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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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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宫廷政变引发了外乱,还是外乱引发了宫廷政变,无论哪一样,都是国运溃败消亡的不祥征兆。
敌国军队攻至城外的时候,宫内还在上演着前朝最后的繁华。歌舞声乐,不绝于耳。这边厢是正忙着四散逃亡的宫女侍从,那边厢却仍在沉迷欢乐,镇南大军的旗号高高飘扬在城外,满眼望去,四面楚歌。熟料里面的王者,醉倒在一片温柔乡中乐而忘返,根本不知情势危殆,再进一步,便全盘尽毁。
来报兵情的将士不断,大家都清楚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了。
我朝气数将尽。
那一夜,大王得知敌兵已攻陷城关,慌乱之下,只得连夜收拾细软,秘密逃亡,消息传至宫内,大家更是争先恐后,抢夺了值钱的东西,逃离皇宫。情况突然变得混乱不堪。
我也无暇顾及这些,只忙着加入抢夺行列之中,随便拣了数个看起来还卖得几个钱的玩意,揣在包袱里便跟着大伙一起东奔西跑。
经过那座御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人。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或许早已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吧。如此精致的人物,实在无法想象他形容破损的样子。
到底是有点好奇,我不自觉地朝那荷花池的方向跑去。
远远地,果真见有人站在那里。一如当日,静静地立于风中,寂寞如斯。
我停在近处,那人缓缓转过头来,看见了我。先是一呆,然后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好象是等不到要等的人般,眼中闪过一丝惆怅。
他并不是赵大人。他是我朝最年轻的谋臣,司马相国。
我并没有离去,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我也等不到我要等的人,于是与他一般失望。
就这样一起站了半晌,相国突然幽幽地问:
“你几岁了?”
我讶异地一阵心跳,这个问题好生熟悉。
下意识地,我茫然回答道:“过了腊年……便十三了。”
“十三。”相国精神恍惚,又似有点唏嘘:“十三,那一年……那一年……”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人到绝境,想到的总是不着边际的往事。
镇南大军怕也快要占领皇宫了,我劝说:“相国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快快离去吧。”
“去?还可以去哪里呢?”他问。
我一呆,是呀,去哪里?
早在我进宫之前,亲人就都失散了,我也是被偶尔送到这里来,如今即使还我自由,我也委实不晓得自己还可以到哪里去。
听他这样一问,我也沉默下去。越想越是伤心,眼泪不觉便流了下来。
相国轻轻一笑,象是看到了奇怪的事情般,他对我说:
“怎么哭了呢,你若是没有地方可得投靠,便跟了我吧。”
我料不到他会这样说,心里一酸,便跪倒在地:“以后只愿跟随司马大人,效犬马之劳,力报今日患难之恩。”
司马大人十分疲倦,轻轻抚着额际,他为人婉转谦礼,斯文和气,在朝中早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收容我这样一个无名落泊小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并不图我报此恩德。
但他收留了我,从此我不再是无主孤魂,怎样也要比在外流离失所,自生自灭的好得多。
他把我带至宫外,那里有早在等候的马车。想了想,他突然轻声对我说:
“这个时候,那人必定是在御花园,你去请了他来吧。”
我一呆,正要听清楚他的吩咐,相国又不作声了。
司马相国独自倚在车厢之内,神色淡漠,心思飘渺。似追忆多年之前的一段陈年旧事。
因为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只得转过身去,直奔御花园,去寻他要找的人。
一路奔走过去,花园在望,果真见一袭白衣在风中飘飞,当下我已经知道我要寻的人是谁了。
我气喘连连,跑到那人身边的时候,他正折下一缕清兰,细细观赏,一点也不觉快要遭遇灭门之灾。
“赵大人,相国的车子已在□□等候多时,还请马上移步……”我说。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问:“去哪里?”
去哪里?是啊,每个人都不晓得应该去哪里。
我们从哪里来?又该回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只得讪讪地说:“赵大人请快去吧,相国大人还在等呢。”
赵清持丢了花,望了望天边的月。嘴角突然又浮现出那一抹略显自嘲的笑意。
总觉得他象是看透了什么,又象是看不透什么。
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听话,赵清持默不作声,直跟着我到了宫外静静守候的马车前。
以前就听说过,本朝相国与赵大人是童年挚友,交情非浅。今日见得,莫不如此。若不然,在这动荡纷乱之时势,又怎还会挂念着对方如何安好。
相国听到声动,缓缓回过头来。看见面前的人,他微启双唇,似有千万思绪要诉与对方知道,可惜时间紧逼,最终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上来。”
于是清持便轻巧地上了车去。
此二人之间,气氛尤为暧昧,怎样看都似失散多年的情人,多过似童年挚友间的关爱。
我坐在马车前座,与车夫同行。车厢之内安静得出奇,甚至没有一句交谈。
行程颠簸,相国府遥遥在望。
一切,又将重头开始。
我正式在相国府内做了个仆童。
偌大的相国府内,与皇宫相较,更容易适应。
府内一位名唤作婉儿的丫环,算是府上比较有头面的侍婢,比我大了三岁,感觉很是贴近可亲。
她常教我,做下人应该注意哪些本分,又该如何察颜观色,得主子欢心。
我都一一领了。
她被分派去服侍赵大人。因为赵大人是府中的贵客。
婉儿做了别人的贴身侍婢,就不能随意找她聊天了,我不免有点失落。
但转念一想,她服侍的可是那个人物,大概也就只得婉儿如此玲珑剔透的丫环,才可贴身侍候得周到了。
相国总是愁眉不展,我在府中,日日看他对天际出神,有时一想便是数个时辰。
赵大人也喜欢走神,此两人真是妙得要紧。
那一日,我在堂内帮忙收拾着些细事,婉儿急急地闯进内室寻了我去,递了一个信封过来,就说:“快去把这个送进宫中交给相爷,这是急函!”
我见她神色慌张,也自知这必事关重大,遂接过便马上动身直奔宫中。
前朝变幻,现在镇南军队已然进驻宫内,新王行事作风十分大胆,倒也不介意沿用一些旧臣,只要是真正有能之士,新王都慷慨招贤。
例如司马,现在也可算是新朝中当红之人。新王并不避嫌,依然任司马为相国,辅他开朝统政。
因以前好说也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对宫中也算熟悉,我拿着相国府的信令,顺利地找到议事的殿外等候。
我站在门外,使了些银子,那当值的仆从便替我进殿通传了一声。
司马来至殿外,看见我,接了信草草看了数行。然后露出了久不曾见的笑容。
他返回殿内,只听得他对新王说:
“那个昏君已在行宫遇刺,回天乏术。恭喜大王,可得择日举行登基大典。”
里面有人轻笑了起来:“卿家你办事利落,真是甚得我心。”
听这语气,定是新王了。
我的心里一寒,一直以为我朝国破是皆因前王管治不力,没想到事情竟还内有乾坤。相国大人如此莫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叛臣乱党?——
为什么?为什么相国要这样做?即使不勾结外力,他依然是一国之相,他得到前王所有的信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如此?我不明白。
但我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这时,殿内传来另一个人的说话声,我细细听去,认得那正是当日一手把我调教的秦公公。他说:
“大王,事情到此原是值得恭贺的,不过前朝君王虽死,但他身边残余的势力不容轻视,毕竟现在处于乱世,小人不得不防。”
“秦卿家所言甚是。”那王者问:“依你所见,哪些残党本王应最先铲除方好?”
“依我所见,此事交由司马大人处理最合适不过了。”秦公公说。
“那司马卿——”
“司马定当全力效命,请王放心。”
那王者笑得爽朗开怀:“好!有司马你一言,我自是不必担心。”
“司马大人办事,大王当是可以不必怀疑的,”那秦公公一旁插着说,语气间却有几分古怪:“对于前朝乱羽残党,司马大人应不至会心软不忍下手吧。”
“这是当然。”司马说:“秦公公如何这样说呢?”
“大王,”秦公公说:“你有所不知,我国前朝有位赵大人,得信于君王,权倾朝野,手段狠辣,明里依仗王命,暗中独揽大权,此奸佞之徒心计之高,简直不能言尽,其人可诛,切不可留!”
“哦?真有如此之人?”那王很是好奇。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前朝君王奢靡荒诞,挥霍无度,无心朝政,全是受此小人所惑,终犯天怒,国破家亡。”
“司马卿,朝中竟有这般人物,为何我却没有听你提过呢?”那王问。
司马断然没料到会有此局面,久久不能成言。
殿内气氛紧张,我站在门外,也听得紧张。
我甚至怀疑,秦公公口中所说的“赵大人”,当真就是我们府中的那位“赵大人”?
当日在宫中身为下人,我也听过不少关于赵清持的闲言流语,只没想到他得罪的人如此之多。
秦公公想必记恨当日所受之怨郁气结,一心要置赵清持于死地而后快。
我只觉得心脏狂跳不停,冷汗涔涔。
为什么司马相国迟迟不说话?好歹他与赵大人也算相交一场,怎样也不至会见死不救吧!我十分焦急,大殿内却一味的沉默无声。
过了半晌,听得秦公公又石破天惊地加了一句:
“我素闻司马大人与赵大人是旧交好友,而且,听说这位赵大人现在就正匿藏于……相国府内。”
又是一段沉默,那王者声音渐渐冷了:“司马卿,可有此事?”
“赵大人的确是在我府内没错。”司马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但秦公公慷慨之陈词,纯属误会。赵清持在宫中本无职位,何来乱党扰政之说,前朝君王纵情享乐,放任自流,终得此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秦公公一声冷笑:“司马大人,我知道你忠厚仁义,定是不肯出卖朋友的。”
司马也恭敬地还礼:“秦公公言过了,司马自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清除朝中乱臣异己当是必行之道,但也不能胡乱加插罪名,枉杀他人。”
秦公公心有不忿,转言大王:“现在时势混乱,小人最易乘虚而入,宁可枉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
“公公,你这样说,可是嘲讽司马办事不力,无法得信于大王?”司马的语气也开始不高兴起来。
公公原只想清除这一眼中钉,肉中刺,不过要得罪司马相国,他倒也还有点顾忌,当下只说:“司马大人误会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两位卿家不必伤了和气。”一直旁听的王者也开口说道:“此事本王自有想法,既然大家各执一词,那还不如让本王亲自会一会那位赵大人。”
“万万不可!”秦公公立即反对:“那人懂得蛊惑人心,邪气非常!”
“哦?”那王者越听越觉有意思:“那我还真得见识见识。”
“大王!”
“秦卿你不必多言了。”新王说,“况且现在正值用人之际,那赵大人到底有什么能耐,本王自会看个清楚。”
又转向司马相国:“司马卿既是与赵大人素有交情,这些就交由你来安排了。”
司马不能推辞。
话已至此,也只得受了王命。
实在别无选择。
连绵的夜雨,一直飘散。
犹如思绪,不情不愿。
司马呆呆地站在雨中,远看一片漠夜,无边无际。
我不知相国大人在那雨里站了多久,发现的时候他早已湿透了全身。但他神情茫然,仿似未觉。
我连忙撑了伞跑过去,陪在他的身边。
或许他还在为早上的事情而烦心,宫廷之中,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何以他如此看不开。
虽然我不懂这其中许多细节,但也知道那是为了谁。
想要保护的人,终究还是保护不了。这种无力,恐怕也只得当局者方能感受其沉重。
我天生就不善言辞,也不懂如何安慰,只得说:
“相国大人,雨冷,容易寒了身子,还是回去吧。”
司马依然不为所动,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
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琴声,似真似假,如虚如幻。
这音韵有点熟悉,只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在这样平静的夜里,也不知是谁有这般雅兴,那边厢正闲情自娱,这边厢却寂寞冷清。
司马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又幽幽地道:
“是命吧。逃不过的,就还是逃不过。”
我不知他所指为何,便说:“既是逃不过,何不面对。”
“奋力杀出重围,或会看见一线生机。”
司马蓦地一震,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颤动。
他惊疑不定,又似突然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说:
“相国大人,夜深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点了点头,却有点前言不对后语,喃喃地说:“是的,如果拥有力量,这一切就都可以解决了……”
一刹那,我似生了错觉,竟看见平日冷静温文的司马相国,眼中浮现出一抹散乱的狂野,到了认真细看时,一切不着痕迹,又回复正常。
“司马大人……”
他抬手阻止了我,叹了口气,才说:
“你去请了那人来吧,我有事要对他说。”
我默然。自是知道他所指何人。
没想到他执着如此,我只得把伞硬交了过去,转身跑进雨中,传唤他想见的人去了。
风在后面吹过,一股寒意,直透入骨。我在雨中不停地向前奔去,眼中所及,都是一片黑暗,没有颜色。
清冷的记忆之中,只有那袭迎风而起的白衣。
被囚的灵魂,永远徘徊,无法超度。
苦海无边,何处是岸,你我皆是茫然。
而夜,何以又是那样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