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建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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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不多时，杨淮顿觉眼前渐渐开阔，浓黑夜色转向稀薄，化作草叶上的露水，丝缕亮光自枝叶缝隙中透下，显出四周林木的轮廓，耳边间或响起一二声鸟雀啼鸣，知道天将拂晓，便起身去收拾什物。梅英自去唤醒商二娘不提。
待杨淮踏灭火堆，牵过乌角，见那一对姐弟已和好如初，正并肩而立，等他发话，便朗声道：“还请商夫人上马。”
却不料梅英看到乌角，登时双目放光，像是爱财之人发现了稀世奇珍，连声赞道：“好马，当真好马。昨夜醒转时四下昏黑一片，只知有马，不知竟是如此神骏。偏生这家伙又是一水儿乌黑皮毛，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叫我险些错过了。”
好个乌角机灵鬼，似乎真能听懂梅英的夸赞，当即咴咴叫了两声，昂首挺胸，前蹄不住踏地，显是十分得意，惹得三人都笑起来。
梅英抢步行到马前，绕着马身细细打量，见它额上鬃毛蜷曲，宛若长角；皮毛油光水滑，仿佛锦缎。通身膘肥体健，英气勃勃，与古书异志里描绘的“独角兽”形貌颇有几分相似，心下喜爱更甚。不禁吟诵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念得四句，却又停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我从小见过的宝马良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本以为北人因地利之便，最会伺候马，一旦过了淮河，饶是马种再好，品质也大有不及。今日得见此马，方悟天地之大，万物之多，我不过太仓一粟尔。亏我平日自诩见闻广博，却原来仍是井底之蛙。”
说着又念：“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杨淮顺着他眼光看向乌角，淡淡一笑，说道：“你用杜子美的诗与它做比，委实太过抬爱。杜诗所赞的大宛名马，乃是房兵曹的爱物，正经入了军籍，哪里能与寻常百姓坐骑相提并论。何况房兵曹身在朝堂，建功立业，封侯万里，自有一番胸襟抱负；我与阿黑却只想在江湖漂泊，努力活得长久些，那便足慰一生。”
这话好似一盆雪水，朝梅英头上浇落，满腔热血立时凉透。一时间只觉心中愁绪好似鹅毛，千回百折，飘荡半空，终究没个落脚实处。过了半晌，忽然重重一点头，说道：“是啊，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建功立业？不如努力活得长久些。”
商二娘摇头笑道：“你今日若能不让杨公子背着，自己走到午阳岗，定是能活得更长久些。”
梅英一怔，登时面上飞红。也不知是羞是气，左足往地上重重一跺，率先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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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至午阳岗时，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商二娘骑在马上，一眼望见大路前方斜挑出的酒字小旗，不禁喜道：“是曾家小店！”
然而笑意不过一瞬，忽又叹气道：“这两天在路上耽搁太久，也不知师父是否还在等我们。”
说着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杨淮，说道：“有劳杨公子体恤，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在此处分手罢。”
杨淮心道：“梅英先前吞吞吐吐，有心直言，却不敢说破。我因不知他到底卖的什么关子，尚心存疑虑。不想眼下商二娘竟也有同样意思，看来必定事出有因，非是小少爷故意诳我。”
复而寻思：“难道她师父不喜藏剑子弟，抑或旧有宿仇？如我不曾听过梅英提醒，决计不会想到此女言行另有深意。”
面上则详装不解，问道：“曾家小店已近在咫尺，商夫人为何这般心急？”
商二娘掠掠鬓发，笑着解释：“我想杨公子还有要事在身，早一刻启程，便可早一刻安心。我与英弟现下也已行动无碍，区区几步短路，但走无妨，杨公子不必担忧……”
谁知她一语未完，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叫：“染迹徒儿，染迹徒儿，你怎地耽到现下才来！”
三人皆是一愣，各自将目光投去。只见道旁林中闪出一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张蜡黄脸儿，光头没戴帽子，布衣拄杖，肩负褡裢，腰间还悬着好些革包布囊，瞧着不似武林中人，倒像是个行商打扮。
那老者眼看年纪已过花甲，脚步却健如壮年。倏忽之间，便走到三人侧近，自顾自说道：“我这些天好生苦等，真是眼也花了，口也干了，脖子也长了，天天问询在客店歇脚的赶路人，均说没见过似你这般形貌的女子。怎么，可是路上遇到麻烦？”
杨淮心中一凛，想道：“他就是商二娘的‘师父’？瞧来并非万花谷中人。”
转念又想：“时人拜师学艺，为着自身进益，如若门中无有祖传规矩，往往不拘一师而终，带艺投师也非孤例。就算一口气认了十个老师，只要不违礼数，那旁人也无从置喙。”
商二娘面有歉色，向那老者行过一礼，略略提及红叶湖畔遇贼之事。那老者嘿嘿冷笑道：“好啊，神策军，那帮混账狗东西，不去找红衣教的晦气也就罢了，竟敢阻我徒儿的路。”
商二娘奇道：“红衣教？”
那老者叹了口气，却不答话，径自伸出手去，三指搭上商二娘腕间脉搏。须臾便道：“还没到三个月的双身子，本不该运气动武，偏要逞强……”
说到此处，一双眼光已转向杨淮与梅英身上，不住打量。口中问道：“这两位小兄弟是……”
商二娘忙叫梅英上前见礼，说是在洛阳游历时结交的义弟。又拿眼看了一看杨淮，见他始终面无异色，方继续道：“多亏这位藏剑山庄的师兄出手相助，杀尽神策狗贼，我们才得以保全性命，见到您老人家。”
那老者听得“藏剑山庄”四字，霎时间面色大缓，对杨淮道：“你是藏剑弟子？很好，很好，既然如此，大伙儿都是一家人，那也用不着避讳什么。不过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染迹身上伤也未好全，站在这里吹冷风可不太妥，咱们先去店里坐一坐。”
那曾家小店虽说是“店”，放眼望去，也不过是在一片宽阔平地上，立了窄窄两三间草棚，勉强可以遮阳避雨。马槽、后厨皆置在空旷处，四周林木葱茏，倒不觉日头毒辣。
临近山坳低处，另放有几张木桌。此处地势甚佳，座中抬头可见蓝天白云，金边红叶，既有赏心风景，又无官道烟尘侵扰，做个吃饭、观景两全其美的意思，然而稀稀落落没几个客人。那老者许是个话多爱聊的，故而不留店中枯坐，反在周遭游走寻人。
这会儿小二见有客上门，忙抢步过来招呼，言辞十分热络，却是熟客才有的待遇，杨淮暗暗点头。那老者叫了壶茶，毫不客气往方桌上首坐了，三人依次坐下相陪。
商二娘开口便问：“师父，却不知那伙恶徒，几时和红衣教起了牵扯？”
那老者似觉好笑，哈了一声，说道：“这帮孬种，原本是为探敌情而来。他们在附近一带安营扎寨，以求弄清枫林深处‘荻花宫’的虚实。没想到久攻不下，僵持至今，竟不思进取，耽于享乐——那孟统领沉溺儿女私情不说，下属尚有闲心去骚扰无辜百姓。嘿嘿，这样的散漫行军，若非得了叛教弟子相助，如何撑得到今日。”
“那等腌臜事不提也罢。单说那座‘荻花宫’，乃是红衣教在枫华谷中所设行宫。你们平日行经枫华谷，多在大路上纵马疾驰，不会往林木茂密处留心，故而行宫建立已有一段时日，却仍少人听闻。听说那些妖女不但在宫中采药炼丹，修行武艺，每月还要对外招收一批新人入宫，壮大势力——说是招收，实则不乏坑蒙拐骗，抓捕打掳……”
那老者叹了口气，幽幽道：“同样是叛教弟子告密，同样是朝廷军队出兵，昔年天策府大破明教的‘大光明寺之战’，相距可谓天壤。如今说来，还仿佛昨日刚发生的新闻。”
“大光明寺之战”，又称“大光明寺之变”，乃是明教由盛转衰的标志性战役。那老者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如若明教不曾西迁，现下哪里轮得上红衣教来四处招摇，蛊惑人心？”
回想开元年间，明教尚在中原立足，教中门人一味争强好斗，数次向别派邀战。那时明教高手众多，屡战屡胜，端地是威名赫赫，风头无两。各大门派渐生不满，却无好法遏制，只得姑息纵容。
更有一次，丐帮与唐门率人在枫华谷设伏，欲联手制敌，谁知风声走漏，明教锋芒未损，二派反成龃龉，于今未解。其帮众门人谈及“枫华谷之战”，无不切齿痛恨。
明教经此一役，声势更盛，无形中已成中原第一大教，佛、道二门也不敌其威。万幸当今圣人高瞻远瞩，清楚其欲染指“国教”，哪里忍得，当即发布“破立令”，取缔明教，勒令解散，一时间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谁知明教不服管束，竟趁着势头，集会密谋，妄图逼宫进谏。圣人闻听密报，一怒之下，下令全歼满门，格杀勿论，这才引出“大光明寺之战”，大批明教高手在此战中消亡。天策府一战成名，“东都之狼”的称号不胫而走。
从此往后，明教一举成为众矢之的，朝廷通缉，江湖截杀，各地分坛先后受剿，教徒流失惨重，不得不举教西迁，回归大漠，再不敢明目张胆在中原传教收徒。
而红衣教与明教同出一源，皆为波斯袄教分支。当年圣人颁布“破立令”，指认“邪教”的名单上，明教赫然位列榜首，红衣教却并未提及，可见其体量微小，不足为惧。
但当明教西迁后，红衣教却悄然兴起，不仅接管了遗留在中原各地的明教信徒，更在中原各地设立圣女神像，创建据点分坛，散药济贫，宣法布道，隐隐有明教再来之势。
那红衣教以衣为名，信徒皆着红衣，又因信奉“女尊男卑”，与时人相违，故教中人多为经受过苦难折磨的女子，或遭薄幸男子狠心抛弃，或因家贫力弱无甚活路，得红衣教徒三言两语哄骗，便甘心入教，供人驱使。
杨淮行侠日久，也见过几次红衣女子施粮救人的场面，瞧着一派光风霁月，是名门正派所为，故不曾细查深究。今日得了那老者提点，方晓得她们原是人前送物，背后则在水米中下药，长期服用者不但精神恍惚，更将红衣教徒的言语奉为纶音，受其控制而不自知。
这等害人手段，鬼蜮伎俩，已然动摇国本，无怪朝廷十分重视，派了神策军来查。“大光明寺之战”至今记忆犹新，想必那下令之人，亦存有赏功拔擢之意，抑或欲捧此压彼，平衡两方权势，使神策军能与天策府平起平坐，分庭抗礼。
奈何神策军着实烂泥扶不上墙，耽到现今，仍无结果。眼下说来，在座四人皆报以冷笑。
商二娘又问：“师父，据我所知，我们一向与神策狗贼、红衣妖女皆无来往，您也不好他人俗事，能将这两家冲突始末了如指掌，定是下了不少心血。不过当初我接到信时，您只说在此地汇合，乃是方便取道长安，回一趟老家，并无驻足逗留之意。可是这几日出了什么变故，这才让您老人家如此劳心费神？”
她这话一改先前面对杨淮的委婉含蓄，开口见心，直指重点，看来师徒之间关系甚是融洽。
那老者果然全无恼怒，反而面有忧色，叹气道：“你这丫头，生就一副玲珑心肝，当真事事瞒不过你。不过即使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唉，可怜我那苦命的外孙女哦。”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建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