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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银针 ...


  •   那一柄轻剑被主人持在左手许久,如今方得显露真容。仔细瞧来,剑身狭窄细长,只有两指多宽,薄薄一片铁质,仿佛柳叶,耀眼日光映照其上,亮如灿银,端地是一件利器。
      那骑者左腕一转,轻飘飘挽了个剑花,双足却不移动,对武爷说道:“我手上有剑,你掌中无刀,这样打来,胜之不武。你且去将刀拾起来罢。”
      武爷料不到他口风突转,笑容一时僵住,胸中一股怒气上下不得,倒教自己气了个倒仰。霎时间面皮紫涨,大吼一声,真就依言听令,旋踵回身。却不去拾刀,左腕翻转,劈手抢过一兵丁手中单刀,复又朝那骑者砍去。
      这一招“回山倒海”,攻势威猛至极,刀风烈烈,直取那骑者面门。
      武爷当下突然发难,倒不是发疯中魔,硬要以卵击石,作不智之举。原来他心中早有思量,出招实中带虚,看似慌乱抢攻,十足将性命豁出去的架势,却在拧腰跃步之际,隐隐留了一线转折。
      “这厮武功虽高,可做事处处束手束脚,本是个武夫,硬要装那酸腐文人,那等刀口舔血的行当,怕也是做不得的,倒便宜了我。俗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忍一时之辱,与其硬抗,不如抛去一时脸面,佯装归顺,只等这厮疏忽大意,我便一刀上去,作势取他狗命。”
      他料定那骑者手中长剑既轻且脆,遇到自己这样刚猛无俦的杀招,断不能以剑对刀,正面相扛,必然要往旁闪避。只待对方一避,砂地上那一对姐弟就又成了无主鱼肉,到时他中途变招,抢步上去,把鬼头刀往那重伤少年脖颈处一架,谅那骑者武功再高,只要存了救人的心思,就得听自己号令。
      然而任武爷再如何自诩随机应变,机警狡诈,他仍然想不到,世间万事,变化无常,实非人力一想可定。
      那骑者岿然不避。
      直到刀光近在咫尺,这才一矮身躯,仿若先前那少年身姿,翻身滚落下地。左手长剑自下而上,疾刺武爷握刀手腕;右手五指张开,掌风吞吐,将离手单刀击出一丈开外。同时腰转腿屈,一脚飞出,正中武爷下身。
      这一脚力道甚重,内劲透至足尖,却未将武爷踢飞出去,反是借力使力,将一介大活人视为死物,左足轻点,右足紧跟,双足先后踩上肥大身躯,旋腰跃步,一个大幅轮转,再度落地站直。面上仍浅浅带笑,好似方才的阴狠招数从来没有使过一般。
      这几下兔起鹘落,行云流水,旁人看得是眼花缭乱,还未回神,忽觉眼前又有白光一闪。待得目光回转,却见武爷形貌大变,浑身抖如筛糠,腰背下弯,双手捂住下身,脸上横肉乱抖,双目睁得好似要脱出框去,显然是疼痛至极。可无论他如何张口,也只发得嗬嗬数声,再无只字片语可讲。
      众人直到此刻,方才醒觉,原来武爷喉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点殷红血痕。那痕迹渐渐扩大,由点成片,洇湿了一大块衣领。只听他又嗬了两声,突然间双腿一软,砰的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
      片刻前还在耀武扬威的一条壮汉,此时已目空无神,手脚僵直,形状可怖,显然是活不成了。
      众兵丁尚在呆望武爷,那骑者却早已离他去得远了。那一柄轻剑随他身影行走,高低起伏,上下不定,宛若潺潺溪水,一路翻山越谷,穿林绕麓,汇集无数细流,屈曲洄环,九折而出,终于壮大成势,溪流万山,烟漫路径,并成一片山中胜景。
      常人得见迷雾流烟,溪水淙淙,已然赞叹不绝,何曾想过在清幽蔚秀的风光中,更藏有深邃崎岖之险。一旦心神放松,为天光、云影、山水、烟岚所迷,不消说流连忘返,便是强行要返,任你往何处探觅,也再无退路可寻,只可静待山涧暴涨、溪水没顶的终局。
      这一番奇绝景象,却原是那骑者师门绝学中的一招末技,名叫“九溪弥烟”。时人曾以两句诗形容其貌,大抵相差无几。诗曰:“九溪烟笼十八涧,云水无心两迷离。”
      顷刻之间,十余名兵丁无一例外,尚在目眩神迷,自身已遭剑意席卷,成了剑下亡魂。
      那骑者叹息一声,收剑回鞘。心知这伙神策军人虽然与自己无冤无仇,却和那一对姐弟牵扯甚深,倘若饶过他们性命,事后定会回营请兵求援。他有乌角代步,随时可行,余下二人却是身受重伤,又无坐骑在旁,实在步履维艰。届时众兵丁一涌而上,那二人四拳难敌百手,岂能再度逃脱?是以斩草除根必然为之。
      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记忆中神策军的驻地范围,历来从未涉及枫华谷周遭一带,为何今日会有十余人在此滞留?难道是与他们姐弟二人有仇,尾随而来?然而神策军虽不及天策府军纪严明,仍隶属朝廷军队,日常受军规制约。这伙人私下离营寻仇,难道不会违反军纪么?遍观众人容貌气度,也不太像那缺衣少粮的逃兵。
      这一问题,恐怕只有直接去问那一对姐弟,才能弄个清楚明白。
      那骑者略略一摇头,止住思绪。毕竟当今头一等紧要大事,乃是趁着四下无人之际,速度远离此地,折返官道大路。何况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初次见面,最忌交浅言深,万一他有心帮忙,却教对方误会,视为歹人,反而不美,所以现下再多想法也是无用,不如不想。
      他本以为自己还需二次出手,助那一对姐弟起身上路,谁知一眼望去,那名原本倒在水边的纤柔女子,此时竟已恢复气力,悄然移到了那持枪少年身侧。
      心中不禁忖度:“这女子先前已力竭倒地,纵有习得疗伤圣法,辅以灵药服食,也需一段时间调理,不应这样快就能起身。但方才那数枚银针,确是经她手力所发,再无别个。况且她一双手上均无机关巧物附着,可无需用力便将针射出。莫非……”
      又想:“我辈中人,或多或少,总有几分不愿示弱的气性在,我当时以为他们必死无疑,这才起意相助。以砂石分打武爷手腕和鬼头刀,是打算先教他吃痛撒手,再将脱手飞出的鬼头刀击落至更远处,以免利刃无眼,伤及那少年。若非如此,这女子晚我一步所发的银针,便不致越过武爷,射到了那群喽啰身上。”
      “武爷如不吃痛闪身,银针必会刺中其面孔,说不定还可刺瞎双目。即使略有偏差,也能教他吃痛惊恐,于时间上阻他一阻,不让鬼头刀真砍入那少年脖颈。”
      “可是万一武爷剧痛之下失了准头,如我先前设想一般,鬼头刀虽是离手,却歪打正着,又往那少年身上招呼……或许她已暗备后着,只因我中途插手之故,没有即时使出。是了,这女子心思不弱,下手又狠,那一支判官笔由她来使,确实相得益彰。”
      那骑者一面思索,一面偷眼观瞧,见那女子面容本来惨白一片,如今却已两颊潮红,额头更沁出点点细汗,好似风寒之人高烧不退的模样。她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用牙咬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另一手托着递了过去,口中说道:“这是止血良药,快快吃了。”
      谁知那少年闻听二姐言语,目中大有感激之色,却是一咬牙,缓缓摇了摇头,并不张口。
      那女子此时行动尚有余力,那少年气色却已远不如她,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满头满脸的汗珠。半边臂膀靠在一截断枪杆上,借枪杆撑地之力,勉强立着上半身,不至于一时松懈倒下。血不住从胸口绷带处渗出,滴在砂地上,鲜红灼目。
      这样倔强不屈的刚硬性子,不免让那骑者驻足多看了两眼。
      那女子见小弟不肯服药,面有急色,更劝道:“阿英,你莫再逞强……”
      说话间,又是一阵风拂过。那女子长发被风吹动,现出后颈处滞着的几丝寒光,与先前所发银针光亮十分相似。那骑者定睛看去,原来又是数枚细长银针,分列两排,尖端已没入肌肤要穴,留在外面的一截,兀自随风微微发颤。
      竟是“刺穴激力”之法。
      那骑者不由一怔,心道:“昔日闻听秦兄提及此法,虽能短时间内激发自身潜力,克制强敌,但因其并非杏林正道,用者耗损真元巨大,便是过后补药不断,丹田亦要亏空累月,无气可运,更有种种遗患,不知何时显现,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想来那女子同她小弟一般,宁可力竭战死,也不愿受半分欺辱。所幸如今恶徒皆已伏诛。”
      思及此处,心下不由一阵唏嘘,暗道:“那少年不肯先服药,多半也已心知其姐用了耗力伤身的秘术,欲将药丸让给其姐服用,当真是姐弟情深。这两人看着胸中自有丘壑,即便无我路过相助,仍有方法保全自身,我无需再替他们担心。”
      因想起乌角还在林中等候,便口中作哨数声,通知爱马下来饮水。不料那女子闻声抬头,射向他的目光中,大有防备之意。那骑者反应过来,忙温言解释:“我坐骑还在坡上,我来此处,本是要取水来饮……”
      那女子尴尬一笑,知是自己警惕太过,闹了误会。说道:“多谢杨公子出手相助。藏剑山庄秀水剑法天下闻名,今日再度得见,果然……”
      话未说完,突然转过了头,一声惊呼出口:“阿英!”
      她掌心托着的药丸,已染满了鲜血。
      那少年唇角下颚均是血迹斑斑,口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上几句软和话,安慰自家二姐,未曾想只低低咳了声,便觉眼前一黑,头脑晕眩,不由自主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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