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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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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仪嘉耳垂上戴着一枚珍珠耳坠。梁希丞盯着这张侧脸,看着这副与往日风格截然不同的装扮。有一瞬间,她觉得他的目光不像在看自己,好像只是握紧了一张珍稀的相片。
相片上的人在此定格,认命般答道:“后来……就退而求其次了。”
她尝试回忆那些所谓的“后来”。
和梁希丞决裂之后,她开始报复性地学着欣赏那些热情的、外放的、把心思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男生。
这样的玩伴唾手可得。她可以爽快告诫每一任约会对象“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把“没事不要让我等”当做交往须知,好像终于得到了解放,贪婪而自由地畅快呼吸。
可是内心深处,她从来都没那么渴望自由。她的呼吸可以为某个人停滞。她愿意屏息凝神地守着天空的一片云,静候他再偶尔不过地掠过波心。
周仪嘉在这一瞬间很想抽支烟,但在梁希丞面前,总是有太多东西需要克制、再克制。
“十八岁的时候觉得一生好长,没必要为难自己。”她诚实地说,“人都喜欢做更轻松的事。”
尽管知道不应该。
夜色浸没视线,小区里是欧式的花园灯,金色的灯杆上托着一颗颗夜明珠,泛着柔和的光泽。昏暗中,梁希丞颈间的喉结不露声色地动了动。
没有办法不在意她曾经求其次,也无法体谅她退而求其次的动机。只是听她亲口复述一遍失散的细节,五脏六腑就好像拧成了结。
稀薄的光线投在他的脸上,留下苍白的光影。
月色迷蒙,好像连他的声音也是虚幻的——
“如果不用退而求其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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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有十来分钟,周仪嘉出现在玄关,心不在焉地换鞋。
周至灏横躺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打游戏,按手柄的间隙瞟了她一眼。周仪嘉径直路过客厅,对他视而不见。周至灏直觉这里面有问题。
“刚那个,到底谁啊,真不是男朋友?”他忽然叫住她。
“你觉得像吗?”
“那上次妈说要给你相亲的那个是谁。不是这个?”
周仪嘉实在没什么耐心和他继续无意义的争论,提起步子,继续向前。
忽然又折返,从包里抽出一张报名表:“你们老师今天问你去不去北极科考冬令营。你自己填。”
歪在沙发里的周至灏突然坐直了,冲她一扬眉:“你帮我问问Arya去不去呗。”
“Arya又是哪个?”周仪嘉看起来没什么兴致,平心静气地挑挑眉,“你这个性格应该很难有女孩子看上,没必要多此一举了吧。”
周至灏抽空把一群僵尸熟练地爆头,对着满屏四溅的血迹,不屑地朝她勾唇:“你怎么知道没有?”
周仪嘉竟然无言以对。
她晚上把这个故事复述给了尹子姗听,尹子姗在视频那头哈哈大笑,分析道:“但是你弟弟长得确实不赖,这话也有几分可信度。可能这就是基因优秀的好处。”
“是吗?”周仪嘉说,“我就当你有在夸我。”
“那我肯定主要是为了夸你呀。”尹子姗习惯在和她视频时拿一本书翻看,喝一口咖啡,温声细语,“Abby姐还说让我把你的经纪约签给她,要不要干脆帮你答应下来?”
聊起这个事她又开始头皮发麻:“我真没想过要出道。”
“那就等一阵子再看,说不定过一阵你就改主意了。”尹子姗矢口不移,“做艺人挺适合你的,你自己不觉得吗?”
周仪嘉沉默了大半分钟。
“二十年都没有变的想法,真的会说改就改吗?”
她语调深长,敛着纤长的眼睫,好似意不在此。
“你去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尹子姗手头的书又翻了一页,“就像这本书里面说的——‘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而金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周仪嘉依稀记得这是歌德的名言,对她刮目相看:“你居然在看《浮士德》?”
“没有。”尹子姗把手里的书竖起在镜头前,声音一如既往地职业化,“这是《技术革命与金融资本——泡沫与黄金时代的动力学》,Carlota Perez引述了这段话。”
周仪嘉莫名地笑出一声。
人性是这样玄奥的事物,也许连歌德都未能参透。
周仪嘉挂掉视频去泡了个澡,前半夜的记忆又随着蒸汽侵入肌理。梁希丞的每一句话都历历在目。
——「如果不用退而求其次呢?」
金色的生命之树也许会常青,但不应该结出圣诞卡片。
她翻开过去的记忆,检索一些从他口中得到过的,似是而非的许可。
譬如学生时期,她因为与音乐老师的争执,名声奇烂无比,有厌恶她的女生背地里给她开黑主页,专门放一些搜罗来的丑照。年轻女孩的恨意幼稚而又直接,渐渐不满足于此,甚至有一些人会在校园里偷拍她和男生走在一起的照片,编造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一开始还只是拍拍柯泓傑和阿硕他们,她都没理会。后来居然放出了梁希丞。周仪嘉终于忍无可忍,不停私信勒令她们删掉。
但梁希丞劝她说算了,“留着也没什么。”
又譬如那阵子她得知国际部的毕业典礼有红毯仪式,邀请他陪她出席。当时正是《初恋这件小事》流行的年代,所有女生都梦想得到电影里阿亮学长的纽扣,连毕业典礼都演化为一个暧昧的时刻。
明明毕业还远在天边,梁希丞却也没答应,说那天本部不一定放假。
她说,不能为我请半天假吗?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最后幽幽然看了她一眼,仿佛是一种提醒:那你最近表现好一点。
后来她申请学校时收到一所知名英校的Conditional offer,里面附明了雅思和GPA成绩达标才有效。她没来由地想起久远的这一刻。
原来最高等学府都会这样,习惯附加条件,并且时常苛刻。
比起白纸黑字的条例,梁希丞更难揣测。她从没弄明白过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也不清楚他是如何定义好与不好。
但她怀疑自己最近表现还不错,因为又接到意外的橄榄枝了。
她把回忆里的这些瞬间和几小时前的梁希丞穿插在一起,合成一种近似美梦的东西。
可惜水温逐渐变凉,周仪嘉不得不拽了条浴巾起身。轻微缺氧会导致昏昏欲睡,但冷空气令人很快清醒。
她走到卧室的窗前,给自己点了支烟取暖。
不远处的梁宅隐没在黑暗中,阒寂无声。梁希丞回国之后就不再住在过去的家,他父母也早已分居,一个常驻海外,一个在北京置宅。所以从她的方向望去,只有一栋空旷无人的院落。
她的记忆里面还停留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保留着那里亮灯的模样。好像看着一座荒废的游乐场,心里满是曾经登上过摩天轮的彩色瞬间。
原来人潮散尽之后,游乐园有一天还会重新开业。
烟气弥散,已是凌晨一点。
周仪嘉穿着睡衣下楼给自己醒了半瓶红酒,全部饮尽,才点开梁希丞的会话框。几个字打了又删,如同叩响一扇月下的矮窗,小心伸手又收回。
——「明晚有空吗?」
酒精替她激发了今夜所有的鼓舞,点下发送。
月色没有应答,仿佛是她又会错了意。周仪嘉看着空空的醒酒器,又倒了剩下半瓶。
或许这才符合常理。
周仪嘉留在沉寂的对话框里,翻阅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一张张点开白天拍摄的照片,放大看画室的每一面墙壁。
梁希丞从前的绘画课成绩很好,作品时常被放在那面墙上展览,甚至有女生会把他的作业偷偷拿走收藏。
周仪嘉至今记得梁希丞发现画不见了之后茫然的表情。但他没有发脾气,只是放学之后一个人留在画室,重新补上一幅。
只有周仪嘉替他气愤,问他:“不想知道是谁偷的画吗?问她讨回来不就行了。”
说不定,人家就是为了你去找她要回来。她克制不住地这样想。
但梁希丞仿佛根本没有想过追究,只是沉默地拿起颜料盘,重新调色。
周仪嘉一开始坐在他身边等,后来无聊就去走廊上透气。黄昏的校园很安静,梁希丞时不时会透过窗确认她还在。最后画完已经天黑,梁希丞平静地把画晾干,耐心很好地撕掉胶带。反倒是周仪嘉脸上露出疲倦又厌烦的神情。
他以为她等得不耐烦,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周仪嘉说没有。
其实是有的。
她大致猜得出是谁拿走了画,甚至含沙射影地斥责过对方。
梁希丞当然不会对偷窃行为报以青眼。所以她对那个人的厌恶,也并非因为明目张胆的爱慕。
是因为梁希丞要在放学后的画室里浪费四个小时。
是因为她花了这么多年学做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唯恐对他造成半点困扰。
别人凭什么,凭什么轻而易举地犯戒?
她斥责对方不讲分寸。
可是这么多年,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