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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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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的阳光逐渐升温,氤氲一片。他的眼睛像是一泓洞明的潭水,将她潜藏的心思照得纤毫毕现。
“……有吗?”周仪嘉哑口无言,下意识地撇开视线。
重逢以来她刻意不去提及任何与过去有关的话题,也谨小慎微地摆正自己的姿态,不要过于殷勤,以期能和他回到一个正常朋友的位置。没想到率先打破这种默契的人会是梁希丞。
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又开闸似地冲进她的脑子里,乱人阵脚。
周仪嘉的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惶惶然不敢看他。
空气一片安静。梁希丞从不会指责任何人,他只会在对峙时放弃发言权。
虚假的和平刺破之后,似乎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方。
周仪嘉在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寂静之中,仿佛被炙刑惩戒的囚犯,彷徨不安。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左顾右盼,望到餐厅的方向,生硬地转换话题,“我确实该回去了。反正你有请人来打扫,餐桌我就不收拾了?我晚点还有个演出。”
还好早前收拾好的包就搁在玄关柜,她顺手拎起来,罔顾他的意见,微微一笑:“那,下回见?”
梁希丞默然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可能他们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所谓的“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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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仪嘉一直睡到中午,才被接连不断的微信提醒音吵醒。
消息栏里躺着好几条未读讯息。她先点开了沈湘的那条。
他大概刚刚起床,对着她发去的照片调侃:「看来体验很好嘛,还要来找我炫耀。」
周仪嘉此刻审视早上拍的那张照片,也觉得喉头发紧。她的镜头拉得很近,梁希丞锁骨下的皮肤一览无遗,他又穿着那么居家的衣服……简直暧昧不清。
莫名其妙地,她又想起了一个潮湿的、深秋的夜。
她也曾经这么近距离地、用双唇测量过他的体温。她知道他的眼睑略有些凉,纤密的长睫擦过唇珠的触觉很痒,但又细腻柔软,像是蒲公英的绒羽,连细微的颤动都透着一股将人融化的温柔——
原来封存得最深的记忆,启封时反而最清晰。她连半点细节都没能忘记。
周仪嘉后悔早上这么得意忘形,此刻尽力善后:「你把这张照片删了吧。」
「还有,不要去梁希丞面前胡说。」她又发一条警告。
沈湘回过来两个意味深长的字:「哎哟~」
也不知道究竟删没删。
周仪嘉懒得跟他再纠缠,退出去处理其他会话。刚刚点开阿硕的那条,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大小姐,妆还化不化了,造型师那边都等着了。”
周仪嘉轻声回了句“过来了”,起来随意扣了顶鸭舌帽,一身休闲装,便下楼和阿硕会合。
J-Music最初发家是靠承包音乐制作,初创团队里有好几个周仪嘉的老朋友,其中就有阿硕——她高中时期结识的乐队鼓手。公司转型之后,录音棚和livehouse都成了边缘资产,名义上是周仪嘉的管辖范围。但她是个甩手掌柜,业务都交给阿硕操办,自己只出席一些社交场合。
今晚有公司一个签约乐队的专场演出,周仪嘉约好去做串场嘉宾,属于她的私人爱好。
阿硕靠在车门边抽烟,大剌剌地把她从头打量到脚:“昨晚去哪儿鬼混了?一脸憔悴。”
“……”周仪嘉难得被噎住,无言以对。
她径直上了商务车,反过来催促:“不是说时间很紧?”
阿硕悻悻掐灭烟,坐进驾驶座,从副驾甩了一叠文件给她:“顺便签个字呗,大小姐。”
周仪嘉拿起文件:“这是什么?”
“就那个公益项目,不是还资助了个音乐支教团么,咱们得采购一批乐器、教材,到时候捐赠。尹总说这类纯花钱的事情,以后都报给你批。”
“……”周仪嘉翻了翻,不太明白尹子姗是什么用意。
这是觉得她正事干不了,不如以后就专职做慈善了?
阿硕和她们俩共事最久,知道她俩脾气迥异,在做公司的理念上有点分歧,隐晦地当起和事佬:“你也不要想太多。我觉得尹总还挺支持你干这个的。咱们公司在发展期,本来就需要靠这些做PR嘛。你爱干不也挺好。”
初创公司的合伙人分道扬镳是常事。这阵子公司气氛微妙,上下都有传言,说尹子姗和周仪嘉有矛盾,高层很可能迎来变动。流言说得有头有尾,连阿硕都拿不准。
他扭过头说道:“其实尹总前几天,还来找我问过你的事儿。上次寰星那个制片人不是找你去给她唱电视剧片头么,她看你唱得挺起劲,考虑在J-M成立个艺人经纪部门,问我这边有没有合适的人手。”
“找人手干什么?”
“还能干嘛。估计是想给你发专辑。”阿硕啧一声,“谁能宠得过咱尹总。”
周仪嘉又是一噎:“……这有点没必要。我真没这个打算。我就是上次跟Abby姐吃饭,听她说缺个人唱主题曲,就随便去唱着玩玩,连名都没署。”她头皮抽痛,不知道尹子姗吃错了什么药,“下次见面我自己跟她说吧。”
阿硕点到为止,比了个OK,继续开他的车。
周仪嘉抵达彩排现场,表现得神色如常,还陪他们吃了工作餐。
现场都是音乐工作者,烟一包接着一包地抽,抽得整间休息室愁云惨淡,有一种衰颓感。
一天之中,她第一次坐下来,戴上耳机听彩排录制效果。阿硕出去前递给她一份餐盒,她顺手打开盖子,才发现和早上点的是同一家。
周仪嘉望着相似的餐点,记忆止不住地倒流,耳边仿佛又响起早上梁希丞的声音——
“你也不是没有做过。”
屏幕上只有一段又一段绵延无尽的音轨。仅凭肉眼观测,它们仿佛只是一堆无序起伏的杂线。
然而戴着监听器的人能听到那些旋律,那些被刻录在电子数据中的回响。
能听到她在十八岁的夜晚,凑近他的脸颊,礼貌又放肆的口吻——“我能不能,做一点坏事?”
回忆里布满罪证。
周仪嘉一口没动,摘下耳机,一个人去过道透气。
一抬头,迎面撞见阿硕举着一大捧花回来。
“正好,有你的花!”
周仪嘉被他递来的花撑了个满怀,瞠目结舌,翻开卡片,送件人竟然是尹子姗。
“什么粉丝这么浮夸,送这么大捧?”
周仪嘉看着他挑眉:“是你老板。”
阿硕突然口风一转,珍重替她接过去:“哎,我替你抱着呗,别累着咱大小姐。”又啧啧称奇地看着那张写着「演出顺利」的卡片,“咱尹总在社会上都学了点什么,哄姑娘还搞这出呢。”
周仪嘉比他更冷静一点,说:“今天是别人的专场,摆这么大束花不合适,你帮我拿回公司吧。”
阿硕比了个OK的手势爽快答应。
花香短暂地涤净往事的烟气,倒令她一时忘了出来散心的原因。
周仪嘉转身才想起给尹子姗拨个电话。
她是女性朋友极为匮乏的人,从来没有体验过小女生青春期里和闺蜜一起手挽手的手帕交,尹子姗大约算半个,但也少有倾诉心事的时刻。
接通电话,尹子姗简明扼要地交代了行踪,说这几天刚飞了一趟瑞典,签下了一家北欧小众音乐平台的国内代理权,早上刚落地首都:“晚上约了人,所以就不在演出的时候给你送花了。”
周仪嘉电话里问:“那你现在在哪?”
“刚见完一个投资人。”尹子姗敏锐地觉察出她的情绪,主动问,“这家火锅你还挺喜欢吃的,要不要过来?”
她说的这家港式打边炉主打高端客群,开在一处公馆里,包厢私密性很好,适合谈话又不至于太正式。最开始还是周仪嘉推给她的餐厅微信。
尹子姗吩咐服务生更换桌巾,重新点了份周仪嘉爱吃的鲍翅锅底,静候她演出结束。
见面时,周仪嘉卸了妆,但头发仍是演出的造型。尹子姗正拿着个平板在审文件,间或抬眸:“我还以为你最近乐不思蜀,约会排满,想不起我了。”
周仪嘉款款落座:“我才是以为你最近宵衣旰食,没空见我。”
“见公主殿下当然有空。”尹子姗微微一笑。她已经简单吃过一轮,接过服务员盛的汤,端着没喝,“怎么这个表情,有事?”
正事当然是有一些。周仪嘉想起那个离谱的专辑企划,正斟酌着怎么提起这茬,微信突然响起一声提示音。
她拿起手机:“……稍等一下。”
Alex发来两条消息,问她有没有兴趣和他们一起去三亚打球。她都有些忘记了自己加过他的微信,随意浏览了下他发来的球场图片,满眼阳光明媚。周仪嘉近期生活过得一团乱,看完竟然有几分心动。
她对Alex未置可否,退出去问沈湘,Alex说的“他们”里面包不包含他。
尹子姗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切换几个对话框,操作得行云流水。她缓缓搁下汤勺:“是上次给我看照片那个吗?”
“不是。是另一个。”
“哦。”尹子姗见怪不怪,“我前几天在OT门口看见有个男生开着你那辆欧陆。是不是这个?”
“你居然会去OT?”周仪嘉抬了一下头。
“谈事情。”
“你谈事情都谈去夜店了。”周仪嘉的讶异很有依据。过去大学里的派对,尹子姗一概拒绝出席。她是她见过内核最稳定,行事最刻板的女人,仿佛永远不会为谁妥协。
但现在的尹子姗安之若素,说“工作需要”、以及“人都会变”。
周仪嘉不知被触动到了哪根神经,怔了一下。
她放下手机,和盘托出:“那才是照片里那位,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刚从美国回来,车借他用几天。”
服务生帮她们烫好了和牛,周仪嘉一边夹,突然凝起眉,“不要提他了。我小区地库里另一辆今天限号,害我只能让阿硕从公司把埃尔法开过来。”
“那干嘛还要借。”尹子姗随口道,“朋友的朋友,面子这么大?”
周仪嘉低着头,话里有话:“……那要看是谁的朋友了。”
之前她不愿意承认,其实她主动和沈湘混熟,是有几分无聊的私心的——她好奇梁希丞在离开她之后,每天都在和什么样的人朝夕相处。
有时她和沈湘说话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他有没有对梁希丞也说过类似的话?
好像这样子,她就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了她被迫缺席的那七年。
顶级和牛的油脂入口便在舌尖融化。优质脂肪总能给人一种轻易获得的愉悦感,淡忘扭曲的心事。周仪嘉吃完一盘肉,又一连扫净尹子姗点的象拔蚌和红毛蟹,还有点意犹未尽。
尹子姗讶然道:“我以为你一个人吃这些会有点多。今天怎么胃口这么好。”她转身招来服务生要菜单,“要不要再给你加盘肉?”
“加个甜点好了。”周仪嘉没接菜单,直接告诉服务生,“要两份杨枝甘露。”又扭头看尹子姗,用的是命令的口吻:“你象征性陪我吃一点。”
尹子姗很习惯地点头:“行。”
等着上菜的间隙,沈湘的回复也弹了出来——「你不会真想跟Alex他们一块儿玩吧?他们要在那边住三天。」
周仪嘉把球场发给他,说还挺喜欢这个场。
沈湘回了她一大串省略号。
会话框顶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一直持续了很久,搞得周仪嘉都很奇怪,这个球场有什么特殊之处,需要他撰写这么长一段话评价。她等得连杨枝甘露都上桌了,举勺喝了两口。
沈湘的话终于发了过来,竟只有短短一行——
「我劝你对某人负点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