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东赵风云》明月晓轩

6、第四章 长亭更短亭 上

　　肖归雁知道，自己在林晴朗面前“失宠”了。自从那一天之后，晴朗再也不叫她做事，整整三天没和她说话，只当府里没有她这个人。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说出那么段话来，或许是前一天他述说的往事让她同情。又或者，只是他述说时候，那种平静的神情让她心痛。
　　梁卓元被扣押，衙门上下自然是不高兴的，尤其是几个动手的衙役，胳膊拧不动大腿，可心里着实生气，对“替刑名说话的人”自然多了几分好感。她很快知道林晴朗扣下卓元后，叫来卢煌，让他转告“山上的人”——梁卓元私通山贼，已经被扣下，若是想要他出来，就叫主事的来见。
　　卢煌吓得不轻，连连说“梁刑名身为当地官员，难免要和匪类交涉，有几个熟悉的确实不错。可怎么都谈不上私通山贼啊。”又说即便如此，那些山贼的头领怎么可能为了他自投罗网？
　　晴朗轻轻一笑，柔声道：“卢爷只管跑一趟，成不成那是天意。别处都不用去，只跑云岭寨即可。莫不是……”目光一转：“卢爷不肯受这趟跑腿的累？”
　　她眼波流淌，卢煌顿时就酥了半边身子，也忘了自己最不熟就是云岭寨，点着头就走了。两天后，林晴朗得到了回音——城外神宫见。
　　这天晚上，晴朗叫来了肖归雁。
　　肖归雁连头都抬不起来，根本不敢正视面前的女子。林晴朗神色从容，还让丫头送来新做好的夜宵，让她一起吃。她心情复杂，吃不知味，如此熬了半个时辰，终于忍耐不住，喃喃道：“听说大人要去见山贼的首领？”
　　“后天午后……算是，老地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肖归雁面红耳赤。
　　“大人难道是为了引出云岭寨的人，才将梁刑名扣押？”
　　“是啊——”
　　“请大人赐教。”
　　“童县周边有能力的山贼有三股，其他的都是不上台面的小打小闹。根据你查到的东西，我发现很有趣的一件事。只有云岭寨敲诈的时候，城中防卫不严。城内防卫这几年都是梁卓元负责，除了认定他与云岭寨中人有特殊关系，还能做何想？”
　　归雁苦笑。
　　“那个女子，是他的情人么？”
　　归雁摇摇头：“是他过去的夫人。”
　　晴朗笑出声来。
　　“梁刑名还是挺可怜的。”
　　“嗯，所以让美人惜了英雄。”
　　归雁大窘。
　　“大人真的要去见云岭寨的人？“
　　“嗯。”
　　“大人是要劝降山贼？”
　　“不是。”
　　归雁惊讶了。
　　“我的愿望，是让童县百姓的负担从现在杂乱无章的三五家，降低到两家。”
　　归雁沉吟了一阵，叫出声来：“难道大人要挑动那几股势力相互残杀。”
　　“真难听。我是要扶植两家——既然朝廷对此鞭长莫及，便让他们受百姓供养而为百姓藩篱，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倘若山贼坐大，或许会夺取城池……”
　　“所以，要两家，相互抗衡。至于童县，一有县城守军，二有州城后盾，足够与双方抗衡一段时间。”
　　“大人选中云岭，可是因为他们实力第一？”
　　“说服了第一位的，第二位的自然会求上门来。群雄纷争，难以自立，两强对立，童县才有周旋期间的机会。”
　　肖归雁低下头：“请大人责罚。”
　　晴朗轻笑：“好色而慕少艾，何罪之有。”

　　梁卓元在五天后被放了出来。
　　同日，林晴朗让肖归雁替她起草了一封送往京城的信件。

　　正月末，朝廷终于从闲散中苏醒，开始进入春季最忙碌的时候。
　　一年之初，万事待筹谋。
　　尽管已经投奔东赵大半年，齐燕之却是从这一年春天开始，真正进入东赵中央。一开始他多少有点担心，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北赵——两百多年乱世中存在时间最长的王朝，君王赵元戎震慑列国，朝臣中有一场串被列国官员膜拜的名单。然而，当他在京兆府正式赴任后没多少天，这个年轻人感慨万千的对心腹苏忠道：“可比在小林手下好过多了。”
　　京兆尹端木寅，东赵名将端木谢的胞弟，由于兄长常年征战，他事实上成了端木家族的族长。端木寅这一年四十岁，气质雍容，性格沉稳。他在京兆尹这个危险的职务上已经三年，京城贵族对于这个端木家族的人都要卖三分面子，端木寅也就靠着这份圆润平衡着京城错综复杂的人事。齐燕之到任的第一天，端木寅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如此年轻便有成就，不容易，不容易”，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几天后，京畿榕县一份公文呈递到了京兆府。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成康七年，赵元戎册封宗室赵阳为榕县侯。十九岁的赵阳举家自京城搬至封地，第一件事就是拓宽府邸。赵阳过惯了京城的日子，对自己那个府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觉得阴冷潮湿。经过多方勘查，最后选定了榕县城外一处风水宝地。
　　年轻的侯爵看上的地方里恰恰有榕县黎家的一块坟地，又偏偏黎家虽然人口不多，地位不高，却以数代读书人标榜，清高孤傲，即不谈金钱，更不屑献媚于权贵。这样两种人撞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榕县的公文呈递到京兆尹的时候，事情已经向不可收拾的方向前进。齐燕之被叫到端木寅面前。京兆尹说，年轻人去榕县看看吧，又不紧不慢道：“劝劝那些个太较真的，百姓要有百姓的分寸。”和他一起去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七品官，名门子弟，半路上对他说：“下官最怕去和那些老百姓交涉，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次可要好好跟着大人学学。”
　　燕之知道他言下之意便是“你这种身份低贱的人支配去和同样低贱的人打交道”，也不说穿，淡淡一笑道：“士绅本源，我听说黎家数代读书，精通经义，想来也不难交涉。”他在榕县往返于赵阳、黎家，两面安抚，最终以赵阳出资为黎家另寻风水宝地迁葬为条件，换来双方的让步。
　　回到京城复命，端木寅皱皱眉：“罢了，赵侯爷只当破财消灾。你初来乍到，能办成这样也算不错了。”燕之被这几句话气的可以，还是挤出了个笑脸：“但求大人指点。”
　　提点没得到什么，倒是端木寅忽然想起司徒清派人到府衙来找过他。燕之总算找到了从这位京兆尹面前告退的理由。
　　走出司徒侯府，苏忠迎上来，朝他脸上一看，低声道：“大人，出了什么事么？”
　　“小林病了。”
　　“啊——林大人她？”
　　“详情不知，但听司徒大人说，恐怕病得还不轻。若不然，她那样的性子，也不会在范阳公主派去的人面前露出病态。而且，肖归雁还托来人在京城帮忙找药材。”
　　“林大人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忽然生起重病来。托人从京城找药材，看来还是很难治的慢性病……”
　　燕之叹了口气：“听说童县那个地方荒僻寒冷，又有山贼外寇。小林她进了王府后哪里吃过这种苦，生病也难免。”
　　苏忠也跟着愁起来，低声道：“不知道林大人要什么药材，咱们也帮忙找找。”
　　“司徒大人没有说明。放心，以司徒清之权、范阳公主之贵，要什么药材找不到？他们要是找不到，我们也没法子。”
　　苏忠点了点头，可还是不住嘀咕“到底生了什么病呢？要病的重了可怎么好？”

　　“小林病了？”赵元戎差点打翻茶盅，望着来人：“什么病？病得怎样？”
　　司徒清摆了摆手：“陛下宽心。林知县的从人托小人的家人在京城找几味名贵药材，能等京城的药材到，想来不是急病。”
　　赵元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笑了笑喝了口茶，命人去传礼部尚书独孤锦。赵元戎和司徒清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有人来报说独孤尚书求见。
　　独孤锦是东赵数一数二的名门后裔，说到独孤家族，所有人都会想到民丰末年纵横大江南北一度无人能敌的名将独孤霖。从独孤霖开始，这个家族始终活跃于中州地区，先后效力于三个王朝，最鼎盛的时候，女为皇后、男尚公主。到了独孤锦的祖父，显赫的家族开始衰败。孤独锦的父亲更在争储中站错了位置，差一点让整个家族遭受灭顶之灾，幸亏他还有个作过魏王伴读的儿子——独孤锦。
　　独孤锦这一年未满四十，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年轻时是名满朝凤的美男子，更是风月场上一等一的风流人物。独孤锦八岁结识皇子赵元戎，此后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甚至不惜与父亲对立，为赵元戎的登基鞍前马后，立下不少功勋。赵元戎登基后，独孤锦青云直上，然而，在赵元戎的这些“旧人”中，最不受沈慕岚待见的，也正是这位礼部尚书。沈慕岚曾多次劝赵元戎疏远独孤，理由是——“独孤谄媚。他是有能力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能伴君。将他留在陛下身边，对陛下、对他都没好处。”
　　独孤锦在门口遇到了司徒清，两厢行礼，司徒清指指殿内：“皇帝心情不好，独孤大人要小心。”后者微笑：“司徒侯爷放心，待下官觐见后，陛下定然龙心大悦。侯爷不妨向元妃娘娘问个安去，说不定还能在皇帝这里蹭顿饭。”司徒清一拍手：“那再下就留下来看独孤大人的手段了。”
　　独孤锦觐见的时候，果然见赵元戎心神不安，见了他，说了声：“免礼。”不等他坐下便道：“朕正要找你。”独孤锦笑：“臣去找司徒侯爷，听说他进宫来了，臣便知道陛下定会立刻传召。所以，臣自来投案。”
　　“卿倒说说，朕找你为何？”
　　“陛下传召，乃是向臣问罪来的。”
　　“你犯何罪？”
　　“臣安排林晴朗远行童县，而今美人报恙，陛下自是要向臣问罪。”
　　“卿怎也学起沈卿的毛病了？专程来讽刺朕的么？”
　　“臣怎有沈尚书的胆子。就算有那个胆子，也没沈大人在陛下面前那么大的面子。”
　　赵元戎以手抚额，苦笑道：“你和沈卿是前辈子冤孽，还是怎的？阿锦，沈慕岚有沈慕岚的好处，比如，她能做的事你做不了。自然，阿锦能做的事，沈慕岚也做不了。”
　　独孤锦心说，是啊，沈慕岚可不会帮你弄女人。脸上却堆起笑容，用略带神秘的口气道：“陛下，前些日子林知县让人给臣送了封信，说她不习惯童县水土，而今缠绵病榻，请臣帮忙从京城给她送些药材过去。”
　　“司徒已经和朕说了。朕让他在宫里拿。”
　　“臣斗胆问一句，司徒大人要的是哪些药材？”
　　赵元戎顺口说了几个，都是罕见的药材。独孤锦皱起了眉头。
　　“有何不妥？”
　　“臣收到的信上要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哦？”
　　独孤锦顿时眉眼弯弯，移上前一点，低声道：“林知县让臣准备的是——含羞草、茴香和旋覆花。”
　　赵元戎刚想说“这些哪里找不到……”又一怔，顿时大笑，连连道：“好，太好了！阿锦，马上替朕起草诏书，让小林回来。”
　　“陛下——急不得，急不得。一来，林知县到任不满三个月，就算要调回也要找个由头。二来，还得在京城给林大人找个空缺。这第三么……”他凑到赵元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皇帝放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难怪京城都说独孤锦风流倜傥，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