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时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看不清,摸不透,物事便瞬间全非。
      好象只是被光线晃了眼睛,一眨数度春秋过,又是一载光阴。
      这个世界,是有了无辜的人而后才有命运,还是有了命运,所以才有了无辜的人?
      相国承蒙恩宠,迎娶公主。是以相国府内,上下喜气张扬,悬灯结彩,百官贺礼,络绎不绝。
      司马相国大喜的日子,全朝文武,争相拜贺,门槛都快被蹋破了。
      我奉了命,一一谢过来送礼的客人,又回了谢贴,忙得不可开交。
      “恭贺司马大人大婚之喜,公主身分非凡,大人以后当更无往不利了……”
      “听说公主乃是大王特意指配,司马大人果然是大王器重之才呀……”
      “司马相爷日后青云直上,千万可不要忘记了提拔一下后人……”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莫不艳羡赞叹,都说司马大人前途无限,更上层楼了。
      司马默默无声,接过每一杯酒,如数咽下,一派平静。
      “公主国色天香,司马大人你真是艳福无边,羡煞旁人。”大家尽情玩乐,相国府内笑语喧哗,无人理会窗外孤灯冷月。
      公主确是美貌如花,不可方物,相国年轻有为,文才兼备,如此才子佳人,理应是天作之合,绝配无双。
      然而那身穿霞佩,锦衣绫罗的美丽女子,还有那气宇非凡,凭妻更显尊贵的相国大人,为何两人面上,皆无半点喜气之色?
      筵席之上,满眼嫣红紫翠,唯独看不见那一抹雪白。
      因为那个人没有来。
      盛大的礼宴,通宵铺张了三天三夜,所有的人方尽兴而归。
      夜已深,所有繁华散尽,深院月明人静。
      从此便该收了心吧。
      这场姻亲,本就有其不可告人的奥妙之处。
      我偷偷看了看静静倚在廊前的相国。洞房花烛之夜,他独独在这里浪费春宵。
      端正的礼服,火艳绯红,更是映衬得那苍白的面容憔悴了三分。
      他呆呆地眺望着漆黑的天空。
      曾几何时,在这同一个地方,也曾有那样一个人,在此看天观星,独自空虚。
      时间和地点,总是不停地让他们错过,万般不愿,无能为力。
      我拿了披风,轻轻地过去为他披上。
      他被惊动,下意识地捉住我的手——显然是把我错当某人了。
      “相国大人,莫要让公主等得太久了。”我说。
      他神思恍惚,回不过来。寒风之中,权倾天下的相国也不过这般无力。
      “官儿……官儿……”他终于认出我来,低下头去。
      “相国大人,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何必多想旧事。”
      “你自进府以来,跟了我多久?”相国问。
      “回相爷,一年有多了。”我说。
      他思忖了一会,又有感叹:“一年……一年……怎么却象是过了一生……”
      我无语。
      相国又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我。我接过,并不问。
      即使不看内容,也可知其重要。
      我为他送密函已有一段时日。每次皆有不同的人来接,都是一般秘密的人物,看不清真貌。
      相国私下做着什么,我大概猜得两三分。但我从不过问,也不要懂得。
      我在相国府中,从未受过半点委屈,虽则相国未必刻意栽培,但这一点一滴的恩惠,我还是不能忘记的。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下来,谁也不再提起谁。
      到我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已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了。

      要发生的事情总还是要发生。
      那一年,边界异动,大王在朝中商议,最后决定率兵上阵,御驾亲征。
      战事无期,大家都担心着朝中后防空虚,惟恐有人肆机谋权。
      沉寂已久的相国府,最近也突然忙碌起来。
      下人们纷纷前往东厢,把那长期空置的房间收拾得细心妥当。那里以前只得一人住过,自从他离去以后便悬空至今,不知为何今天突然又被关注起来。
      婉儿对我说,那是因为赵大人要来了。
      我吓一跳,多少日子已不曾听起这个人,乍闻之下,恍如隔世。第一个飞进脑海的,不是那天人的才貌,却是稍嫌孤清单薄的绢纱雪白。
      记忆中,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般配于一种颜色。纤尘未染,却显风流。
      只不过,这也都是十分久远的回忆了。
      我奉命到宫中接人。站在森严的宫门之外,只见庭院深深,华丽依旧,清风依旧。
      阳光细碎地洒下来,我耐心地等待着。
      偏门咿呀半响,缓缓应声而开,我抬起头来。
      赵清持似早有准备,并不多言,径直走近,俯身上轿。与我擦身而过之际,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我是谁。是,他怎会记得,我是何人,他又是何人。
      此人与我毫不相干,无牵无挂,但我为何总无法对他平心以待?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他。
      然而缘何不喜欢?我倒也说不个所以然。
      “为何仍不起轿?”里面传来平淡无波的声音,一如从前,浅淡入骨。
      众人皆不自觉地看了看我,我回过神来。扬了扬手,于是轿夫才敢起步前行。
      我进入相国府时间虽不算长,但如今也不是那个身份低下的小仆童了。司马在府中由婉儿贴身服侍照料,在外则由我伴随左右,打点细事。司马看中我沉默寡言,行事谨慎,不问因由。
      我一直尽忠职守,为相国奔走,只可惜司马所烦所忧,非旁人可懂,天下之大,也似无有能之士可与其分承一半。
      司马常不自觉地问:“人生在世,为凡尘俗事所累,无人可得看破,得尝所愿者又有几人?到了权力的颠峰,享尽荣华之极至,是否已然无憾?”
      快乐为何?痛苦为何?
      没想到挣扎一生,仍尚未看得清楚。根本连方向都模糊混淆了,放眼望去,条条大道,康庄坦途,未必全是活路。
      如果得到一些,又必失去一些,那该如何评断,这其中之是非对错,值与不值?
      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看不透天机,堪不破红尘,只但求活得安稳,终此一生。如此而已。
      司马每到此处,总是对我笑得凄然,并不解释什么。
      反正说了我也不会懂的吧。
      我心中怅惘,不知所为何事。或许只是司马寂寞的表情,让我心牵扯过一点异样的郁闷。
      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轿子,里面坐着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晓得人间疾苦,世道洪荒。
      他活得何等快意,永远高高在上,受人捧奉礼拜。
      令人不耻。
      不过这些与我何干,我忿忿不平,也无法改变什么。
      当天晌午,赵清持已被安全接到相国府,并请进了东厢房内。
      他抬头打量久违了的故地,阔别多时,不免又想起当日到府的情景。
      这里有多少回忆?千回百转,如今又回来了。
      我退出房外,只刚一转身,便听得婉儿在那东厢门外利落地上了锁。
      我大惊失色,抓着她问:“婉儿,你在干什么!”
      婉儿深深地看我一眼,只淡淡地回道:“这是相爷的意思。”
      我倒退两步,不能置信。
      “官儿,这里的事你不必理,相爷还在宫中等候,快去快回。”婉儿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令我觉得无比陌生。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这时门内的人发现被困,显然也是吓了一跳。
      赵清持冲到门边,生气地质问:“你们这样是干什么,你们相国大人呢?”
      婉儿微一欠身,淡言道:“相爷只吩咐婉儿,请赵大人留在这里,其它的我们下人也不得而知。”
      赵清持十分生气,生平也没受过这种待遇,没想到竟有人涉险冒犯,更是火焰高涨:“司马燕玲人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相爷正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来见赵大人。不过婉儿会代赵大人传达此意。”婉儿毫不动容,一概挡下。
      此两人立场颠倒,一扫当日主仆情分。
      稍作简单的交待,婉儿便率了众人离去。
      明显地,那以客为名,被“请”进府来的赵大人,在相国的命令下,被莫名软禁了。
      门外设有专人把守,赵清持并不安静,他脾气暴燥,吵闹不休,一直扰攘个不停,只是没有人敢搭理。
      这日之后,东厢成了禁地,除非相爷得准,否则谁也不可以接近。
      无论赵清持如何地谩骂诅咒,司马却仍然迟迟不肯现身。
      隐隐中,阴谋已然启动。
      我不说话,只觉无限悲哀。然而,我所担心的人,当然不会是这个口不饶人,精力过剩的赵大人。
      看着司马一步一步,着实不得不替他心惊。
      到底事情是什么时候走到这境地,有谁知道,接下来的又是何番景况?
      相国现今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事情?他可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倘若尚存一点理智,便应晓得背叛朝廷是滔天的大罪。
      司马罪孽深重,背负罪名。到底为了谁,竟要活得这般沉重。
      赵清持一直被困于东厢房内,夜里经过庭外回廊,有时也会闻得远处传来的咒骂之声。
      推开内房的大门,只见司马疲倦地半倚于长榻上,并没有点灯。
      漆黑的房中,月色浅薄地映照着座上的人,无依无靠,司马乏力地把头枕在臂上,目光慵懒,却对我微笑。
      “那人如何了?”他倚在榻上轻轻地问,并没有动,眼光里有一丝落魄的关心。
      “你不去看看他?”我不经意地问着,一边放下手中的药茶。
      司马苦笑一下,没有回话。
      虽然隔了那么远,赵清持的声音依旧飘遥而至,隐约可闻,他生气地叫着:“司马燕玲!我知道你在这里,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我看了看沉默的司马,他明明是听见了,脸上也一无波动。
      人的感情复杂又难解,是该忍心就不应手软,到了面对时又显得脆弱。
      赵清持死心不息,犹在叫嚷:“司马燕玲!你这样算是什么意思!快放了我!”
      司马闭了闭眼睛。我把茶捧到他的面前:
      “相国大人别想太多了,过些时日,赵大人自然就会明白的。”
      这时,司马又笑了起来。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许久之前,他便是这个样子。”
      然后思绪又独自追朔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时他初到相国府,什么也不晓得,但心中有不快之事,无处渲泄,偶不顺心,身边的人都要遭殃。”
      相国一味细数旧事,表情不似责备,却暗含丝丝暖意。
      赵清持偶不顺心,身边的人都要遭殃。那么司马呢?
      他从来都没有开心过。
      这是我看见他在这段日子中,唯一真心真意显露出一点高兴的时候。
      “是我不好。”司马的声音轻微浮动:“是我害了他。”
      我不语。
      有多少人,一生可得如意?
      是谁牵累了谁,又是谁辜负了谁。
      我永远,也不得明白。

      一个星期之后,赵清持被送返宫中。
      司马也很久没有回到相国府了。
      或许那些密函起了作用,或许相国大人想要的终于得到了。又或许,是上天怜悯,偷空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天真的想着,如果一切都这样发展下去,是不是大家都会有幸福的将来?
      漆黑的暗道里,我自那人手里接过最后的密函,他对我说,来不及了,快快通知你家主人,赶紧离开京城!
      我深知事迹败露,连人带信一路狂奔至宫中。
      森严的宫廷如死般寂静,没有一丝生气。
      我急喘吁吁,穿厅过殿,终于看见相国大人,殿内一灯微燃,弱不禁风。
      司马看过内容,无力地一笑。
      “官儿,我平日待你如何?”相国突然平静地问道。
      “相国大人,你不必说了,无论你要官儿做什么,官儿定不推辞!”
      他一呆,没想到自己失势之时,仍可见得我如此忠义,不禁苦笑起来:“哭什么,事情紧急,你快回府中散了所有的人,叫大家把值钱的都拿走,就说是相国大人吩咐——”
      他停了停,才说:“远离是非之地,永远也不要回相国府了。”
      我呆在当场,怎么一夜之间,变异如此之大?
      司马见我纹风不动,大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可是,相国大人你……”
      “我的事你不必担心。”相国嘲笑地哼了一声:“我当然还是要走的。”
      然后他的表情又黯了下来:“只是还要办些事情……”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比保全性命更加重要?
      我正还要劝,相国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倒退几步,只得转身飞跑回相国府。
      平日熟悉的路,一下子变得好长好长,怎样也跑不到尽头。
      那个人还在宫中,司马是不会走的。
      跟随了司马这许时日,我又怎会不晓得他的心思。
      纠缠了这么多年,也不能割舍,如今走到末路,教他如何能放手。
      只要留得一息尚存,司马还是会义无反顾,选择毁灭与被毁灭吧。
      我没有真正讨厌过谁,但在那一瞬间,我开始憎恨那个叫赵清持的人。
      到底是凭什么。他得到的东西,从来都不曾在乎过……
      我不懂得。我不懂得。
      付托深情,只得此下场?真正教人伤了心。
      可怜的司马,可怜的相国大人。
      终其一生的追逐,都不如愿。
      即使到了这最后关头,他所牵挂的,都是那不曾多看自己一眼的无情之人。
      越是痴情越是痛苦,越是执着越是沉沦。
      谁言对错?
      一切皆是命定,梦醒时分,这场荒唐,也该烟消云散了。
      何必留恋,结局本应如此。
      好不容易才回到相国府中,我眼前一片昏然,几欲晕倒。
      婉儿忙过来扶了我,眼看我步履轻浮,满面泪痕,也情知不妙。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把相国的旨意传达过去,最后只看见婉儿惨白的脸在眼前化开涣散,终成幻影。我便彻底不醒人事了。
      后来婉儿告诉我,就在我火速回报的当夜,相国府便以叛国之罪被查抄了。
      执令的是三少主,大王最宠信的镇南将军之子。幸好消息比少主更早一步,少主的人马到达时,相国府内只剩一片狼藉。
      “官儿,你救了大家一命。”婉儿轻轻地说着,又把冰冷的湿毛巾敷在我的额上:“但你却病了足足一个星期。你可知道?”
      我微微睁开了双眼,不知身在何方。
      “相国大人呢?相国大人如何了?”我急急地问。
      婉儿按住我额头的手有一下子的僵硬,声音潮湿而温润,她说:“官儿,相爷被判了罪,昨天已经行刑了。”说完之后又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神思悬在半空,久久无法回转。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我到底睡了多久?怎么只一睁眼,所见全部,一应崩溃破碎?
      窗外依然是黑不见底的夜,没有星,没有月。
      人生美景,再灿烂,再精彩,也只是繁花过眼,南柯一梦。
      乍醒之时,长夜未尽,闲思未了。何不唏嘘。
      如未尝痛苦,因不曾深爱。
      夜本无色,亦本无音。
      原是哪里来,便归哪里去。
      生命,尚且如此吧……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