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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 最难消受美人恩 ...
她的名字叫凤来依,是一名孤儿,被渭湖商家抚养成人。渭湖商家表面上是富可敌国的天下第一商,私下却是光武帝的暗臣。所谓暗臣,就是接手皇室所有见不得人的丑闻或者重大机密事件的人,即使不在朝野,掌有官吏的权力,并且只受命于帝王。她与其他五名孤儿,接受师傅的训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潜伏,窃听,偷窃,乃至刺杀。所有所学皆是为了任务,他们便是为了这而存在的。
凤来依第一次出任务是在十五岁。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而和她同期的五名同僚都相继在死于任务。她不曾伤心,因为除了任务他们从不曾交谈。凤来依有时想,也许不久之后的将来她就会到九泉之下和死去的同僚们相会,只是就算到那时,没有标示,没有暗号,她也无法辨认他们。
凤来依这次的任务是接近贬谪青州的杨寰,获取天水河一案的线索。事实上她已经潜伏在安庆许久,目的是监视同有魏党嫌疑的青州太守余长钦与佐官楚悦之。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那天,天都突然来人——御前带刀侍卫箫剑秋,文景帝的心腹,又一名暗臣。箫剑秋突然要求变更任务内容——同时接近余长钦、楚悦之、杨寰三人——由他指挥。凤来依接受了,她没有理由拒绝,而且不论哪种策略对她而言并无不同。
于是,箫剑秋买下了城东一座豪华的庭院。当日“葬花楼”的牌匾就挂上了门楣。
歌姬,□□,这有何难?但凤来依苦恼了。她已在安庆多时,已不适合担歌姬一职。于是凤来依与箫剑秋约谈此事。
“箫大人可有更好的人选?”
箫剑秋笑道:“凤娘子以为此人如何?”
凤来依不解。房内只有她与箫剑秋不见他人。虽然箫剑秋长得还算清秀,扮女妆确实不难,但要扮绝世名伶却远远不足。
箫剑秋了然笑道:“这嘛,凤娘子明日便知。在青州这段时间还需仰仗你的消息了。”
凤来依没有坚持。既然这位暗臣大人这么自信满满,她虽不会相信箫剑秋的客套话,却也乐意坐享其成。只是次日早晨,当她看见箫剑秋顶着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走出房间时,她真的相信世间确实是有妖孽存在的。
于是凤娘子凤来依化作了名伶花非花的贴身婢女来依。
每当执着红梳为这位歌姬花非花盘发梳髻,看着铜镜中的佳人上妆点唇,凤来依就觉得此人绝对是妖孽转世。人前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人后机关算尽,心狠手辣。只是,她一直觉得无法理解。以眼前这个妖孽的手腕,要取余长钦、楚悦之、杨寰三人,他大可不必这般费尽心机,劳师动众。
妖孽的回答是——有些事你没必要知道,也不要知道。
这一天,歌姬花非花相约楚悦之。凤来依私以为楚悦之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原因无它,花非花那张脸,无论男女老少见了都会神魂颠倒,连老奸巨猾谨言慎行的余长钦也被花非花几句软语灌得人酥骨头酥。唯独这楚悦之对花非花避之惟恐而不及。这大概也是箫剑秋对他产生兴趣的原因吧。
一个时辰过后,凤来依改了对他的评价——是男人都傻。
平心而论,眼前这个正在对镜贴花黄的男人是凤来依出道以来见过最奇怪的人。不说他那长得过分好看的皮相,变化无常的性格也让她捉摸不透。对于箫剑秋的人,箫剑秋的计划,凤来依一直似懂非懂。比方说现在,她就正在捉摸花非花频频接触楚悦之的用意。她私下认为花非花应该花更多时间在杨寰、余长钦两人身上。一是两人嫌疑均大过楚悦之,二是杨寰已经上钩,送礼赠金,示好频频,不消时日便有所获。但箫剑秋却把重点放在楚悦之身上,终日陪他作乐,不见动作。
对于这个问题,箫剑秋嗤笑一声道:“这就是将军与马前卒的区别。”
这晚,箫剑秋突然接到一封密信——一封权臣的信,右丞相章鹿远的亲笔书函。书信洋洋洒洒数百字,前半封乃是褒奖慰劳的客套话,后半封则是字字珠玑咄咄逼人夹枪带棍冷嘲热讽暗潮汹涌的兴师问罪。无奈,天水河一案终是牵扯到了前太子,今日的安王司徒游敛。他们都知道只要事情涉及安王,这位稳重的贤相才子就会比天子还焦虑。偏偏而这位安王就是让人伤脑筋,光武文景都想放他,可他就喜欢惹麻烦。
事关安王,此番他们不得不加快进程了。当晚,箫剑秋陡然面色不佳,葬花楼关门谢客。
次日,箫剑秋恢复了男装一早便出门,回来时,却是面色凝重,径自回房。再开门时,已是名伶花非花。凤来依正大惑不解,楚悦之却登门造访。她暗下打量楚悦之,此人较平日似乎更添几分落魄,恍恍惚惚,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她将其带到就退到内室。在内室听两人交谈,凤来依才知道魏党名册一物——原来箫剑秋早有深意。
之后楚悦之花非花两人意见不合,大吵一架。直到楚悦之拂袖离去,凤来依才从内室步出,却见花非花在桌前哭得梨花带雨。
“人已经走了,你在哭给谁看?”她原以为箫剑秋对楚悦之多少还存有一些欣赏,一些友谊。方才她已经全都明白——一切不过是一场戏。
花非花,也就是箫剑秋,闻言狂笑不止。“是啊,人已经走了,我在哭给谁看?我还有好哭什么?狂人,傻人……”花非花仰天狂笑,泪如泉涌。
那一夜,葬花楼再度闭门谢客。箫剑秋不明所以的哭了了一夜。
第二天,箫剑秋找来凤来依。两人相对而坐,凤来依不同声色地打量对面的男人。箫剑秋一脸平静,沉着稳重,除了憔悴的面容,一点也看不出昨日的痴狂。
“名册不在楚悦之手中。”线索已断,箫剑秋的一番苦心全部付诸东流。
“不。”眼前的男人断然否认,“名册在他之手。”箫剑秋的语气很肯定,仿佛他见过这本名册一般。
“绝路之人,不会撒谎。”楚悦之吃过不少箫剑秋的苦,从他对箫剑秋的惶恐中可见一斑。面对箫剑秋的逼命追击,那人必是阵脚大乱。而那人对花非花的信任与依赖,她看在眼里,这样的情况,他怎会有所隐瞒。
“他会。”箫剑秋薄唇扬起了一抹暧昧不明的微笑。凤来依心中暗暗不悦,不知此人哪来如此自信,竟如此断定。
“我太清楚他了。”箫剑秋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愉悦。
“哦?箫大人与楚大人相识甚久?”据她所知,箫剑秋入仕不过是近年的事。而两人在魏丽华之乱前,一名是亲魏人士,一名则是大皇子心腹,几乎没有结交。
箫剑秋大笑,眼中的自信令她为之胆寒——那是一种完全控制猎物的眼神。“我与他相识何止十年。”凤来依桌下的手一紧,手心一层冷汗。箫剑秋,楚悦之……她心中有一种很诡异很不妙的感觉。
那日之后,花非花突然频频邀约杨寰。杨寰对花非花垂涎已久,对于花非花的殷勤,自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而楚悦之再也没有踏足葬花楼。凤来依暗中焦急,若非当日之事已被楚悦之识破?若真识破,杨寰、余长钦决不可能没有动作。反观花非花终日轻歌曼舞,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不多日,箫剑秋命凤来依送香笺,相邀楚悦之。凤来依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楚悦之接到香笺欣喜若狂的表情,她看在眼里,想来楚悦之并非不想见花非花,只是拉不下脸。为报魏环莺知遇之恩,涉险魏党之乱,楚悦之也算个重情之人。只可惜喜欢错了人,不管是魏环莺,还是花飞花。
最毒是红颜。
不管楚悦之再如何喜欢,花非花终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朵虚构的罂粟,一个甜蜜醉人的陷阱。凤来依不由地同情器眼前这个男人,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某人掌下的猎物。
一炷香,凤来依再送楚悦之出楼,楚悦之已是目光无神,失魂落魄。
凤来依折返葬花楼,箫剑秋已卸去朱钗,乌发如瀑,淡然地坐在窗边品茗。
“你,与他……”对于这衣衫半褪的诱人美景,她已经越来越没有感觉了,困惑她的只是刚才的故事。
“是假……”箫剑秋回答得轻描淡写。
她却觉得寒流入体,四肢沁凉。“你又何必编这么一个故事戏弄他?”她越发同情那个有情却不怎么聪明的人,遇到箫剑秋确实是他一生最大的不幸。
“哈,如若是真呢?”箫剑秋似笑非笑。凤来依注视那双笑眸,忽然难以分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箫剑秋,花非花,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戏?或者两者皆不是。
“来依,送葬花楼香笺给杨大人。他的要求,我答应了。”
她倏然回头,看着那张美丽而又自在的容颜。这么轻松的一句话,判定了她的命,杨寰的命,楚悦之的命,也许还有箫剑秋自己的命……
说实话,凤来依着实没想到花非花会答应嫁入杨府。虽说这是一个打入那三人防线的捷径,但是箫剑秋终归是男儿身,嫁入杨府估计在查到线索前就会曝光。
“不是我去,是你去。”
凤来依震惊看向花非花装扮的箫剑秋。他们两人的面容,杨寰皆见过,要她代嫁,怎有可能?杨寰即便再糊涂也没可能分辨不出。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辨不出。”箫剑秋靠在窗边,出神地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回答。窗外葬花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凤来依气结,此人总是有用不完的自信。纵使他的易容术确实高超到令她也难辨真假,但他怎么就能这么自信一切皆在掌控中呢?
忽然,箫剑秋脸色一变,气息不稳。凤来依忙抬头,那张近乎完美的侧脸上的表情是焦虑?她正想一探究竟,箫剑秋却急急开口:“我的银镯掉到楼下了。来依,帮我拾来。”
凤来依不悦也只好匆匆下楼。一下楼却看见楚悦之面色发青,摇摇欲坠,她没多想连忙上前搀住。看他的神色好似已经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她猛然抬头看向箫剑秋所在的窗口。那转瞬而逝的表情,她不会看错。顿时一个令人生寒的想法越来越明朗。
最后楚悦之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凤来依若有所思地折返楼上。箫剑秋靠在窗边的背光处,看不出表情。
“他已经离开。”
箫剑秋轻轻地“哦”了声,听不出感想。她心中的猜测徘徊脑中。“你,难道说你对他……”
箫剑秋没有回答。凤来依却觉得浑身发冷。“真是……”
“是又如何?”箫剑秋从阴影里走出来,不屑道。冷然的目光让凤来依倏然清醒。世俗观念有什么意义?若说违背伦常,难道她就不是?只是如果是这样,此人又何必这般两厢折腾……
婚宴之前据说有那么一段小插曲——杨氏撞死在了督使府的柱子上。又是一个傻人。不过这件事情没有波及葬花楼,凤来依最终还是扮成花非花顺利嫁入了杨府。
杨府的调查并不是很顺利,随着越来越深入,她逐渐发现杨寰虽然亲魏,但并非魏党人士。同调查的一样,不过是个玩忽职守的官员。她将这件事汇报给箫剑秋,箫剑秋略做沉思,只回答了四个字——继续深入。看他的反应,似乎这已经在意料之中。
另有一事便是楚悦之托人相约。箫剑秋点点头,淡漠的神色,看来也是料到了。随后他将佩玉解下交给她,并将应对之策一一说明。听到计划的同时,凤来依无比怀疑自己的耳朵以及之前的判断。
“为何如此?”她难以相信这是之前承认自己感情的人。他可知道这样做会给那个人带来怎样的打击?如果是一个真的爱人的人,又怎会忍心让那人在受到了生离的重创之后再度承受死别剧痛?
“不必多问。”箫剑秋背着身,平静无波的声音听不出感情。
她凤来依向来以为自己是个冷感薄情的人,如今她却深深地感到悲哀。不仅是为她自己,更是为痴情的傻儿。
“你是我见过最冷酷的人。”她看着那俊挺的背影,幽幽叹息,“以往所谓的狠毒的人对他人狠毒,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与所爱。你却是不同。不断伤害自己与所爱,不会有人比你更残忍了。”
箫剑秋轻笑了一声。“哈,怎么不是呢?”
不久凤来依见到了楚悦之。他看起了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之前传闻他大病了一场看来不是虚言。眼见谈话间,楚悦之的神色越来越慌张,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心有不忍。其实他对花非花是真心,她明白;其实他比什么人都单纯,她知道。但是她无能为力。当楚悦之接过玉佩时,她很清楚的明白——那种神色称之为“崩溃”。如果这个单纯善良的人真的就此崩溃了,不可否认,她也是帮凶。
“她现在人在哪?”他问得伤心欲绝,她听得备受煎熬。头一次她不想管局势,不想管任务,只想感情用事一回。这个人到现在还想着那个她吗?
“大人何苦?他配不上你!”没有细想,违逆的话已经冲出口。她愣住了,不曾如此感性,不曾如此冲动。原来她也被算计。此举箫剑秋设计的是他楚悦之,也是她凤来依。
她已经不适合再做密探了。是时候,她也该退隐了。
没过多久,凤来依在密会箫剑秋。箫剑秋将一本册子交于她。她稍稍翻阅发现竟是魏党名册。那个人最终还是交出来了……在那样的折磨下,终于受不了了吧。凤来依苦楚地想。那么她也应该从杨府撤出了。名册已经到手,再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不,你要继续在那里。”凤来依不可思议地望向这个男人。
昏暗的烛火下,箫剑秋笑得很平静笑得很冶艳。“我需要一个人替他去死。”异常温柔的语气,宣布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她忽然间恍然大悟。是的,交出名册,对楚悦之而言无异于死亡。文景帝虽然仁慈,但对魏党是深恶痛绝。纵使那个人不曾为恶,但是匿藏名册一事就足以让他被千刀万剐。原来这才是箫剑秋的柔情——将他收容在自己的羽翼下,永远包裹在密不透风的温柔中,让他慢慢在自己的怀中窒息。残酷的温柔。
“你要我怎么做?”她冷笑着。
箫剑秋依然笑得温柔,笑得包容:“我要你在杨寰的书房里发现这本名册。”
又是轻描淡写地判定了生死。她忽然想起昔日听过的一句话——有些人,决定命运;有些人,生不由己。
越是与箫剑秋接触,凤来依越是觉得恐惧难安。说实话,她应当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太多她不该知道的了。但是她还是猜不透这个男人的想法。他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么多,但他却毫不在乎。
“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箫剑秋笑了,笑得风华绝代。“你不会。”依然是一成不变得自信,她痛恨他的自信。
“哦,你真信得过我。”凤来依知道自己在玩命。她应该见好就收。眼前这个翻脸如翻书的人反掌就可将她置于死地。
箫剑秋笑着打量她。她终于明白楚悦之的感觉——那双倾倒众生的魔眼实际上多么可怕。
“因为你不会再出现了。”箫剑秋悠然地笑道,好似在与她闲聊,却令她如置冰窖。
是死亡的征兆还是直率的揭露?也许她早就被看穿了。
那夜最是不平静。凤来依静静的站在杨府书房中,她在等待,等待结束的时刻。忽然门被撞开了,杨寰披头散发地冲进来。
“你,你是密探。”凤来依怜悯地看着他。看他狼狈的摸样,箫剑秋应该已经到了。
“你知道得太晚了。”太迟了,她已经看到了结局。
杨寰仰天狂笑。“你们错了,你们都错了。我不是什么魏党,你们搜遍杨府也不会有结果。陛下明察秋毫,不会听你们妖言惑众的。”
什么是可悲?就是到死都看清。凤来依将名册往桌上一甩。杨寰陡然心惊。“这是什么。”
“这是定你死亡的证据。”她分不清她的语气是悲哀还是嘲讽。想来在杨寰听来都是一样——夜叉索命,冷酷无情。
“你们,”他突然明白了,“你们嫁祸我!”他惊慌失措,“这,这是诬陷,陛下不会相信!”愚蠢的人相信命运,命运来时他们选择不信。
凤来依的脸上扬起了一抹笑,与花非花一样的笑——嘲讽。“真与假?这便是真相。”
火光映红了书房的窗。看来真正的死神已经来了。
后来,凤娘子一夜间从江湖路上消失了。
世上似乎再也找不到凤来依的踪迹。
此篇以第三人凤来依为视角。正篇楚悦之没看见的部分由此做一个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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