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uttony Pain》凤徊临

2、Gluttony Pain·下篇

　　“真是有趣呢，人类，不，或者该称汝为，奴仆。”
　　那个声音低沉，带着厚重的威压，在他的头顶响起，蕴含着戏谑的意味。
　　被这样称呼的圣骑士在昏沉之中抬起头去看，那是一双碧色的眼瞳，如同碧玺那般的宝石，熠熠在他的头顶，熠熠在他的视界。
　　他猛地清醒过来，力量灌注肌肉想要快速起身，却在翻过身的下一秒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刮起的烈风狠狠掀倒后甩，紧接着一只巨大的前爪到了他的胸口，用带有警告意味的力道按压着。
　　他终于能够看清这究竟是一头怎样的“怪兽”。
　　周遭晕染着一层奇异的金色辉芒，将那怪兽的姿态完全点亮，碧色的眼瞳被镶嵌在金色的狮首之上，可那并不是一头巨大的狮兽，它的左右两肩停栖着另两头魔兽，那似乎是一头海豚与一只猎鹰，它的胸口则蛰伏着一头牛首，巨大的牛角离Kousuke的胸口大概只有一英寸的距离，它的身上环绕着复杂而又深厚的魔力，那力量几乎让Kousuke无法用几身的魔力去试探，遑论对抗。
　　而更让Kousuke惊讶的是，这头怪兽身上的魔族气息，竟然与昨日自己随团出战时，遇到的那个奇怪魔族相似。
　　只是更为古朴，也更为强大。
　　他看着那头怪兽，或者说魔兽，眨了眨双眼，胸口的压迫感真实，却似乎并没能对他产生那应有的震慑，他只是上下打量着那魔兽，而后艰难地——只是因为胸口被控制而呼吸困难了些——开口，出口的语句之中竟是完全的好奇与兴奋：
　　“你……是什么魔兽？”
　　被这样问了的魔兽显然是皱了皱眉——如果那算是它的眉头的话，在它看来，这个圣骑士的魔力并不充沛，精神力也并不怎么强大，应该是极好控制与震慑的类型，因此它才会任由，甚至引诱这个人类进入到它的巢穴——说是封印之地更为恰当。
　　可是现在的发展并不如它所想，更有些令它费解，自己的强大与对方方才陷入绝望之中的痛苦反应都是真实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他还能够面对自己，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魔兽发觉它并不能够将面前这个它以为很好控制的人类看透，即使双方的力量差距与精神力的差距都是极为巨大，它却依然无法将这个人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看明白。
　　于是它选择了较为温和的做法，它松开了压在人类胸口的前爪，予他一个打量的目光，转身向着人类对面走了几步。
　　Kousuke这才发现，这头魔兽的尾部被一条变色龙占据着，一头魔兽，却是由五种生命融合而成，这真的是前所未见的惊人景象。
　　——足以让他大感好奇。
　　他咳嗽了一声从地上坐起来，看着周遭被镀上金光的一切，再看向那同样盯着他的魔兽。
　　“吾名，Chimera。”
　　魔兽就这样开口，冷傲且不可一世，它的身躯巨大，话语如同天降一般压在Kousuke的头上，可年轻的圣骑士并没有被这样的话语压倒，他饶有兴趣地点点头：“我是Kousuke。”
　　Chimera看着那人类的反应更是疑惑，对它而言，此前接触的人类面对自己的威压均是瑟瑟发抖，丢盔卸甲，怎么这个人类不仅没有被震慑，反而还一副雀跃的模样？
　　这让它觉得，有趣极了。
　　在拉扯这个人类进入自己的封印之地时，它就已经感知到这个人类内心世界的空洞，对于Phantom这种善于窥探人心的魔族而言，人类的内心世界在他们面前几乎等于□□，他们吞吃人类的内心世界，唤醒他们对于希望的渴望，而后将人类的渴望化作疼痛，再引导自己的同伴脱体而出。
　　虽然Chimera对这种诞生方式并没有什么评论的兴趣，但它对人类内心世界的好奇心，其实并不比其他的Phantom轻。
　　甚至说，因为身处此地太久，它对人类内心的兴趣反而更加旺盛了。
　　这个人类与之前那些的并不相同，他的内心世界虽然丰富，却又充满了空洞，他的内心世界里似乎缺少了某种寻常人类拥有的东西，导致他的内心世界在□□地向着Chimera敞开的同时，又被这世界本身的凛风穿刺着。
　　而人类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汝，无惧？”
　　它这样问道，并毫不意外地看到面前的青年挑了挑眉，露出了似乎有些迷惑的表情，然后又轻快地笑了笑，摇头并回答：“有一点，不过还好。”
　　末了还加上了一句：“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魔兽啊。”
　　Kousuke看着Chimera巨大的身躯在它听到了自己的话语后竟带了些平易近人意味地下俯，四肢微屈，让那狮首由仿若虚空的彼端降至人类的视线能够较为轻松地触及的位置，他的话语明显没有让魔兽感受到不快，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的心随着魔兽的一举一动跳动得厉害，从那恐怖的窒息感中回到这个世界，见到魔兽的第一刻起，年轻的圣骑士似乎就已经忘却了圣骑士与魔兽这种对立的立场，甚至忘记了人类与魔族两个对立的种族，他只是将魔兽的身姿满满地装进眼里，让魔兽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填满他现在的整个内心。
　　这种感觉非常良好，至少在现在这一刻，是让他感觉舒适的。
　　Chimera眯着眼睛看了那于它而言渺小的人类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人类真实的想法，而后它终于在大眼瞪小眼中笑了笑，心情愉悦。
　　“Phantom。”
　　它这么说。
　　Kousuke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他想这应该也就是此前遇敌之时无人知晓那魔族身份的原因。
　　Phantom，这是一个尚未被人知晓的名字。
　　腹部传上的疼痛让Kousuke被迫分出神去，没能及时地跟上对Chimera的提问，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因为刚刚Chimera的前扑自己腹部的伤口又隐隐从纱布之下渗了血液出来。
　　“嘶……”
　　他伸手去摸了摸自己腹部的纱布，动作虽然轻，却还是碰到了伤口，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声。
　　这被一直观察着他反应的Chimera收在眼底，它想了想，扬起左前爪，肩上海豚模样的魔兽双瞳泛出漂亮的淡紫色光芒，而后是一股温柔的魔力流转，悄然附着上圣骑士的伤口，抚慰了伤口处开裂的皮肉。
　　Kousuke惊讶地感受到伤口处疼痛感的不断渐轻，而后消失不见，他试着拆开自己腹部的纱布，绿色的草药下，早已经没有了那猩红颜色的伤口。
　　他欣喜地笑出声来，看向那唬人的魔兽：“你居然有治愈的魔力，果然很厉害啊。”
　　Chimera只是看着他那高兴的模样，笑笑没有接茬，下一刻它重新恢复了魔兽的高傲，居高临下斜睨着受了自己恩惠的人类：
　　“那么，汝准备好了么？”
　　被这么问的人显然没有理解，他歪了歪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而后在魔兽的后半句话吐露之时变得有些微妙。
　　“为吾之奴仆。”
　　这不是Kousuke意料之中的问题，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从窒息感回到现实看到Chimera双眼的时候，那个低沉的声音对他言说的话语。
　　“真是有趣呢，人类，不，或者该称汝为，奴仆。”
　　那是Chimera的声音没有错。
　　Kousuke现在才意识到好像事情有些不妙。
　　他似乎走进了一个圈套。
　　可是认知到这一点后，胸口那种满溢的兴奋感反而更加蓬勃了起来，就仿佛，有某种情感在跃跃欲试。
　　他咽了咽自己的口水，然后故作镇定地开口问那魔兽：“什么意思？”
　　Chimera看他面色变化觉得着实有趣，这个人类是很好的选择对象，它对待自己的奴仆一向不会太差，因而它放缓了声线，慢慢地跟这个年轻的圣骑士解释起它的存在。
　　Chimera诞生于人类王国建立之前。
　　那时候的人类还没有得到女神的青睐，没有魔力的他们在魔族的眼里不堪一击，魔族也在这种悬殊的实力差距中感受到了厌烦，反而放任起了人类的自由繁衍，甚至有时候还会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
　　其中Phantom一族本身就与人类关系密切，自然更加喜欢隐匿在人类之间，窥探着人类的社会。
　　Chimera的出身放在Phantom一族之中也是一种可怕的禁忌。
　　复数种魔力的庞大聚集，人类恐惧与绝望的顶点，催生出这高贵又可怕的魔兽。
　　可是混合魔力的聚集让Chimera自身的身体也发生了扭曲，它的魔力虽然强大，却又有极大的耗损，而能够填补这耗损的，竟也只有魔力这一种东西而已。
　　对于普通的魔力拥有者而言，精神力与体力的恢复都能够带动魔力的恢复，而对于Chimera而言，魔力似乎变成了某种特殊独立于其它力量后在它体内流转的力量，这也令得它只能够通过吞食魔力，来补充自己的耗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并不经常感到饥饿，然而即使是这一点，在随着时间的流转时，也已经慢慢变得模糊，被磨灭殆尽。
　　Chimera的诞生在人类王国还未建立的时候，而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整整数千年，在因为过于庞大的力量得罪了当时Phantom一族的王而被王联合所有高等Phantom将之封印后的数千年，Chimera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自身强大的魔力基础，与附近村落中人类的献祭。
　　然而时间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在这数千年之后，Chimera终于还是感到了一丝的不支，对魔力的需求越来越大，只是因为它魔力的耗损也在不断地增加，封印的力量虽然松动，却无法被它自己用外力冲开，对于它而言，如果再不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宿主——在它眼里则是奴仆——它恐怕真的会如那已经死去千年的当时Phantom的王所愿，在这个山洞之中狼狈地死去。
　　对于一般的Phantom而言，由宿主的身躯内脱体而出是一种向着完全的成长，脱离宿主后的Phantom即为完全的个体，不再受宿主的限制与牵绊，但是Chimera到了现在反而无法摆脱对于宿主的依赖，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早已失去了自己本身的躯体。
　　数千年的时间，Chimera为了将自己的寿命延长，而将自己的魔力中的大部分灌注在自己的精神力上，肉/体的衰老无法阻止，它只能让自己的精神力得以延续，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这漫长的时间推移中，Chimera的肉/体随着时间灰飞烟灭，精神却还能够驱动着魔力铸造出这片属于它的空间。
　　类人类内心世界的空间。
　　也就是因为这样，Kousuke才能够看到它通过精神力构筑而成的类实体，否则现在的Chimera就只是一团精神力而已。
　　Kousuke听完了Chimera的故事，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低下头思考了良久，其间仍是数次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去偷看Chimera的身躯，仿佛是在确认魔兽说辞的真伪，又仿佛只是因为想要多看几次。
　　年轻的圣骑士早已明白那古老的Phantom所说是什么意思，对方需要一个用来寄宿的宿主以脱离这个封印之地，猎取食粮，魔族寄宿这种事情对于圣骑士而言并不是没有过耳闻的，只是没有想到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莫名的很有吸引力是怎么回事？
　　他再一次悄悄地抬起头，这一次他对上了那双碧潭一般的眼瞳。
　　那双眼瞳在他陷入窒息之时，将他拉扯着逃脱了出来。
　　心脏仍是跳得厉害，尤其是想明白了Chimera所说的意图之后，更是。
　　他知道被魔族寄宿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身为圣骑士，他与魔族打过很多次的交道，魔族有些什么手段或是计谋他都遭遇过。
　　可是面对此刻Chimera对他那如同宣告一般的话语，他没有产生任何一丝排斥的感情。
　　这很微妙，Kousuke自己对自己说，他不应该因为感情上的动摇而放弃自己作为圣骑士的身份与觉悟，不应该放松对魔族的警惕，更不应该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理智并没有能够熄灭感性的冲动，他看着那双眼瞳，感觉自己并不是在面对魔兽，而是在面对另一个自己。
　　要完整，要强大得多的自己。
　　“我愿意。”
　　人类这样说道，那语气诚恳得几乎像是在婚礼上面对神明宣告出自己的誓言一般。
　　Chimera反而有些不解了，它看着人类严肃的表情，产生了一种是否对方反而埋下了一个陷阱的错觉。
　　这样爽快的答应让它有了一丝怀疑，虽然它强大的魔力能够感知到周遭并没有除了这个人类以外的任何人类气息存在，也没有魔力的浮动，可它还是有些不相信，这个人类在面对魔兽这般堪称对人类而言无理的要求时，能够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
　　“汝不惧，此后步步危机？”
　　它被那突然的善意驱使着开口，按理说面对这样爽快地答应了这契约的奴仆它不该给他反悔的机会，可是这一次它觉得，或许应该问问清楚。
　　毕竟它看不透这个人类到底在想什么。
　　Kousuke被魔兽的善意逗笑了，他伸出手去拍了拍魔兽的前爪——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拍它的肩膀——然后开口：“当然不。”
　　而后他说：“危机，就是机会啊。”
　　Chimera愣了一下，看着人类那认真的面容，心中忽的明朗了许多，不由得大笑起来，爪踏虚空，在那片远空旷于那山洞的空间之中盘旋了一圈，而后仰天冲口一声咆哮。
　　“契约结成。”
　　它眸中厉色微闪，滞身在半空，忽的脚下发力，直冲着目光一直锁在它身上的人类而去。
　　Kousuke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身躯之中迸出剧烈的疼痛，那痛楚好像要将他的身躯生生撕裂，而后他的眼前就是一黑，只有被某种事物冲撞进身躯的感觉还清晰地在脑中炸裂出一道又一道的明光历历，兽首，肩胛，身躯，轮廓清晰地印在人类的脑中，几乎刻写在他的眼里。
　　明明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恐怖，Kousuke却在痛楚之中感受到一股强大又温暖的魔力，循着他的血液流淌，蔓延到他身躯的每个角落，自己的身躯之中，被魔兽的一点点入侵竟意外引发出了一种，被填补的满足感。
　　圣骑士的精神力到底没能够支撑他到整个过程结束，他的眼前除了黑暗，就只剩下脑中铭刻的，那魔兽的身姿。
　　直到他睁开了双眼，本是深琥珀色的眼瞳此刻却被镀染上剔透的碧色，下一秒那颜色却又消失不见，恢复了属于人类的清明。
　　Kousuke坐起身来，环顾左右，金色的空间已经失去了痕迹，黑暗失去了庇佑，被阳光驱赶至更深的渊底，细碎的阳光将周遭的景物托举至现实的世界面前，却又不予它们发光的机会。
　　山洞失去了方才的神秘，只剩下魔兽尸骸腐败的气息，从洞口的方向远远地飘来。
　　他低下头打量自己，似乎与进来时没有什么差别，除了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之外。
　　在站起的动作间他感到自己左手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抬手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左手中指被戴上了一枚铜黄色的戒指。
　　那是一枚狮首戒指，碧色如玺的宝石点了双眼，狮鬃周遭镶嵌着紫黄红绿四色宝石，向外界不断释放着源自魔族的强大又古朴的魔力。
　　他知道这是Chimera力量的象征，只是总觉得戴在那个位置有点尴尬，便想将戒指取下来换个手指，却在右手触碰上戒指时听到了那魔兽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
　　“别动。”
　　他被那低沉嗓音的威压震得全身一麻，生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又听着已经在他体内盘踞的Chimera的言语，试着驱动了体内的魔力，那是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强大力量，是他一直在渴望的东西，Kousuke确定，依靠这股强大魔力，他完全可以在圣骑士团升上高等圣骑士的位置。
　　然而这件事对他而言忽然变得就没那么重要了，他虽然得知了这一事实，却失去了那种迫切想要将之实现的欲望，他看着自己左手的戒指，冲着此刻正在他体内蛰伏的Chimera——不知何时会变成他体内的一颗炸弹——道了一句谢：
　　“谢谢啦，Chimera。”
　　占据了他内心世界全部的Chimera只是微微抬起了闭阖的眼睑，从喉间逸出一声轻哼，也不知是个什么意味。

　　而后的一切似乎变得顺理成章，年轻的圣骑士没有回到圣骑士团，而是在体内强大魔力的帮助下，在圣骑士团团营的大门上刻写下了那一行令圣骑士团一夜之间成为市井笑谈的话语。
　　“危机就是机会”。
　　其实在举剑的时候，Kousuke是有过犹豫的，但是体内Chimera的怂恿给了他极大的勇气去做出这样可谓惊世骇俗的行为，而他本人的动机似乎也很简单，只是为了告诉所有的人，他Kousuke从圣骑士团毕业了。
　　因为一个可能成为危机的机会。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被父亲强迫着走上酒会面对拥挤人群的伯爵之子，也不再是那个在圣骑士团默默打拼却仍旧不受认可的年轻圣骑士，只是他也依然是他自己，是那个在不断寻找着追求的自己。
　　他发觉自己的酒量变差了，在一个自己难得想要喝酒的夜晚，只是薄薄的几杯酒下肚，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混沌的朦胧感，那种让他的身躯都不受自己控制的眩晕感，这导致最后他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密林中住处的都无从得知，只是在这一夜过后，Chimera似乎对他喝酒这件事产生了很大的意见。
　　Chimera并不是什么难伺候的Phantom，Kousuke不止一次这么想，虽然它时常因为自己在战斗中的失误或是疏忽而流露出明显的嫌弃感，但是在战斗中它时常为这个刚刚获取了强大力量还未习惯的年轻人指导一二，让他能够逐渐在独自面对魔兽，甚至是Phantom一族的魔兽之时都变得面不改色，沉着应对，而在战斗结束后它要的唯一回报，就只有那魔兽的尸骸，或者说是魔兽尸骸之中残存的魔力而已。
　　在Kousuke与Chimera一并行走在王城的大小角落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他某天似乎听说自己成为了王国圣骑士通缉的对象，听说自己当初那一下的肆意似乎变成了王国圣骑士团的丑闻，使得他不免还是问了一句Chimera当时的怂恿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然后得到了对方的一串大笑。
　　答案果真是清楚得很。
　　而也就在这数年之间，Phantom一族的出没愈发频繁，原本只是在暗处活动的高等魔族Phantom竟悄然掌控了现今魔族的命脉，在他们的领导之下，魔族对人类王国的入侵日益频繁，入侵的强度也不断增加，王国的圣骑士们每日都在为了迎接即将到来或是已经到来的战斗奔波着，对于Kousuke的通缉似乎也已经抛在了脑后。
　　王城成了Phantom一族最喜欢的藏身之处，对于能够轻易化作人姿隐匿魔族气息的Phantom而言，王城成为了他们最为方便藏身的地方，他们似乎是熟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人类间流传的俗语，在王城之中圣骑士的眼皮底下，穿插进了人群之中。
　　Kousuke本来与Chimera一道在王城之外的各个城市云游，却因为Chimera的敏锐感知选择重新回到王城，没想到一进王城，Chimera便感受到来自王宫之中的强大魔力，似乎与普通的人类所拥有的魔力，有某种隐秘而又深刻的区别。
　　它叮嘱自己的奴仆小心这里的一切，有某种灾难的预兆被它捕捉在魔力的不稳浮动里，这场灾难虽然并不是以自己的奴仆为目标而来，但以他的性子绝对是会选择插手去管的，寄宿在这奴仆身躯里数年的Phantom毫不怀疑这一点。
　　Chimera的提醒语气中虽然带着明显的嫌弃和嘲讽意味，在Kousuke的耳中却已经自动转变为叮嘱的话语，这几年他终于算是摸清楚了这头上古魔兽的脾气，虽然看起来高傲不可接近，对自己也一直以奴仆称呼，但对于自己的安危，这家伙却是比谁都要在意。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它唯一的宿主的缘故吧，Kousuke也这么想过，如果自己死亡了，它也会被迫再次进入受封印的状态，所以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
　　只是这种状况并不是他喜欢去想的，他更喜欢往好的一方面去想，一如他以前做的那样。
　　他此刻笑着点头听着Chimera有些别扭的唠叨，时不时还应上一两句，而后在对方喊出他的名字时打断：
　　“我知道，不用都说出来的。”
　　完全转化了Chimera给自己的力量之后的Kousuke自然也能够感知到王城之中那种山雨欲来的不祥感，他也明白Chimera的担心绝不是毫无道理，对方的正体不明，力量又在一天天的膨胀，如果只有自己意识到这种异动，到时候难免会变成自己独自一人面对那灾难源头的局面。
　　可是想到“独自一人”的部分，他忽然又明朗了起来，眼神之中的光彩又浓了几分，唇边重新挂上了笑意。
　　再怎么说，他也不会是独自一人的啊。
　　Chimera自然不会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奴仆今天傻笑的次数好像是有点多了。
　　在王城里瞎晃悠的结果，就是遇上了王国第一的圣骑士，Kousuke本以为会有一场遭遇战，却没想到在简单的几句来往后，Chimera在他的脑中投出了一句话语。
　　这让他有些惊讶，他清楚Phantom的诞生方式，也明白现在Phantom一族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只是，面前的圣骑士身上的状况似乎比起一般的情况更加复杂。
　　还真不愧是……王国的圣骑士啊。Kousuke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面对对面那个叫做Haruto的圣骑士，他还是本着些许的戒备没有将对方身上正在发生的异变直接说出，只是给了他一句忠告。
　　Kousuke觉得他当时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那一句话，倒是真挺符合那位圣骑士对他的称呼的。
　　“传闻之中的圣骑士”。
　　传闻什么的，不过是没有亲眼见过，不知其后真由罢了。
　　他感知到那灾难的气息愈发靠近，异变在蠢蠢欲动，想要推翻太阳对光明的统治，将黑暗的王权推上华贵的宝座。
　　在Chimera的催促之下他有意引导那位还一脸迷茫的圣骑士前往他所感到的异变中心，在他看来，有些事情说是说不清楚的，得让那圣骑士自己意识到才好。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异变竟然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Chimera？”
　　Kousuke这样呼唤自己体内Phantom的名字，他的身上铠装已经因为大量的交战而趋近破碎，本就古老的铠装无法继续承受这样突然且大规模的Phantom攻击，破败不堪的铠装之下他人类的□□也遭受到了直接的攻击，最重的一记伤害让他五脏翻涌，生生地呕出一口血来。
　　魔力在不断地消耗又补充，但是补充进的魔力根本无法跟上消耗的速度，不断诞生的Phantom不仅在数量上，在体力上也占据了优势，完全体的Phantom即使是已经身经百战的Kousuke应对起来，也有了很大的吃力感。
　　而他体内的魔兽一直在为他提供魔力，甚至为他挡下各种来自魔法的致命伤害。
　　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魔兽都再没有出过声音，让Kousuke感到了一丝不安，于是忍不住在战斗之中分出神来，去呼唤那魔兽的名字。
　　“专心。”
　　魔兽的回应终于在不算长久的停顿之后在他的脑中响起，仍是低沉的嗓音，仍是厚重的威压，但是听过这嗓音无数次的Kousuke依旧能够分辨出这嗓音之中的一层倦意，魔力的消耗过快过大，自己的战斗并不能够为它及时地提供足够的魔力，这使得它本就历经千年的精神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此刻的对敌，可以算得上是它在强行跟上自己的节奏，无法随着它本身的意欲去对敌。
　　该死，他早该想到的！
　　Kousuke头一次有了后悔的感觉，他知道Chimera的力量有多么的强大，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魔兽庞大的身躯在坐倒在地的他面前只有用仰望才能够完全收进眼底，强大的魔力运转使得整个山洞深处被硬生生隔绝出一个如第二世界般的空间，一个属于那高傲王者的领地。
　　而此刻因为被限制在自己的身体里，Chimera的力量必须适应自己身躯的强度与自己的精神力程度，无法得到完全的释放，也无法得到完全的应用，这种尴尬的局面之下，自己的存在仿佛是一个囚笼，将那魔兽牢牢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
　　哪里是自己是它的奴仆，分明是它为自己所用。
　　Kousuke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懊悔的感觉就那么冲上了他的心头。
　　他挥剑击退又一只扑上来的Phantom，看着遮蔽了那轮太阳的黑暗颜色，魔力的暗潮终于冲破了光明的假象，整个王城除了一开始被国王Fueki施加魔力护佑的王殿中心以外，已经完全笼罩在黑暗的魔力之下，魔的气息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盛宴仪式的启动使大量的Phantom诞生，如今以他自身的力量，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
　　天空之中涌动的魔气是Phantom即将诞生的征召，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自己人类的身体反而像是在拖累身为Phantom的Chimera。
　　Kousuke驱动执掌躯体力量的魔力，在赤色披风的佑护下撞开冲上来的Phantom，驭翔空之力展开双翼，纵身上了半空。
　　“怎么？”
　　Chimera见他脱离了战局，显然是奇怪的。
　　“我说，Chimera。”
　　Kousuke故作轻松地开口，在Chimera的魔力大量流失的现在，他能够清晰感觉自己本身魔力的空缺在被Chimera自身的魔力填补着，自己并不成熟的魔力因为有了魔兽的寄宿而不断成长，所有的空白都被魔兽的存在填满，这具身躯之中，甚至内心世界的空洞感也正是因为魔兽的进驻，得到了那能够被称为“满足”的感受。
　　可是自己的满足，对于那家伙而言真的也是好事么？
　　“你肯定饿坏了吧，外面有好多Phantom呢。”
　　他觉得自己是从来没有考虑过那家伙的想法的，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简单到不可思议，只是一个寄宿与被寄宿的关系，一个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或者，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
　　Chimera寄宿在他的身体里，虽然在缺少魔力之时会对自己的生命也产生威胁，这种情况却因为自己的“勤劳”而从未发生过，反而是他，因为Chimera的寄宿而获得了强大的魔力，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充实与满足。
　　真正赢的那个，或者说是“主人”的那个，分明是他才是啊。
　　而一直称呼自己为奴仆的魔兽，却时时刻刻被自己囚禁在身体里。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明白Chimera对人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敌对意识，也没有以人类为食粮的欲望，这就说明Chimera的存在并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那么他会有现在的想法，完全是自然的。
　　“Chimera。”
　　他再一次呼唤刚才没有应答他的魔兽的名字。
　　“我们解除契约吧。”
　　“这么庞大的魔力，足以让你一次吃个够，然后幻化出新的实体了。”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一向有些唠叨的Chimera仍旧是沉默的。
　　它当然明白Kousuke究竟是什么意思。
　　它也知道自己的奴仆说的是事实。
　　可它却无法像当初宿主爽快地同意缔结契约那样，爽快地同意解除。
　　其中原因，连它自己都不清楚。
　　“……汝身异变，将不可知。”
　　晌久，它的声音终是在Kousuke的脑中响起，低沉，富有威压，此刻被染上倦意。
　　还有些分不清明的感情。
　　“……汝心所变，亦不得明了。”
　　绝望感会因为盛宴而暴涨，这对于这个人类而言将是灾难性的。
　　他的内心世界很可能会再一次千疮百孔，被绝望撕破一个巨大的空洞，而后被魔兽的利齿填满。
　　“我知道啊，可我也说过啊，”
　　得到了回应的Kousuke笑得坦然，因为长时间应对Phantom，他的额头也浮起了一层薄汗，衬着他整个人都有了一丝苍白，只有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瞳，还熠熠生辉。
　　“危机，就是机会嘛，危机越大，机会越大。”
　　他从容不迫的表情大约是触动了Chimera，它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应了。
　　“吾知了。”

　　被黑暗颜色吞噬的天际之中，披着暗黄破碎铠装的青年执剑站着。
　　他的身后展开着一对巨大的橙色羽翼，托着他的身躯停留在半空，他的双眼紧闭，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他的左手紧紧包抓在执剑的右手之上，一并将剑竖立在身前。
　　他的身上循魔力流转开始泛起复数种颜色的光芒，炽红的光芒带着血腥的味道，金橙的光芒裹满属于天际的阳光，蓝紫的光芒翻涌起海浪的波涛，青碧的光芒闪烁出不定的轨道。
　　在光辉之中青年缓缓开口，出口的嗓音是不似其身的低沉，附着着可怖的威压，又夹裹着千年之前古老的味道。
　　“伟大之力，大陆、海洋、天空、自然，四界之主，吾之眷属。”
　　那古老的吟唱在黑暗的天际之中无法穿透混沌的阻挡，只有嗡嗡作响，回荡碰撞在那青年所站的地方。
　　四色的辉芒在吟唱之中凝聚，终于归属于太阳般耀眼的金色，环绕在青年的身躯之上，似乎在打开某个世界的大门，向着这个世界宣告。
　　青年终于睁开了双眼，在那个瞬间他金色的发线之上嵌上碧芒，深琥珀色的眼瞳之中盛满碧潭般清澈的翠色，他的眼神坚定，带着某种令人迷惘的奇特力量，而后他注视着面前虚空的方向吟唱，那里曾经有过一轮太阳。
　　“吾于此号令所有精灵，遵从契约，释放巨大力量。”
　　代表魔兽力量的魔法阵在青年的身后浮现，其上的古老文字因吟唱而发出光芒，Chimera掌控着宿主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魔法阵的方向，每一步都缓慢得足以让他借宿主的双耳听清天幕之下地面之上，那已经被体内Phantom占据了身体的圣骑士的声音。
　　他听见那Phantom说了很多，关于他与他的宿主，Chimera对于其中的具体内容并不能够完全理解，但是他能够听得出来，那只Phantom言语之中复杂的情感。
　　就好像现在的他一样。
　　穿过这个魔法阵，Kousuke与他的契约就能够解除，他与他的奴仆，便再没了瓜葛。
　　要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么？
　　Chimera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汹涌的魔力如浩瀚的海洋，吞吃了一切不属于这天际的存在，又归于平静，再看不出一丝的波澜。

　　“我听说，Haruto成了魔族新一代的王？”
　　Kousuke趴在简陋的地铺上，想起来了这么一茬，开口问那个坐在一旁的人。
　　“魔族以魔力为尊，魔龙既为魔族此代最强，其主自然被尊为王者。”
　　一头日辉色长发，身着着墨色长袍的人阖上手中古老的魔法书，随意地答了，于他而言，魔族现在如何跟他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两族之间的矛盾是否会因为双方新任王者的诞生而得到解决，也与他没有关系。
　　“说的也是，话说之前我见到Haruto，总觉得他跟Dragon哪里怪怪的。”
　　同意了这样的说辞，他又想起了上回他们见面时的情景，原王国第一圣骑士的房间中铺满了镜子，从房门至衣柜，甚至连天花板上都布满了镜子，可以说，在这样的环境下，Haruto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时刻看到他体内名为Dragon的Phantom的身姿。
　　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做法，可他却想不明白Haruto这么大费周章的用意。
　　“不过心之所向。”
　　得到的回应简短，显然应答的人并不以为Kousuke口中的两人关系有哪里不对，其实他也是有些怀疑，却是在怀疑以Kousuke的迟钝，是否能够明白自己的话语。
　　“嗯……可是我还是不是很相信诶，Haruto那种人啊，那么正直的，王国的最强圣骑士，怎么会心甘情愿跑去当魔族的王呢？”
　　Kousuke没有对方才的答案表示疑问，只是翻了个身从地铺上坐起来，扶着自己屈起的膝盖，再次开口发问。
　　“正直与否，与成为魔族之王，又有何关系呢？”
　　男人显然对Kousuke这样的问题感到了嫌弃，果然无论在战斗时如何坚决果断有决策力，日常生活中这个人类的逻辑思维还是没有办法放心。
　　Kousuke显然也是因为这个答案被噎了一下，想了半天也只有皱着眉点了点头，约莫是个把自己说服了的模样，而后他也随着言说对象的沉默陷入了一个沉默之中。
　　帐篷之外的山林隐隐传来虫鸣，偶尔还有野兽跑动的动静，帐篷内魔力驱动的灯将狭小的空间点亮，Kousuke看着正在随意地勾画着魔法文字，并于自己的储藏空间之中寻找下一本魔法书的人，虽然并不觉得这样的寂静有什么不好，却还是微微低下头，踌躇着开口。
　　“Chimera。”
　　他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得到了那个人的回应。
　　“我说，以后那种事情，果然还是不要做了吧。”
　　Chimera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并不给予回答。
　　“如果你真的迷失在内心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夹缝，我找不到了，可是相当让我没面子的啊！”
　　末尾的句子大概是为了掩饰什么，被Kousuke用高了些许的音量从喉间匆促地喊了出来。
　　惊动了一袭的飞鸟，在林间扑棱着远逃。
　　魔兽的眼中似乎有一丝动摇的意味闪过，他明白自己当初的做法的确冒了太大的风险，但是在最后选择的关头，他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他为了自己的奴仆，自己的宿主，而做出的选择。
　　这样有趣的人类，如果真的就那样死去了，才是真正的无趣呢。
　　漫长的千年，终于让他遇见这么一个有趣的人类，如果就这样让他死了，可真是可惜了。
　　好在最后他依然能够回到人类的身躯里，看着他强行意气风发地跟那应该是与体内Phantom达成了某种共识的圣骑士交谈，说出什么“这家伙早就已经是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之类的话。
　　甚至最后自己还能够像这样自由地出现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与那人类面对面地交谈。
　　他的选择没有错。
　　但是他不会将自己当时的犹豫，踌躇，甚至是一丝丝与他本人不符的不安，还有迷惘，任何一点点，透露给这个人类知道。
　　奴仆不该知道太多主人的秘密，不是么？
　　哪怕这个人类已经不再是他的奴仆。
　　他将目光予在人类的脸上，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去，看他在灯光下微微泛红的耳根。
　　勾起个笑，这样开口：
　　“可危机，就是机会。”
　　人类在这句话响起时猛地抬起头来，看向Phantom的目光惊讶，又惊喜。
　　而后他点了点头，是常日里的自信：
　　“没错。”
　　将面前的Phantom盛进眼中，传闻之中的圣骑士感觉得到胸口满涨的充实感。

　　古老的童话故事讲完了。
　　所以，故事结束了？
　　故事正要开始呢。

　　——Fin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