你不嫌弃，这个月你……跟着我……你先吃，然后我去看看有没有剩的……”
　　他的这番话把我想向他求助的心思都浇灭了。他真的很难啊，这么瘦小应该是健康方面出了问题，我如果出于自己的面子考虑，弄得人家要吃一个月剩饭，那我可是真的蠢货了。心一横，我打算去沈修文那里碰碰运气，毕竟几年之前那次尴尬的全家会面时他还给过我一块巧克力。听沈海说，沈修文一周前就已经来了育才复习学期末的奥数竞赛，现在应该可以在学校找到他。
　　“沈修文分在几班你知道吗？我绝对不能让你为了我吃……那个什么，我找他借钱去，沈海那么宠他，他一定有钱的。”
　　“沈乐，我没关系的，你、你不要去了，你弟弟……不像好相处的人。”
　　少年结结巴巴的说话动作扯动他高耸的锁骨，简直是皮包骨头嘛，我没再犹豫，打听清沈修文的班级位置后转身就走，想给他留下一个潇洒帅气的背影和挥手动作，却差点扭了脚。
　　还好没听到那个小男孩的笑声，这个高中生活的开头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