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东赵风云》明月晓轩

11、 第六章 倾国 下

　　朝凤初夏节，是扶朗中州东北部特有的节日。在四月最后一旬举行，是时，暖风熏人，万树叶绿，归凤河上千帆竞技。朝凤的居民都习惯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扶老携幼，来到归凤河边，看河上彩旗招展，技艺超群而服饰艳丽的少年男女在旗杆上做出各种惊险而华丽的动作来吸引众人。而河边的摊贩们摆出自家最吸引人的商品来诱惑游人。这个时候，就算是最穷困的人家，也要翻出自己最周正的衣服，带上两个铜钱去给妻子买支发簪，或者给孩子买几块糖。
　　林晴朗和齐燕之走在河堤上。
　　归凤河这一天热闹的好像河水都在沸腾，晴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前一年她到朝凤的时候，初夏节刚过，司徒清在路上还感慨了好几次。那边一阵叫好，抬眼望去，见船上一艘巨大的彩船上几个孩子跳上跃下，身上衣衫五彩斑斓，还舞着长长的飘带，宛若彩蝶上下翻飞，美丽而惊险。晴朗看得呆住了，趴在河堤上目不转睛，跟着旁边的人一起喝彩。正在兴头上，忽然觉得燕之拉她衣服。一回头，见独孤锦一身便服，在五步开外笑吟吟的看着她。
　　“独孤大人……”
　　独孤锦尚未开口，却听一人道：“呵，果然是倾国之色，举世无双。”
　　说话的是独孤锦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衣衫华丽，眉目英秀。
　　晴朗略一怔，旋即微笑道：“独孤姑娘缪赞。”
　　“哎？你认得我？”
　　“不认得。不过，听沈大人说起——孤独大人有一个掌上明珠，十五年华，才学气度不逊须眉。”
　　少女笑了起来：“沈大人这么说么？”
　　独孤锦以手加额：“女孩子家被说的象男人，还当夸你么？”又望向两人：“这是小女芸芝。”
　　“再下……”
　　“我知道，你是林晴朗，爹爹提起过。”
　　“阿芝，太没规矩了！”
　　晴朗轻笑：“独孤姑娘果然是爽朗人。说起来，我那里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就是害羞，今天这样的热闹，她都不肯出来玩。”
　　“带来我家玩吧，我带她去看热闹。”
　　晴朗抿唇轻笑。
　　独孤锦又喝斥了一声，那姑娘笑笑，晴朗心想“果然对这个女儿疼爱无比，疼得作爹爹的在女儿面前都没威信了。”
　　“林知县好像痊愈了？恭喜恭喜。”
　　“多承关怀。是独孤大人派来的大夫好，送来的药材合同。”
　　此时，独孤芸芝已经跑开去看彩船，齐燕之也走到边上，独孤锦站在她旁边，低声道：“再下可没那么大本事，那些都是宫里送出来的。”顿了顿，又道：“林知县，这可是皇恩浩荡。”
　　她抬起头，嫣然道：“臣确实想要拜谢皇帝。只是，区区七品，无缘朝天。”
　　“陛下近日摆驾汨焉宫，本官明日便要前去面见皇帝，不知林知县有意同往否？”
　　“七品官员都要面君的话，只怕皇帝忙不过来。下官今天就写一道谢表，烦请独孤大人上呈。”
　　“太常寺丞怎会是七品？”
　　林晴朗撇了撇嘴，望向归凤河，缓缓道：“独孤大人发发善心，让下官享受一下朝凤的初夏节吧。”
　　独孤锦心说：“得，现在就拿捏起来了——这是嫌官职不称心啊。”

　　齐燕之慢慢走到她身边，从侧面看过去，林晴朗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神采。他忽然有一点哀伤，心想：“堂堂一群男子，却联手把一个姑娘往她根本不中意的男人怀里推。我们这群人都算是什么东西啊。”
　　“晴朗——”
　　“嗯。”
　　“你伤势初愈，不宜劳累，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我刚玩上点兴味。”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走，我们到那边吃东西去。”
　　齐燕之心中一荡，居然由她拉着，跟她一起穿梭在初夏节欢歌笑语的人群中。

　　朝凤的初夏节，解除宵禁，全城狂欢三日。
　　林晴朗拖着齐燕之每天都玩到月上中天才罢休，河上彩船、坊间百艺，样样都要看到尽兴。而夜市的摊点更是一个个看过来，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燕之抱着，一路笑盈盈的。几天来天天都有人羡慕的看着燕之说：“您真是好福气，娶了这般出色的娘子，真叫做神仙眷属。”每次燕之都只能呵呵笑着应付过去，有两次晴朗听到了，回头看他一眼，嫣然一笑。
　　初夏节结束的那一天，林晴朗接到了宣召的口谕。
　　这天早上，林晴朗整束一新，细施粉黛，高挽云鬓。她先把廖婉叫来，小姑娘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多少也听到一些传言，看着她小声说“林姑姑要出去么”，话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晴朗回到京城就从燕之那里得知，廖琴和白明等人在他们降赵后不久就顺利逃奔到了晋，也得到了晋国那位贵族的热情接待。然而，此时晋已经亡国，他们都不不知道这个少年流落何方。
　　燕之曾提议找司徒清打听，或者让这位驻军在晋国国都的将领留心一下，晴朗拨浪鼓一样摇头——司徒清良莠难分，别让他知道廖将军的儿子流落在晋。
　　廖婉遭遇家庭变故后成熟的很快，这些天跟着晴朗东奔西走，从不叫苦，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家人。晴朗一开始确实嫌她是个麻烦，时间长了，倒是生了怜惜疼爱之心。当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柔声道：“别哭别哭，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过是离家几天罢了。等姑姑回来，咱们在京城就有自己的宅子住了。这些天有你齐叔叔照顾你，什么都不用怕，缺什么问他要就是了。”
　　燕之送她到门口，却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看她走到坐骑边，忍不住叫了声：“晴朗。”
　　她回身，看了他一会儿，轻笑道：“怎么了？才哄下廖婉，你也要和我洒泪而别么？”
　　燕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晴朗，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她愣了一下，敛衽为礼：“多谢。”
　　翻身上马，再无迟疑。
　　齐燕之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云华夫人在一个又一个夜中坐上小轿，离开王府时的情景。登上轿子时的平静，还有掀开帘子回望王府时那难以描述的眼神……

　　汨焉宫，朝凤城外三十里，朝发夕至。
　　宫内有数眼温泉，寒冬尤暖、大旱不绝。据说常以此水沐浴可健体强身，而女子更能肤如凝脂。早在民丰王朝，朝凤名门富家便在此建设房屋，筑池取水。东赵建国后不久，皇帝便在此地建设离宫，从此汨山上的泉水皆成了皇家私有。
　　赵元戎早年征战沙场，登基后，每当换季总要到汨焉宫住几天，缓解早年受伤留下的病痛。皇帝驾临，汨山上下守卫森严，离宫内宫娥彩女翩翩，王公大臣肃然，一派皇家气象。
　　离宫大殿，林晴朗缓步走入、行礼如仪；丰容靓饰、光华六宫。
　　君臣对答片刻，旋即赐膳。
　　晚膳后，温泉赐浴。
　　水滑洗凝脂，浓香飘泉池。
　　宫女环绕在侧，看水气氤绕间美人容颜，看水下若隐若现的优美体态。
　　六宫丽人，三千粉黛，此间却只有她一人，非嫔非妾，却牵着君王心。
　　起身、着衣，重挽云鬓，再施粉黛。
　　宫娥细心的为她装扮，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羡慕。而林晴朗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然神色平静，举止从容。
　　当年，苏长安对她说“在男女之事上，朕决不会再让你做不愿的事”，纵然一次又一次的接见的于清寰宫，纵然一次次言辞间暧昧挑逗；他是君，她是臣，未曾逾越一步。那一年，苏长安去世前，她见驾深宫，在他病榻前哭泣。皇帝微笑着说“晚香能为朕留那么多泪，朕很喜欢。”她抹着泪说：“待陛下康复，晚香长侍君前。”苏长安笑出声来：“原来晚香对朕尚有此心，可惜……朕已有心无力。”然后，他说：“扶朗大地，海阔天空，好自为之。”
　　而今，她浓妆艳抹，走向另一个君王。
　　“知道朕第一次听到你是什么时候么？”赵元戎一边说一边拔下她的发簪，刚刚细心梳好的俏丽发髻瞬间散开，乌发如缎，直垂落塌上。
　　“是沈大人提起的吧。”
　　“朕得到元妃的时候，曾以为天下绝色无非如此。沈卿却笑话说，朕只是未见林晴朗。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想——沈卿确实没有骗朕。”
　　林晴朗卧倒锦被上，微微闭眼，低声道：“沈大人缪赞了。”
　　“朕的汨焉宫如何？”
　　“神仙宫阙。”
　　“朕记得，留国也有出名的温泉。”
　　“在益州境内，留国高皇帝之后，再无君王驾幸。”
　　“朕还记得，当时有人以此作了不少诗歌，广为流传。比如，沈苍的《宫词》……”
　　晴朗低声背诵：“明池秋月光，玉人肤上霜；兰汤洗凝脂，锦衾宿鸳鸯……”
　　衣带抽起，衫裙散开在鸳鸯被上。
　　赵元戎轻笑：“还有，背给朕听。”
　　“菡萏承恩泽，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罗帐层层放下，遮断堂前烛影。
　　音渐低，语渐消，夜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