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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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英越说越兴奋，话如长江流水，滔滔不绝，好半天仍未停口。他见杨淮一直安静无话，貌似不以为忤，便觉自己所言甚合对方心意，当下更为欢喜，仗着势头问道：
“杨兄既与穆大侠同出一门，又劝我不要太过偏信说话人的一面之词，看来杨兄对穆大侠昔年旧事，应是很熟悉的了。却不知那话本子里讲述的穆大侠少时经历，里头能有几分实在话？还望杨兄与我解惑。”
也不待杨淮首肯，便自顾自继续说道：“听说穆大侠祖籍乃秦地人士，与秦大侠仿佛比邻。家境虽非大富，也算小康，‘衣食无忧’四字还是担得起的。怎奈‘自古英雄多磨难’，他长到八九岁时，一日忽有大批恶贼闯入家中，杀人放火，烧毁庄园，全家惨遭灭门，竟连一个下仆用人也不放过。”
“此事发生得十分突然，之前毫无征兆。穆大侠当时不过一总角小儿，精神却极强韧，躲在死人堆里，衣衫染血，一声不吭，假装自己也是死尸。想是老天爷也怜惜他，火起不久，大雨便倾盆而降，那伙恶贼见庄子已在火中毁损大半，雨势又大，对冲刷痕迹、模糊线索极为有利，便不愿在此地多呆，径自离去了。”
“穆大侠闻听銮铃马蹄声接连响起，又陆续消失在雨中，仍不敢动，硬生生睁着眼睛捱过去一夜。待第二日早上凝神细辨，确认四周并无异状，才从一地尸首中翻爬出来，发誓要学得上乘武艺，与家人报仇。”
“他孤身一人，艰难上路，去投奔远嫁到扬州再来镇的姑母。一路上少不了颠沛流离，艰难险阻，昔日说话人细说时，在座众人无有不动情落泪的，如今时间有限，也不必提了。单说穆大侠见着亲戚，本以为往后的日子总算有了着落，哪知堪堪过得一月光景，灾祸又至。”
“谁也没有料到，一股流散倭寇早已盘踞在附近山岭之中，自立为王。只因他们对外十分机警，行踪又隐秘，镇民为假象所迷，全然不察其狼子野心。这伙恶人待候着赶集正日，方联合一处，齐齐来到镇上，持刀行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穆大侠那天恰受姑母所托，去扬州采买什物，不在家中，这才不曾殒命。”
“他回程时听闻哭喊声震天，远远望见不对，当即转身直奔官道，却非逃命，而是求援。他跑了大半日，跑得两只鞋都掉了，双足十趾血迹斑斑，方到得江边东漓水寨的大门前。”
“那东漓水寨本属十二连环坞管辖，是□□上的一大势力。后因阮寨主不愿再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率手下众人叛出组织，来到扬州择地安扎，多年经营下来，已有模有样，与周遭乡镇关系也一向和谐，故此穆大侠才不顾一切，跑来求救。”
“水寨头领听穆大侠说明来意，当即召集人马，爽快出兵。然而待他们赶到镇上，活人已然寥寥无几，场面惨不忍睹。那些平日里受了重伤也不喊痛的刚烈汉子，好几个气得当时嚎啕大哭，大伙儿连夜上山，将那倭寇老巢一锅端了，彻底除去后患。”
“再来镇遭此大劫，一度满街空宅，荒无人烟，入夜后仿佛鬼域。近年来得几次外乡人口迁徙，才慢慢恢复了人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单说那阮寨主见穆大侠心性坚忍，浑不似寻常幼童，不由心生怜爱，当场要收他为徒。穆大侠却婉言相拒道：‘姑母生前已做了主，待小儿再痴长两岁，便同携前往余杭，拜师藏剑山庄。姑母说了，藏剑山庄铸术名满江湖，就算学不好武功，他日也可有一门技艺护身，自食其力，不至饿死。长辈遗命不敢不从，望寨主容允。’说着流泪磕头。”
“阮寨主念他志坚行苦，一片赤诚，所以并没有如何为难，反而更同情可怜这孩子，特地托人找了门路，教他坐船到余杭，持水寨帖子拜庄，好令叶家人不至于小瞧了他去。”
“当时老庄主叶孟秋已退隐江湖，大庄主叶英只管闭关练剑，庄中庶务大多由二庄主叶晖管理。穆大侠那时尚在幼龄，又是孝期，不能吃荤，拳剑功底也很浅薄，身量越发显得瘦小羸弱，半点不像个习武的好苗子。便是如愿留了名姓在弟子谱上，每日也只得做些外门洒扫的杂活，什么秀水剑法，灵峰剑式，恐怕远到十年之后，也难上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眼间，已是五年过去。出乎意料的是，穆大侠竟以天生的一股恒心毅力，坚持每天白日打铁，入夜练剑，小睡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又咬牙起身，继续练习。这五年非人日子，真不知他如何熬下来的。”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样拼命苦干下来，不单铸术小成，屡获剑庐大总管奖勉，剑术上更投得叶大庄主机缘，郑重收为入室弟子。”
“要知道，藏剑山庄发展至今，庄中人才济济，连带叶家本堂、旁支、外门弟子、仆从杂役……可用之人不下两三百之数，而有幸能获叶大庄主亲手指点剑术者，却是百里挑一。更遑论登堂入室，成为其膝下亲传嫡系，二十年来端地屈指可数。”
杨淮抬眼看去，见少年人一口气说到现在，正面颊绯红，双目中尽是倾慕艳羡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好笑。
转念一想，又觉梅英在逃亡途中，谈起敬仰的英雄，喜爱的话本，说话始终天真烂漫，童心未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他活到自己年岁，便难再重回少年时。
思来想去，终究不忍出言责备，改口道：“我讲一件师兄的旧事，你决计没有从说话人口中听过。”
他这副哄小孩子的口气，似乎有意岔开话头，绕过梅英先前“与我解惑”诸语不理。但梅英大喜之下，也顾不得去计较许多，只连连催促他快说。
杨淮道：“藏剑山庄面临西湖，背靠孤山，山中湖底多藏金铁。便是寒冬腊月，铸工师傅也要当徒弟的凿开湖面冰层，脱去衣物，身上仅着一条犊鼻裤，直愣愣跳下水去，在采挖湖底玄铁石的同时，亦可锻炼筋骨。”
“有些师弟入门时日尚短，内功粗浅，光着脊背站在岸上，受寒风一激，已然抖成筛糠，哪里还敢下湖。师傅也不言语，走到背后一脚一个踹下去，再上来时人都快僵了，又是好一通折腾……”
“那时师兄年未及冠，身轻骨弱，又是无亲无缘的孤儿，囊中羞涩，衣食打点上自然比不得旁人有优待，好几次下水后又累又饿，饥寒交迫，上岸时差点没昏过去。然而心中叫苦，面上始终不敢有半分怨言。因为假若吃不得这苦，半途放弃，那便只好收拾包袱出门，从此和藏剑山庄再无干系。”
“我们两个离乡少年，千里迢迢南下拜师，虽然同门和睦，无人欺辱，到底人生地不熟，纵然满腔烦恼愁闷，也无甚知心好友可倾吐，唯有忙里偷闲，望一望周围风景，聊作慰藉。”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历来与苏州并称，若论市肆繁盛，杭不如苏，可若争湖光山色，苏不如杭。杭州一年四季皆可入画，独寒冬无绿叶，另有白雪红梅，攒错如荆榛。那是位在山庄一隅的孤山梅花，临到残雪时节才傲放枝头。”
“试想这样的场面，搁到说话人口中，定要借景生情，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大丈夫应当如是。穆水应当如是。”
“可那时大伙儿天天读书、冶金、煅铁、练剑……雷打不动，循环往复，心中已让这些念头塞得满满当当，再无别的好想。最多不过是期盼每日三餐有点变化，或是多吃两个馒头，或是多喝一碗热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诗情画意？”
“师兄说他在冷水里泡着，一昂头看到雪地里的梅花，只知道花是红的，牛肉也是红的；雪是白的，米饭也是白的……”
梅英听到这里，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有什么？换了我下水，估计还未上来，就已等着做好的梅花糕上蒸笼了。”
他低声笑过一阵，陡然醒觉，皱眉道：“杨兄莫不是还在恼我？否则为何旁的不说，偏偏又提起这梅花？”
杨淮微哂道：“梅兄弟又误会了，我能忆起此事，实是听你方才叙述，心有所感，便想将当年师兄与我说过的一席话，让你也听一听。”
“那时我尚在懵懂韶龄，也曾像你一样，问过师兄相类的话：‘若非心性坚忍，天赋秉异，如何能不怕苦痛，咬牙捱过这许多非人日子？’”
“师兄却说：‘痴儿，定又是听多了外头的奉承之词，耳目蒙蔽，不明事理。从来“人心肉长”，又有“十指连心”，敢问世上谁人能不怕苦痛？我不但怕，且怕得厉害，这些年来，无不时时担忧，生怕自己下一刻便死了，看不到明天的朝阳。’”
“我吃了一惊，正欲追问，只听得师兄又道：‘可我更怕学艺不精，剑术不成，受人欺侮，生不如死。须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世上很多时候，是你想活而不能自主，你想死也不能自主，你不想听他人评断，还是不能自主。我为求往后度日如意，想活便活，想死就死，想不听他人评价，也找得到没人的去处，只好在尚可自主的时候，尽量做些不能自主的事体。’”
“‘你看师父，不也是在父辈的殷殷期许中，在同辈的担忧误解中，在晚辈的曲意逢迎中捱过了许多非人日子，捱到一双眼睛彻底无关世情，方才了悟出关的么？’”
“‘什么为报血仇，发下重誓，什么长辈遗命，不敢不从，那都是旁人口中自以为的慷慨激昂，想当然的壮志豪情。我究竟有没有他们说的那样血性，你我朝夕相对，同吃同住，难道还不清楚吗？’”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