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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十九章 丁香空结雨中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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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丁香谷,系花美人矜;彩蝶双双绕,莲步踏香径。”
五月初,丁香花盛开,中州女儿节。
扶朗自古有女儿节传统,但各地时间均不相同。沅江以南在三月暮春,西南之地早在二月之初,北方则在五月末。
中州的女儿节一向在五月初,此时朝凤丁香花盛开。朝凤城外七里有丁香谷,十里丁香,蔚为大观。女儿节时,朝凤女子均爱到丁香谷赏花,一时丽人云集,各自风流。虽然与六月节的“奔而不禁”不同,女儿节依然是让妙龄女子结亲的大好时机,尤其是自持貌美的寒门女子,常希望在女儿节上让贵胄青年看中。纵不能成为正室,却也有了荣华富贵的机会。
赵元戎与刘皇后也是相遇在女儿节上。二十多年前,赵元戎游览丁香谷时,遇到与女伴们来赏花的刘氏。赵元戎几乎是一眼就看上了恬静柔美的刘氏,打探清楚她的来历后,便通过母亲向皇帝提及,于是结为伴侣。有了这么个缘分,赵元戎每年在丁香花盛开的时候总会带着刘皇后重游故地,二十余年来,只要他在京城,从未中断。
这一日赵元戎得空,带着刘皇后及贵妃、元妃等得宠的妃嫔前往丁香谷赏花。帝后花下说往昔,身边美人如玉,兰桂各芳。有人低声说“皇帝的爱宠就差一个林美人了。”话音未落,就听皇后说了句:“林侍郎!”说闲话的那个还以为被听到了,一个激灵,一抬头,却见林晴朗从山坡上走下来。
刘皇后望着林晴朗步态潇洒,衣袂随风的从丁香花树间穿过,笑着对赵元戎道:“看林侍郎,真不知花娇人娇。”皇帝驾幸丁香谷,自然是内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但是,林晴朗有随时进入内宫的腰牌,自是拦不住她。赵元戎深知她素以朝臣为傲,倒是不明白怎会让自己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陛下,丁香谷中有可疑人物出没,请陛下速速回宫。”
话音未落,破空声响。
林晴朗原本单膝跪地,听到异样声响,猛然立起,档在赵元戎身前。
一箭正中左臂,众人还没回过神,晴朗已稳住身形,伸手拔出箭,旋即抽出佩剑呼叫卫士。
丁香谷中顿时一片混乱,侍卫们朝帝后身边围拢,妃嫔宫女尖叫躲闪,而皇后大叫“护驾”,自己挺身欲挡在赵元戎身前,却被元戎推开。赵国的皇帝还对着皇后笑了笑道:“朕何需卿等保护。”一面接过侍卫递上的长剑,朗声道:“赵元戎在此,何人刺杀,出来见朕!”
细雨丁香谷的浪漫最终变成了一场混战,刺客置生死于度外,但皇家卫队皆是万中选一,加上人数优势,刺客一击不中便再无希望。战斗虽然惨烈,却结束得很快,外面侍卫们继续追捕,里面卫队保护着帝后起驾回宫。这场暗杀,侍卫和宫女宦官死伤十余人,另有两名妃子轻伤。朝臣中,只有赶来报汛的林晴朗护驾受伤,皇后亲自为其包扎,嘉奖再三。
傍晚,当日随驾的将军来报,谷中刺客已大半落网,只不过这些刺客极其骁勇,一旦被捕立刻自杀,竟然没有一个活口。其余还有两人在逃,卫队仍在追捕,且已通知京兆府,九门戒备,全城搜索。关于刺客的来源,所有死者身上均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但是在逃的两个人,有一个被卫队的军官认了出来。说到名字的时候,此人踌躇再三道:“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很象沈唐——永川王王府长史沈唐。”
赵元戎的目光立刻投向沈慕岚。
“今年真是高官厄运之年啊——”得到沈慕岚被牵扯进“刺君”而被停职软禁的消息,林晴朗忍不住对齐燕之这样说。京兆尹宋彦榛暂时还没受到牵连,但是情况如果进一步恶化,他被株连也是早晚的事情。在这之前,豫国公一事,方昊然的父亲丢了兵部尚书的职务,贬谪为北程州司马。方昊然最终受到的处罚到比想象的要轻,赵元戎有心息事宁人,认了他那个“报私仇”的理由,抹去其一切官职,责令方司马好生看管。东宫折损一翅却度过了一场危险。好不容易刘皇后和呈之松了一口气,转眼又冒出来刺君,牵扯在内的偏偏还是太子党的要员——沈慕岚。
林晴朗这一次莫名其妙当上了“救驾功臣”,她左臂中箭,好在伤势不重,太医嘱咐她休养几日便是。齐燕之当天晚上就听到消息来探望,将她好一阵取笑,又问了过程。原来林晴朗这件出现在丁香谷纯属偶然。她并不知道赵元戎带着后妃游谷赏花,只不过正好旬假,原本没打算去丁香谷凑热闹,但是前些天从郑王那里听说丁香谷的后山另有韵味,且能避开女儿节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兴致就跑了过去。后山的确幽静深邃,但是她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人跟踪,正想着怎么把这人逮出来,却又发现在山中鬼鬼祟祟的不止一人。她正疑惑是不是误撞到什么大事中,打算先行离开再说的时候,被周边警戒的卫兵拦住了。她这才知道帝后在此,再想想一路上的怪事,越想越不放心,于是凭着令牌去见赵元戎,果然给她赶上了刺君。
燕之和她讨论了几句,又说了打探来的消息——刺客的身手和井然的秩序,像是受过严密训练的军士等等。说到沈慕岚被软禁,两人唏嘘不止。正此时,燕之脸色一变,喝道:“什么人!”
外面已经传来打斗之声,晴朗披衣起身,提了剑跟着燕之出门,见庭院里苏仁、苏义与一黑衣人缠抖在一起。燕之看了一会儿,冷笑道:“好身手,我来会会!”苏仁往旁边跳开,他这一让,黑衣人看准时机,连着几刀,逼退苏义,猛地蹿上房顶。燕之骂了一句,跟着跳上房追了过去。晴朗朝苏仁抬抬下巴:“穷寇莫追,让齐大人回来。苏义,通报官府。”自己回到屋里,皱眉道:“京兆府是吃干饭的么,白天刺客在丁香谷生事;晚上夜行人在我家房顶上乱窜。”这时廖婉也被惊动了,披着衣服跑到她房里,晴朗揉揉她的头笑道:“怕不怕,怕的话今晚和我一起睡。”
过了一盏茶功夫,齐燕之和苏仁回来了,说邪门的很,追上去就不见了人,两人分头,追了两条街没见到一个人影。苏仁跺脚道:“大人,您说怪不怪。咱这府邸又不是小百姓的家,能一个起落蹿出去,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就像是藏在府里了似的,可……”林晴朗猛然站起:“到花娘子那里去!”苏仁愣了愣旋即醒悟,刚才那阵闹腾,合府惊动,只不见花娘子,怕是那夜行人潜入她房中,挟持了她。
晴朗轻扣门扉,过了许久,房中灯亮,花月娘披着衣服开了门,茫然的看着面前这一群。
“刚才府中进了夜行人,花娘子……不知道么?”
花月娘惊讶的摇了摇头:“我今儿身子不舒服,早睡下了,好像听到外面吵闹也没在意。”
众人见她大开门扉,一眼过去没有任何可疑的人,也不象是受了胁迫的样子,也就走了。晴朗让众人保持警戒,苏仁应了带着众人散开。晴朗和燕之对看一眼,又回到花月娘的住处。
再次敲开门,面对着花月娘那一脸茫然的表情,晴朗笑了笑道:“京兆府的差役马上就到,让你的朋友还是自己出来吧,不然的话,就只能等下让京兆府的差役来搜人了。”花月娘更是茫然,指指房内道:“林大人现在就可以去搜,不用等京兆府。”晴朗看她神情不像有假,又看她脸色苍白,确像身体不适的样子,顿时有点犹豫。
“晴朗——”
齐燕之指指窗外,花娘子的房子和廖婉的紧邻。两人的住处都在黑衣人逃跑的路线上。
燕之一推开廖婉住处的房门,一剑刺来。
两人缠斗了几招,花月娘看清了来人容貌,惊道:“沈唐——你,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一惊,循声望去,脱口道:“月娘!”
林晴朗第二天就回到了门下省,惊的独孤锦都亲自来劝她回去养伤,她的回答是:“京城多事,属下一点皮肉伤,无需休养。”午后,赵元戎不知怎的得知她家中遇盗,宣她入宫询问,又传来宋彦榛和京城守备官员好一顿训斥。晴朗替两人说了几句好话,又问有没有抓到夜行人。宋彦榛回答说人还没有抓到,但是衙役多方查问,有人看到可疑之人在林府外盘桓,叙述形貌倒像是被怀疑刺君的永川王府长史沈唐。赵元戎顿时沉下脸,又有人说林府与沈尚书府邸相距不远,沈唐乃是沈幕岚的侄儿,斗胆请皇帝旨,允许臣等去搜查。
赵元戎尚未开口,却听林晴朗细声细气道:“臣自到赵国后,受沈尚书颇多照顾,听说她现下停职软禁,想要去探望一下,不知可不可以?”元戎看看她,晴朗笑得云淡风轻,柔柔道:“臣昨晚回想日间之事,越想越后怕。一步之差,臣就不是救驾功臣,而是刺驾嫌犯了。”众人惊看,晴朗神色平静:“昨日臣在丁香谷后山游玩,刺驾之事后,侍卫们将所有在后山找到的人都当作嫌疑犯扣留,所以……”元戎朝她看看,苦笑着挥挥手说准许。晴朗朝宋五、谢谨各看一眼,行礼告退。一瞬间,谢谨真有点后悔平素与她作对。
沈慕岚虽然被软禁,也就是不能随便出门会客,其他都还自由,她是东赵高官,深受皇帝信任,只要没彻底倒,谁也不敢招惹。林晴朗在管家带领下进来,见沈慕岚在廊下凭栏喂鱼。沈慕岚的祖上是沅江以南人,靠园艺为生,学了一手造园技艺,沈慕岚从小耳濡目染,虽然最后走了官员之路,却还留下对园林的爱好,在自宅亲自画图造了一方颇有江南妙趣的小园。长廊连通各处,弯折处,衬着粉墙起湖石假山,下有一潭,养各色锦鲤。
林晴朗从碗里抓了一把鱼食抛洒出去,见鲤鱼纷涌而至,上下争食,笑吟吟道:“外面乱成了一团,沈大人还是好闲情逸致。”
“莫名成了疑犯,想要费力也无从下手。”
“沈唐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他虽然是我的侄儿,不过从小性子就倔强,主意也多,人倒是不坏。”
“看来是连沈大人都觉得棘手的存在呢。”
沈慕岚笑笑,并不答话。
“沈唐已经被我拿下。”
沈慕岚平静依然。
“我准备将他移交刑部。”
沈慕岚笑了起来:“既然是通缉犯,拿到的当时就该送交官府,怎么叫作‘打算’呢?”
“因为那是沈大人的侄儿,我受大人多年照顾,这种时候总要先和您打声招呼,让您有所准备。”
“如何准备?”
“现下发生的种种事项表明,永川王谋逆乃是事实,只怕不日就会起兵。沈大人还是尽快表明立场,免得遭受牵连,成无妄之灾,那就不但是大人的悲剧,更是朝廷的损失。”
“我对皇帝自然是忠心无二。只是现下欲表无能啊!”
“方法自然是有的,只怕大人不舍得。”
“哦?”
“蝮蛇啮手,壮士断腕。同样是一个沈唐,自我这里交上去,和自大人手上交上去,意义大不相同。”
沈慕岚长久不语,神色终于凝重起来。
“令侄的身手不错,我家里又不是刑部大牢,苏仁他们哥几个也不是朝廷捕快,一时看不住跑了也难免。只是现在全城戒备,他走投无路,恐怕只能来投奔你沈大人。”
过了许久,沈慕岚微微一笑:“多谢林侍郎费心,慕岚心领了。”
“沈大人……”
“大义灭亲之举,我实在做不出来。来人,送客——”
待到林晴朗离开,沈慕岚的亲信上来说林大人的主意挺好,大人为何反而赶人走呢?沈幕岚冷笑道:“若是沈唐一进门,就有人带着差役来搜呢?到时候,是大义灭亲,还是窝藏钦犯?”
“这,这,林侍郎她不至如此吧?”
“官场上的事哪有‘不至如此’的?”刚说完,她的侍卫匆匆跑来,低声道:“一如大人预料,林侍郎一出门就有人过来说话。”
“哪家的人?”
“属下从未见过。”
沈慕岚连连冷笑,旋即命人准备朝服。
“大人要到哪里去。”
“满城戒备抓不到阿唐,陛下不久就会传召。”
“唐少爷不是落到林侍郎手中了么?大人没上他们的当,难道他们不会自己把唐少爷交上去?”
“交上去,永川王就反不了了。”
林晴朗回到家中先问苏仁回来没有,花月娘问路上出了什么事,苏仁怎么跟丢了?晴朗回答说刚出沈府就有人上来搭话。月娘噗嗤一笑:“搭话?大人您虽然没有仪仗,可高头大马,一身官服,哪个不长眼的来搭话?”
“所以让苏仁跟上去看看。”
“沈尚书那里呢?看这表情,该不是被赶出来了吧?”
“确实是被扫地出门的。沈慕岚到底是久经官场的人,事事谨慎。”
“这回大人您可是十成十做了恶人了。”
晴朗笑笑,这时候苏仁回来,说跟踪此人见他进了驿馆。
“驿馆?最近有什么人到京城来了?”她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还是廖婉忽然插嘴道:“蔡侯在京城!”晴朗猛然省起,好像蔡萱前段时间真的奉诏进京述职来着,起因还是由于他连着两年新年述职都托辞未到,朝廷里渐渐有了不好的传言,皇帝宣旨命他立刻到京城。旨意一下,蔡萱立刻启程,他那么听话,朝廷里的怀疑也就淡了。
“蔡萱还在京城没走?这儿没他什么事了啊。”
“昨日去向汉王妃问安的时候见到了冯瑗。”
“你认识冯瑗?”
“难得在汉王府见到生客,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蔡侯进京,前来求见汉王,随行带了爱妾冯瑗,汉王妃不喜欢这两个人,以汉王在外为名让王府官员应付了一下。”
汉王妃就是独孤锦的爱女独孤沅芝,她自见到廖婉就很喜欢她,做了汉王妃后也常常接她去王府玩。后来,汉王妃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廖婉便是廖云骑的女儿,自此对她更是照顾有加,就连汉王知道后都吩咐府中要对她多加尊敬。故而廖婉和汉王妃虽然身份悬殊,彼此相处得倒像是姐妹,晴朗对此也乐见其成。
“听说蔡侯进京后先后拜会了不少人——郑王、司徒文茂、独孤誉,实在是忙得很。原本汉王妃对蔡侯没什么反感,便是因为他和独孤誉往来甚密,便不待见他了。”
“你打听这么许多事情做什么?”
“哎?我……我觉得或许对姑姑有用啊。反正汉王妃也爱说给我听,就,就……”
晴朗搂了她一笑:“别怕别怕,姑姑不是怪你。这些事确实有用,婉儿啊,你真不愧是廖江城的女儿。”
廖婉欣喜万分,她这几年一面读书,一面跟着王琅学医,跟着花月娘习武,加上家难之后的颠沛流离,又跟着晴朗、汉王妃结交朝凤贵胄。渐渐的没了在家时的怯弱羞涩,她少时常听母亲林惠娘说“女孩儿恭顺柔和才好,学得女红,略懂文字,将来相夫教子”,那时的家境,这样的人生也确实是正道。几年变故下来,廖婉的心思也起了变化,所谓学以致用,她勤学好问,学了那许多东西无处可用,恰如锦衣夜行,虽没什么关系,自己却难受得不成。她也找机会在晴朗面前提过,说要“向林姑姑学”,晴朗总是笑笑,她问得急了,便回答:“学我有什么好的?费心费力,将来兴许还落个佞臣之名,为后代斥责。”虽然被拒绝了,终究不死心,总想着要有机会让那人知道自己是有用的。如今得她一声赞,瞬间有了新的期盼。
府中也种了丁香,此时花开一树,又有合欢,粉嫩花朵如华盖伸展。晴朗让人在花下设席,自己抱了郑王送的琴,有一下没一下的播弄,廖婉坐在边上看书,月娘继续忙里忙外打理家务。到了傍晚,齐燕之来了,众人收拾东西远远避开,将一树合欢,一院宁静留给这两个人。
两人总是交换一下别后几日的情报,然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到夕阳西下,便一起吃顿饭,到起更的时候燕之告辞回家。这样的情景自从年后每两三天就会重复一次,其实更早一些仿佛就开始了,只是那个时候燕之有碧娘子,刚纳的那一阵仿佛有过缠绵流连。有时候,晴朗会恍惚,觉得他们两个就该这样下去,苏长安也好、廖江城也罢,都是往昔记忆,只有这个人,是可以长年累月陪伴下去的。燕之其实是一个不爱变化的人,虽然他有容忍力,仿佛也随遇而安,其实是厌烦变化的,若能一地常住,一人长伴,才是他的愿望。他初得碧娘子,新婚燕尔,她登门拜访的时候,见花前一双人轻笑低语,还想早该这么做了,有了新的企盼,王琼也就过眼云烟了。
前些时候她问他,碧娘子到底是自己偷偷跑了还是他菩萨心肠成全的?燕之笑笑说丢脸的事情别问了,哪一种都是我没用,留不住女人。说的是清云淡风轻,让她觉得碧娘子的离去他不但没有半点伤心,兴许还松了口气。那一刻她被这个人的执著惊了,忽然发现,除了花娘子的李钦之外,世间还有男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晴朗,想得怎样?”
“哎?”
“和我成亲,可好?”
晴朗一愣,过了一阵子瞟他一眼,缓缓道:“王皇后身体康健,心绪稳定;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燕之笑道:“我知道。”
王琼在朝凤城外皇家神庙修行,吃斋念经,为过往的一切忏悔,为因此而亡的留国祈福。监管的差事原先交给太常寺,后来晴朗想办法要了去,个把月去探望一次。王琼真正看破红尘,心如止水,晴朗对她的讨厌也淡了,渐渐的,两人见面还能相对半日,闲聊几句。王琼说经书,她原本也是聪慧女子,心无旁骛后常有领悟,说到深处连晴朗也无从呼应。晴朗则说朝凤的闲杂事,哪一处花开如锦,哪一家新酒酿成,又或者给她带来坊间寻到的一张画,虽非名家到有古意。很难得,也会说从前,总是王琼起的头,说的也都是王府时代的故事。王琼说还记得初次见到她的情景,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她嫁入王府没多久,便知道忠平王府有个倾国美人,再问那个倾国美人到哪里去了,王府从人只两个字“养病”,余的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晴朗听了嫣然道:“先皇治下甚严,从来如此。”王琼又说那天她正在赏花,贴身使女拉拉她的衣袖:“王妃,那个晚香回来了。”说到这里,王琼朝她看看,意味深长的笑笑,再不说初见时的感受。
“燕之呢?殿下还记得初见燕之时的情景么?”
王琼歪着头想了半天:“记不清楚了,仿佛觉得是有些面熟。”
一瞬间,她更替燕之不值。
王琼却说那个时候她一样不喜欢燕之,只因为苏长安对他太过厚爱,晴朗连连点头。王琼又道:“如今,我愿他终得佳偶,早结良缘。”顿了顿,又道:“若能如此,先皇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晴朗一度想问王琼可知道燕之对她钟情,犹豫再三,终究是放弃了。王琼已是方外人,拉她入世没有半点好处。
“晴朗,还不能决定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出神久了,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微微敛目,低声道:“一切待皇帝决定。”
第二天便是林晴朗当值,等赵元戎处理完朝政回到后宫,她抱着几卷公文直奔寝宫。
“沈慕岚并未参与刺君之事,而且对沈唐进京毫不知情。”从这句话开始,晴朗将前两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沈唐夜探,她如何试探沈慕岚,对方又是怎样回答等等。分析说若是沈慕岚与沈唐勾结,那么永川王叛乱之事再无疑虑。叛乱最重要的便是军权,沈慕岚多年兵部尚书,现在又掌管吏部,各处将官、各地要员有的是以其马首是瞻的。当务之急定是让她官复原职,那就该顺水推舟,拿沈唐安陛下之心。
“兴许慕岚舍不得她的侄儿。”
“她答应不答应,沈唐都逃不了。更何况……”她眼睛微微眯起,一时间竟生出一点狠毒之色,冷冷道:“成大事之人,岂能狠不下这点心。”
赵元戎皱了皱眉,晴朗却没有注意。
“沈唐何在?”
“在臣手中,苏仁、苏义严密看着。”
“将他交出来。”
“陛下——”
赵元戎看了她一眼。
“若是将沈唐交出,永川王就算没有反心也只能反了。臣再三查证,至今没有发现永川王有叛乱迹象,陛下——”
“朕并没有让你把人直接交给朝廷?”元戎笑笑:“阿锦平素被慕岚欺负多了,这次就把人交给他吧。”
晴朗眼睛一亮:“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
元戎招招手,晴朗挪到他身边。皇帝上下打量着询问她的伤势,做臣子瞬间娇柔若春日拂柳,低眉垂目,一手轻碰手臂,低声道:“多谢陛下关怀,并无大碍,只是……”
“嗯?”
“只是麻烦了些,忌茶、忌酒、忌辛辣、忌房事……”说到最后三个字笑出声来,旋即行礼告退。
京城,郑王府。郑王赵霖成亲在即,自然离宫开府。民丰王朝时,王子成年,离京担任一地地方官,任地也就是封地。如今诸侯小国,龙子龙孙数量不少,土地却着实找不出那么多,皇子们成年后多半只能在京城弄一个王府,在朝廷里分到点活,想要人人裂土封疆是不可能的。这一代,汉王、郑王都还没封地,汉王成婚得早,照样在打零工阶段。赵霖的府邸是当年赵元戎还是皇子时的住处,在朱雀巷中部,距离皇宫不过一个街口。
赵元戎不好奢靡,皇子们的生活也跟着简淡,郑王本人也没特别嗜好,女人方面也只有两三个比较宠爱的宫女。这日午后,郑王搂着个娇悄女孩儿品评新得的几幅字,感叹说上京书法名家首推邢昭,其次就是司徒文茂。邢昭倒也算了,司徒文茂以异族而能与中州名家相较,格外不易。说话间,有人来访。郑王单独见客,来人一抬头,赵霖暗叫一声:“好标致的女人。”
“贱妾冯瑗……”
郑王脸色一沉:“蔡侯为何不亲来?本王不配劳动他大驾么。”
“殿下如今是众人关注,侯爷也是是非中人,不如妾身一个女子走到哪里都不引人注目。”
郑王冷笑道:“与本王交往有什么可避讳的?本朝并不禁止亲王结交外臣。”
“永川王起兵在即,殿下难道不需要外力相助?”
“笑话,永川王起兵与我郑王何干?”
冯瑗笑得花枝乱颤,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靠到郑王身上,娇滴滴道:“若是无干,殿下此时就该大喝一声‘拿下!’”
赵霖略微怔了下,放声大笑。
“我家侯爷久慕永川王殿下盛名,愿为永川王效犬马之劳。”
郑王不语。
“但求,永川王殿下登基之后,能册封我家侯爷为郡王,领一省尚书,心满意足。”
“难道蔡侯之意不在复国?”
冯瑗大笑:“眼看着扶朗天下都是赵国之物,萤火之虫安敢于皓月争辉。我家侯爷从来都是明白人,但求在扶朗重新统一之后能成就一时功业,尽享荣华富贵。”
“今上待蔡侯还不够好么?我看父皇对各位可比对赵国旧臣好多了,以至于朝廷上下反复议论,说皇帝过于宽厚。”
“皇帝确实宽厚,却缺乏韧性。我等降臣日日如履薄冰,生怕哪一□□臣多说几句话,我等便重蹈邺侯覆辙。”
冯瑗所说的邺侯,乃是前陈国贵族,算起来也是陈梦茵的族兄。这位陈国贵族既有本领也有雄心,亡国后不甘心像其他兄弟那样,领着个爵位靠朝廷俸禄吃吃喝喝。成康九年,也就是林晴朗归赵的前一年,邺侯被任命为一州刺史,是陈国那群皇室贵胄中唯一领实衔的。然而,成康十一年,邺侯所在的地方发生水患,河堤在州治垮塌,官府应对不及时,导致死伤无数。其后,又有人举报邺侯贪污,外加那个时候排除降臣的议论又一次沸沸扬扬,邺侯事情越查越多,越牵扯越广。最后看在元妃面子上将其削职夺爵为民,不到三个月,邺侯郁郁而终。以此事为引,在朝廷和地方任职的降臣们都受到严查,丢官降职不计其数。京城降臣里,除了林晴朗这种少数几个后台硬的惊人的之外,都被折腾了一圈。正当人人自危之时,赵元戎忽然下了道旨意,安抚降臣,重申朝廷对所有愿意为赵国效劳的人一视同仁。而促使这份圣旨诞生的,自然是被逼得不行的降臣们联合起来一封封上奏的结果。
这便是赵元戎在政略上优柔寡断的一面。这位东赵历史上数一数二的英主,确实在大半的事情上都坚毅明断,而且他又有着晴朗所说的“常存仁德之心”。但是,在治国大略上却始终难以坚持,这一点也正是晴朗对他最为诟病的地方。
蔡萱的意思,便是说永川王果断勇决,而且赵元启和元戎一样,深负大志,雄才大略。作为元戎始终的支持者,他在政略上的观点与皇帝别无二致,换句话说,若是让他登上皇位,赵国的政策依然能够延续,而且有希望更为坚定。
冯瑗又转诉了蔡萱要效忠于永川王和郑王的话,以及一旦他们举事,蔡州将如何响应。赵霖只是听着,一言不发。最后,冯瑗娇滴滴一笑,低首垂目道:“我家侯爷说,为表诚心,愿让妾身留此为质。”这句话说得娇柔婉转,即害羞又带三分哀怨,加上冯瑗原本是体不胜衣的娇弱,简直让人想要当场上去抱住了安慰。
赵霖盯着他看了半晌,微微一笑:“回去转告蔡侯,心意领了,翌日霖会派人登门拜访。”
“妾身……”
“霖既然诚心要交蔡侯这个朋友,又怎会做出扣押人质的事,蔡侯如此说,恁的小看本王了。”
冯瑗这才抬起头,正视赵霖,见他目光清明,神色坚定,当下深深一礼。
郑王回过头,轻笑道:“冯美人怎样?”
一人掀帘而出,修长身材,俊逸风度,正是新任兵部尚书独孤誉。
“冯瑗倾倒两家帝王,连蔡萱这样的人都耐不住她的风姿,自然是绝顶的好。殿下怎不将她留下?”
赵霖笑笑:“消受不起。”
“殿下了不起。”
“卿如何看?”
“蔡萱这人,出了名的白眼狼,不到尘埃落定那一日,不用指望他能派上用场。一旦变化,落井下石他是第一个。殿下适才应对的极好,既不断,又不会落把柄。”
“沈唐的事打听得怎么样?”
“确如传闻,沈唐落到林晴朗手中,又经由她之手秘密交给了朝廷,现今在我那族兄手中。”
“鸾台令么……”
“陛下将审讯之事尽皆交给了独孤锦。现下沈唐是死是活,恐怕连沈慕岚都不知道。不过,林美人到底还是在皇帝面前替沈慕岚美言了几句,故而沈尚书官复原职。”
“原来是林美人帮的忙,本王正奇怪怎么沈尚书转眼就没事了。”
独孤誉笑道:“可惜沈尚书不领情,这两日都不拿正眼看林美人。”
“沈尚书将这个侄儿当亲生儿子来看,林美人这么一送,沈尚书自然是不共戴天。可怜沈尚书还巴望沈唐能与林美人结为秦晋。”
独孤誉哈哈一笑,转而正色道:“报信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殿下真的要亲手致书么?”
“若无本王笔迹,安能让王叔信任?”
“万一落到旁人手中……”
“无碍。本王不过是将沈唐的事情通报给王叔,那也是本王对王叔的一片孝心,皇帝不会怪罪。反而让别人写才麻烦,落到朝廷手上,本王怎么解释呢?不知道本王身边有没有方昊然那样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