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还魂记》阿画画

14、雪夜

　　未晞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故意对她道：
　　“那王妃可有看得中眼的？”
　　落薇用帕子一掩口：
　　“中书舍人刘大人的长女刘小姐，容貌出挑；礼部侍郎丁大人的侄女丁小姐，素善女红，也是不错；最好的要数老怀王的外甥孙女上官小姐了，父亲是东海总兵，她自己又花容月貌，素善歌舞，要臣妾看，就算要做邸下的正妃也不失体面，只看邸下心意如何了。”
　　适逢皇帝赐下玉露酒，有穿着盛装的宫女上前，替他们斟了两满杯，未晞接过来慢慢喝了，悄悄伸手过去与落薇十指相扣，笑道：
　　“那就麻烦王妃稍后去向皇上求个恩典了？”
　　落薇的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下，正要去捶他，上首忽而传来一道威严而又清越的声音：
　　“未晞在哪里，正妃可也跟着来了吗？”正是皇帝。
　　两人连忙起身，到殿中拜下。未晞恭谨道：“臣南宫未晞携正妃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
　　未晞的声音听起来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落薇偷偷抬眼去看，只见皇帝高高地坐在御座上，身前隔着白玉珠帘，远远不辨容颜，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高挑颀长，明黄严装巍峨。她还想细看，只听得一阵珠玉碰撞之声，便只得又低下头去，伏在金砖漫地之上。
　　皇帝站起身来，拨开眼前的白玉珠帘，往外走了两步，朝小明王一抬手：
　　“未晞快起来，身体怎么样了，伤可都好了吗？”
　　南宫未晞谢恩后起身，拱手道：
　　“有劳陛下垂询，臣已经大好了。”
　　皇帝笑了一声，坐回御座之上，声音有了几分暖意：
　　“都起来吧，未晞恢复得好，也是世子妃照拂侍奉的功劳，该赏。”
　　落薇忙又跪下谢恩，而后低头垂手站到未晞身侧，不敢逾越。只听侧座的皇后笑道：
　　“珍宝司新制了一套红石榴头面，石榴多子，明王世子与世子妃刚成婚，正好赐给世子妃，也是个好意头。”
　　皇帝“嗯”了一声，一时人人恭贺明王世子夫妇。落薇福身接了赏赐，与未晞退回座中，听他笑道：
　　“夫人怎的不提侧妃之事了？”
　　落薇只是勉强一笑，轻声道：
　　“喝多了，咱们早些回去。”
　　寅夜，长安宫道。
　　落薇抱着头面匣子坐在马车中，只是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逐渐阑珊的灯火。马车辘辘在青石砖地上驶过，掀起一阵带着雪花的清风。忽而手上一热，低头看去原是未晞覆上了她的手，温言道：“怎么了，适才宴上便看你不大安乐。”
　　如何能够言说呢，她原是娑罗的公主贺兰妙歌，为了赤阳珠以解娑罗缺少日光困，才占了白落薇的身体，以异术附身其上，而真正的白大小姐，早在四岁那年便因病香消玉殒。
　　原是家国在肩，可世事难料，她见到了南宫未晞，这个一颦一笑都似乎染着长安月色与星光的少年，曾在幼年的大雪中，陪她等了贪玩的落月一个下午；在少年的漫漫长夜中，与她鸿雁传书，开解心事；又在陇右的漫天黄沙里，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在夕阳之下。她克制不住自己的心，自幼，只有王兄和王叔授她姐妹武艺与治国之道，寒暑不误，虽然娑罗王对两个妹妹也颇多疼爱，但终究是主少国疑，兄妹三人在夹缝中勉强扛着家国已是自顾不暇，更遑论有什么空闲去理会这些风花雪月。南宫未晞对她来说是新奇的，仿佛幼鸟初生时看到这个多彩人世的第一眼，因此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汹涌爱意，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今日命妇们的恭贺、皇帝的赏赐让她不可抑止地想到了未来——她终究不是真正的白落薇，她是为了赤阳珠而来，不可能过完白落薇本该过的一生，她和南宫未晞是没有未来可言的。如今她是未晞的正妃，唯一的正妃，这样在王府的安静日子像是偷来的，又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好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碎了、散了。
　　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和南宫未晞的缘分，只看赤阳珠何日能够拿到手了。
　　这样的心思怎能言说？落薇只是闭了闭眼，歪过头靠在未晞肩上，疲惫道：
　　“有些头晕，到家了叫醒我。”
　　未晞并没有叫醒她。
　　落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未晞正抱着她推开玉堂居的门扇。
　　他瘦了，手臂却依然有力而稳当，心跳沉沉地好听。落薇的头靠在未晞的颈窝，稍稍睁眼，便能看见他年轻的容颜，在月光下分外美好。
　　心念一动，落薇伸手环上了未晞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上，默默流下泪来。冬衣厚重，未晞并未感受到湿意，只是轻轻地将落薇放在床榻上，靠着自己，替她除了鞋袜和大氅，又慢慢扶她躺下，却意外地看到了落薇满脸的泪痕。
　　未晞骇了一跳，忙伸手拭了泪水，将她揽在臂弯里，柔声道：“怎么了？还是头晕么？”
　　落薇摇摇头，只是抱紧了未晞，与他鬓发相贴。见她不说话，小明王只得拍着她的背轻轻笑道：“我说侧妃，不过是逗你玩的，怎么就哭了，可不是喝多了？”，他扳过落薇的身体，替她将哭湿的碎发拢到耳后：“有你一个，我已自顾不暇，瞧瞧，还要伺候你更衣，若再多一两个，怎么忙得过来？”
　　他抚着自己王妃的头发，明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却笑语温柔，就像正月十五寒冷冬夜里的圆月，虽然顶着刺骨的寒意，却让人流连。落薇仰起脸，不满道：“邸下嫌弃我。”
　　未晞笑了，捧过落薇的脸颊与她额头抵在一起：“嫌弃怎么办，自小定的亲事，又都已经娶回来了，还能反悔吗？”
　　外头雪渐渐大了，落在地上和满院的梅枝上，声音簌簌地透着一股安静。雪光照得屋内通透，炭火毕剥燃烧，暖融融的，他们在这样静好的雪夜中相拥睡去，暂且偷得片刻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