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书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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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秦清适才所唱词曲，语出王维所作乐府诗《桃源行》。诗中描述的“桃源”仙境，正源自晋时陶渊明的散文《桃花源记》。
而杨淮吟咏的《桃花源诗》，乃附着其文后，亦为陶潜写作。二者体裁不同，描写有差，却又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上述诸篇诗文，旨在敷陈同一则故事：昔时有一渔人，沿溪行路，只顾追寻花树春景，心无杂念，反自迷路中探得桃源所在，那是一方世外仙境，居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当渔人离开后，复起往返之思，却迷失路径，再寻不得，唯有惆怅惋惜，长伴终身。
世间真有桃源吗？误入“秦人洞天”的经历，是否类同“庄周梦蝶”，那些快乐惬意，只在梦境中留存？
这问题恐怕除却渔人之外，无人敢再断言。
可若问及世人，谁会不想寻到桃源，居住其中呢？那毕竟是一个远离战乱、自给自足、安居乐业的所在，与世隔绝，人人自得其乐，胜过凡俗百倍。
虽说当今天下盛世，可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太平祥和的光景，不让贞观初年，纵是江湖恩怨，也多止步于个人决斗，抑或门派纷争，无伤国本。杨淮作为大唐子民，自应忠君报国，不该多想——然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结果，历史书上的记载难道还少吗？
秦清必定也是多想了的。
如若不然，他断不会在今日突兀高歌《桃源行》，更不会陡然发问“我为何要成立‘不羁会’”。
所以杨淮才会用《桃花源诗》作答，如云壑引“牛骥同皂”四字典故一般，聊当“射覆”，成全秦清的雅兴。
他思及此处，复又忖度：“小庄道长熟读经典，按理应先我等一步，早早解出秦清心中所想，谁知竟全然无话。云壑说他‘腹中空虚’，我想不过是找个由头打趣，并无实证。或许是因他和秦清关系过分熟稔，就算说透关节，也无甚趣味，是以故意不点破，将此机会推给我们长脸。”
杨淮一向自认面薄，并不太乐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贸然开口应和，引人注目。但一来自云壑开口后，再无同仁有发话意头，为免席间冷清，尚需能人调合斡旋，撑一撑场面。二来这“桃源”一念，想必乃是秦清平生大愿，穷极心血，誓要达成，杨淮若无表示，恐寒多年老友真心。
此时犹在思索，忽听得秦清说道：“我出身贫寒，自小也无甚过人之处，跟随师父多年，毕生所愿无非是平安度日，善始善终，从未想过能有今日光景。”
“只因这些年湖海飘零，经历的事一多，难免起了点不切实际的想头。尽管我对外总说不事王侯，不求闻达，要仿效古人高风峻节，超然物外，才算无愧于心。可试问人活一世，哪个真能不理俗务，孤身独存？”
“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其家中尚有田园私产，不致饿死。王摩诘善咏山水，诗画双绝，各臻其妙，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我亦爱极他诗中描绘的自然真趣。但大家莫忘了，他出身河东王氏，正是‘五姓七宗’里的‘太原王’。”
秦清说话声音并不十分大，其中也无内力蓄加，杨淮却听他愈说愈响，座间杂音渐消，偌大一栋酒楼内，竟只有他一人声音回荡半空。
杨淮愕然抬眼环顾，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不消说桌前数人，便连邻座客人，一楼上下，皆闭口吞声，俱在认真听秦总舵主发话放言。
就是楼下那唱曲的破锣嗓子，现下也正梗直脖子，翘首竖耳，一脸肃容。凝神细听之余，还不忘冲刚进门的客人摆手摇头，教他们不要出声惊扰，以免听不真切秦总舵主崭新鲜活的讲演。
秦清仍在说：“诸位平常谈天时，可没少自谦家底，但细论起来，在座哪一个不是身出名门？纯阳宫，长歌门，南疆五仙，蜀中唐门……”
他以眼代指，一个个指点过去，“不羁会”众人神态各异，有的面露惭色，有的平静如常，有的似笑非笑……但无有一双眼睛不盯着秦清，无有一双耳朵不听着他说话。
杨淮暗叹一声，心道：“无论哪个世家大族，瞧着外表光鲜，中正无私，内里始终免不了掺杂尘垢粃糠，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我等在外闯荡，也容易为声名人际所累，有时路遇不平，本想出手，却因顾虑重重，终是难伸拳脚。”
“江湖中人，乍看只觉千人千面，好恶判若天壤；但细辨之下，本性如出一辙。大抵刀头舐血的日子过久了，总要走上拉帮结派的道路，以便植党营私，师出有名，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然而秦清创会初衷，必然志不在此，也不屑在此。”
“我想他成立‘不羁会’，绝非仅凭一腔孤勇，意气用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才决意为之。他击杯放歌《桃源行》，多半是为了借歌明志，欲使在江湖中孤立无援者，能寻到一处陋屋栖身，进可结交知己，共襄义举；退可暂避风雨，不理外事。”
秦清还在说：“我也曾向往‘桃源’盛景，也曾想在万花谷中长久隐居，修身养性，饮酒弹琴，吟诗作画，赴会雅集，无尽闲逸，无尽雅致，世外仙乡不过如此。”
“然而终究凡心大炽，不能脱俗，总想在有生之年，尽我所能，为大伙儿做些小事，在世间留点薄名，使后来的小朋友听到‘江湖’二字，不至于脱口而出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既然遍寻桃源不得，那就自己种树栽花，再建一个桃源便是。”
杨淮犹记得那天秦清话似潮涌，惊涛拍岸，激起无数掌声，连街上行人也纷纷侧目，其苦心孤诣，何其难得。许是自己酒力不济，听漏了耳，又或是杂念纷迭，只顾神游，到如今仍有印象的已十不存一，若非今日梅英口快，引发他内心愁绪，昔日情景仍旧抛在脑后，置之不理，万不会再从回忆堆中翻出，追思体味一二。
遥想当年，唐无敬到底一语成谶，原本近似玩闹哄做起来的“不羁会”，如今竟已天下闻名，人所共知，秦清的愿景算得上是已实现大半。
尽管这两年那厮越发讲究总舵主的气度，口中常吟“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对声名利禄一概不置可否，但如让他听到“不羁会”已编撰出两套话本子，见到似梅英这样的痴狂听众，想必心中定是极欣慰的。
只可惜那日欢宴过后，大家一直离多聚少，那样的酒席闲谈，再也没能办妥第二回。有人更是失踪两年，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想到那人，杨淮心中一阵惆怅，却是无可奈何，唯有暗自难过。正恍惚间，忽听得耳边有人唤道：“杨兄，杨兄？”
杨淮猛然回神，见梅英正一脸不解，凝视自己，忙道：“实在抱歉，只因听梅兄弟你说话得趣，一时忘情，想到些昔年听书的旧事，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又转口道：“却不知‘不羁会’的‘书胆’秦清……”
不虞梅英一摆手，说道：“杨兄错了，秦清并非‘书胆’。”
他似觉自己这话过于武断，就笑着解释：“我信杨兄实是没听过这部书，果真想当然尔。倒也怪不得你，但凡没听过的，十人之中倒有十一人会这样说。”
杨淮一怔，道：“他……并非‘书胆’？那‘书胆’该是何人？”
梅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压低声音说道：“‘不羁会’的书胆，不是别个，正是杨兄师兄，藏剑山庄出身，人称‘帝恨轻侯，出手不留’的穆水穆大侠。”
饶是杨淮定力再好，此时脸上也不免现出几分惊色。一时间不禁口中喃喃：“怎会是他……”
梅英便有些不满，皱眉道：“为何不能是他？穆大侠在‘不羁会’中，可算是铮铮佼佼的一流人物，无论武功家世，人情道义，放眼江湖，甚少有与其匹敌者。他作为全书书胆，当真实至名归。”
杨淮道：“秦清素来智谋决绝……”
梅英接口道：“是，秦大侠计谋超群，算无遗策，更擅长排兵布阵，头脑有如再世孔明，不愧‘赛诸葛’之称。不单‘不羁会’弟兄个个心悦诚服，尊他为首，便是同辈的江湖豪杰，也无几个不以他马首是瞻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在说话人口中，反而万万当不得‘书胆’。杨兄莫觉奇怪，你且好好想一想，那混迹在酒楼茶馆的说话人，大多是何出身？惯常爱听短打侠义书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杨淮啊了一声，叹道：“是我当局者迷了。”
梅英嘻嘻笑道：“单说我们师兄弟几个听三国书，历来热衷反复回味的，也多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美髯公过五关斩六将’‘赵子龙七进七出救阿斗’等精彩场面，众英豪莫不是单人匹马，力战群雄，那一招一式打起来，真教人热血沸腾，恨不能亲至现场助威。”
“且不提说话人是否真不擅长指挥布置，说不来行伍兵法，只会逞匹夫之勇。就算他们将两军大战的磅礴场面说得再好，我们这类人也不耐烦听呀。坐在茶馆里一下午，就听人家嘴里数十万大军来来回回，进进退退，至多叫几声‘冲呀’、‘杀呀’，便活捉贼寇，攻占城池，那有什么意思？”
“‘不羁会’一书同理，秦大侠坐帐中军，隐身幕后，掌控大局，至于往来交际，除暴安良，则多交由穆大侠、小庄道长等人出面料理。通常在一部短打侠义书中，听众最爱听的，无非是那打抱不平、惩恶扬善的桥段，说话人深谙此道，便在‘不羁会’遭受强敌进犯之际，多安排穆大侠临危受命，压阵克敌。”
“他出行随携两把宝剑，一名‘轻侯’，一名‘帝恨’，乃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通身武功已臻化境，虽不至于百战不殆，但也称得上十拿九稳。江湖人送外号‘帝恨轻侯，出手不留’，前一句取自剑名，后一句便应了李太白那两句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或许又要问了，小庄道长论及为人处世，在同辈中亦是出类拔萃，卓尔不群，为何不让他担当‘书胆’？实因穆大侠不仅文武双全，任侠仗义，颇受弟兄敬重，生平故事又太过离奇，用作开书引言，方能吸引听众，赏下今日饭钱。”
“若开篇打小庄道长少年时讲起，讲他如何违逆长辈意愿，私下逃家拜入纯阳宫，正经当了方外之人；如何因显赫家世得了师长青眼，每日做的功课不外是修道谈玄——那是存心赶客之举。”
杨淮不禁暗叹：“小庄道长平日最不喜和我们谈论门第世系，更厌宗室称呼，为此连俗名也割舍了，照《南华经》中‘齐物论’一章，自取‘庄齐物’为号。想不到在话本子里，他竟仍深受其累。”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书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