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集》追鹿

6、五三番外

　　八中今年喜迎第七十年校庆。

　　去年新校长刚走马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校庆便是他烧的第一把火，不仅要烧，而且要烧得烈，烧得旺。

　　于是一众苦逼在校老师每天被年级组长聚在一起开动员大会，让他们再下去给学生开动员大会。老师们心里惦记着学生的成绩，每天开动员大会一脸的苦大仇深，似乎恨不能集体起义把校长暗鲨掉。

　　可学生最喜欢的就是不上课。

　　听说校庆正好和艺术节篝火晚会合并，足足能开一周，大家已经和过年一样提前兴奋了起来，纷纷开始贷款快乐。八中校风教出来的学生本来就野，眼下更是野上加野，已经光明正大地开始排练节目了。

　　荣升为高三化学组组长的谭远照老师看着班里的成绩单半喜半忧，喜的是这帮小兔崽子没忘本，平均分仍然过了70，忧的是这个班的学生太文静，怕是完不成校长布置的校庆大业。

　　他还没摇头叹气完，主任又传达来了校长的任务，让他联系往届的毕业生，能来多少来多少，给学校撑个门面。

　　谭远照的女儿在一边喊“爸爸爸爸陪我玩”，他手里微信不停“滴滴”作响，让他想摸去网线另一端和校长同归于尽。

　　真是悲惨的中年社畜写照。

　　于是冯周接到电话时，背景音便是小女孩的惊声尖叫：“爸爸！！！！”

　　冯周沉默地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点，试探道：“谭老师？”

　　“小冯啊，是我。”

　　谭远照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是这样的，咱学校马上就是七十周年校庆了。校长想邀请各位校友回学校一同参加校庆活动，你看你这边有时间吗？”

　　他说完，屏息凝神地等着冯周回答，却没想到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谭老师，带孩子呐？”

　　谭远照没想到会在冯周的通话中听见虞少淳的声音：“你俩怎么......”

　　冯周眼中含着煞气地看了虞少淳一眼：“嗯......我俩合租。”

　　“合租？”

　　谭远照充分发挥了他刨根问底的探索精神：“你不是在B市工作吗？怎么和小冯在D市合租？”

　　虞少淳正挂在他“室友”身上，手上动作也不老实，可嘴上说的却相当冠冕堂皇：“我这不是放假就回D市吗？在D市我多少得有个地方住吧？”

　　“这样吗？”

　　谭远照恍然：“那正好我也不用再给你打电话了，你们下周有空吗？”

　　冯周沉默片刻，声音有些怪异：“嗯，有，虞少淳在休年假，我也......在休。”

　　“有就行。”

　　既然这两个门面能来，谭远照就放了一半的心：“下周是校庆周，你们要是可以的话，周三过来一趟？正好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演讲，讲讲怎么应对最后阶段的模考，怎么做调整心态，怎么......”

　　谭远照絮絮叨叨了半天，忽然发现话筒对面静得可以，犹豫着问道：“你们在听吗？”

　　“......在的。”

　　不知怎的，他似乎从冯周的语气中听出来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谭老师，用不用自带节目什么的？”虞少淳懒洋洋问道，“给你唱首歌？”

　　谭远照果然上钩了，问道：“唱什么歌？”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

　　谭远照完全不顾师生情谊，直接把电话挂了。

　　冯周深吸一口气，侧眸看向没骨头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人：“都说了多少次我打电话的时候请您不要......”

　　虞少淳根本没听完他说完，直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宝贝怎么了？”

　　冯周垮着脸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

　　要脸的最怕不要脸的。

　　***

　　校庆当日，学校内热闹得很。高中生们好不容易有一周能在压力中喘口气，彻底释放了天性。

　　冯周原本想穿得正式些，可临出门被虞少淳一票否决，给他换了套算得上“青春洋溢”的衣服。他拗不过自家男朋友坚决的态度，到底还是按照虞少淳的意思穿了他给挑的，结果进了校园，发现自己好像和那些十七八岁的男高中生很像。

　　“你故意的吧？”冯周问他，“故意给我选这一套的？”

　　“怎么可能呢？你穿这套最好看。”

　　虞少淳笑得格外纯良，把他往教学楼的方向一推：“去吧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你不上去吗？”冯周问他。

　　“我......”

　　虞少淳轻咳一声：“我反面教材，就不上去了。正好很多年前我在学校留了点东西，今天去找出来。”

　　他说完后轻轻捏了下冯周的手，而后潇洒离开。

　　冯周早就习惯了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甚至连句“再见”都懒得说，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谭远照带的新班在四楼，等他走到教室门口时正好是课间。一个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孩从门口蜂拥而出，下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将教室氤氲成金色，让冯周一瞬间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自己也曾坐在这样一个满是金色阳光的教室里，前面的少年戏谑笑着转过身，不厌其烦地将自己拽进一室热闹温柔的喧嚣之中。

　　谭远照看见他站在门外愣神，连忙过来招呼他：“小冯，好久不见了啊。”

　　冯周回过神，与谭远照点点头，算问了个好。

　　“虞少淳呢？”谭远照发现他身后没跟着人，有些奇怪，“他不是在电话里说的好好的要带节目来吗？人呢？”

　　“他......”

　　冯周也不知道虞少淳干什么去了，只模糊道：“他说自己有事，教学楼外就和我分开了。”

　　这是下午的大课间，离自习课上课还有十来分钟的时间，谭远照索性靠着门框和他聊了起来：“还没女朋友吧？”

　　冯周哽了下，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只低声道：“没有。”

　　“咱学校高三年级化学老师的闺女比你小一岁，在银行上班，”谭远照小声说，“这周末要是有空的话，你俩见一面？”

　　冯周十分坚定地拒绝道：“没空。”

　　“别啊。”

　　谭远照“啧”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冯周挑眉：“是您着急还是我妈着急？”

　　“我......”

　　谭远照长叹一声：“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不想结婚，”冯周语气很平静，“冯青青要是想让我结婚就自己来说，总要你传话算什么？”

　　这会儿恰好上课铃响了，冯周无视了谭远照接下来的话，直接走上讲台准备和学弟学妹们分享自己准备好的学习心得。

　　曾经冯周是个社恐小孩，但是工作这么多年后早已被社会教育了一通，没了社恐的毛病，可如今面对一群稚嫩的面孔，心中却仍免不了紧张。

　　他说完了要说的，允许学生们自由提问，其中一个男生举手道：“学长，我听说当时你们班还有个万年老二，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男生问完了问题，全班人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严肃的学长唇角轻轻翘起了一个弧度，而后又飞快地落下。

　　“他......过得挺好的。”

　　冯周停顿了下，觉得自己的语气没有什么问题，而后继续道：“他现在在B市做建筑，每年有国外的专家和他们建筑事务所进行交流学习，一个设计还在国际上拿了提名奖，比我厉害得多。所以有的时候并非只有做第一名才有出路，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不一样的未来。”

　　似乎没人意识到这位曾经的年级第一为什么对曾经的万年老二如此了解。

　　他轻咳一声，推了推眼镜掩饰心虚：“还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刚落，教室外便响起一阵喧哗。八中的新任校长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神采奕奕地走进了班级。

　　“这位就是冯周同学吧？”校长的声音也喜气洋洋，“久仰大名，你是每一届学生的榜样，大家都得向你学习啊！”

　　冯周被他的热情似火吓了一跳，属于成年人的成熟稳重骤然消失。

　　可校长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揽着他的肩便将他拐带出了教室门。

　　原本准备半个小时搞定然后跑路的冯周垮着脸，被邀请到各个班级中进行巡回演讲。校长看着他的目光像看着濒危保护动物，恨不能把冯周整个人分成八瓣，让全校师生都沾沾当年状元的喜气。冯周开溜失败，阔别已久的社恐再次找上门来，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若不是晚上每年一度的篝火晚会要开始了，校长同志能带着冯周把高一高二都溜一圈。

　　他好不容易从热情好客的校长面前跑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睛却被人从身后蒙住了。

　　熟悉的柠檬草香薰撞上鼻尖，冯周的动作顿了下，咬牙切齿道：“你早就料到了是吗？”

　　“没有呀。”

　　虞少淳的声音十分真诚：“我怎么会料到这种事呢？在教学楼外等了你半天看你没出来，这才找上楼的。”

　　冯周刚要说什么，却被人用食指抵住了唇。

　　虞少淳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拽着他向走廊尽头走去。

　　D市五月末的天气虽然转热，但因着靠海的缘故，夜风总是会凉爽很多，透过半开着的窗吹进走廊，连带着一边挂着的窗帘慢慢摆动，泛起一片柔和的蓝色波浪。

　　冯周原本不知道虞少淳要带自己去哪，直到看见那处楼梯上焊着的铁门才忽地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阔别多年啊，”虞少淳唏嘘道，“也幸亏当年就我一个敢爬上去的，不然小秘密都要被人看光了。”

　　什么小秘密？

　　冯周有些不确定道：“不会是还要爬上去吧？”

　　“这回不用了，我从门卫那儿要了钥匙。”

　　虞少淳变戏法一样从口袋中摸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插进那锁中轻轻转了下，锁着的铁门便应声开了。

　　许久未有人经过的楼梯上轻轻扬起一层薄尘，而后归于平静。

　　虞少淳先向前走了几步，而后笑着转头冲他伸出手：“愣着做什么？来啊，不然一会儿看不见好看的了。”冯周搭上他的手，任由他牵着自己慢慢登上台阶。

　　“当时我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可真不容易，”虞少淳轻声说，“那会儿你爬楼梯又爬不明白，我提心吊胆生怕摔坏八中最聪明的脑袋。结果你站都站不稳，在我肩上把嘴唇磕破了。”

　　冯周眨了眨眼：“那是我第一次亲你，在脸上。”

　　“是啊......什么？”

　　虞少淳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忘了，你这都记得啊？”

　　“你不是也记得吗？”

　　冯周揭人老底毫不客气：“不然怎么会说‘是啊’。”

　　虞少淳哑口无言。

　　他本来想先将一军，却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让他谋划了个寂寞。

　　天台上一如既往的堆满了不用的教具与书桌。虞少淳也不嫌那些东西上满是灰尘，翻翻找找半天找出来一个蓝皮的数学作业本。

　　他将那数学作业本上的灰拍干净，递给冯周：“送你哒，七年前的东西了，老古董啊。”

　　冯周自动忽略了他句末那个“哒”，接过来刚要翻开，却被人一把按住。

　　“现在别看。”

　　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的虞少淳罕见的有些脸红：“有点年少轻狂，我鼓足了勇气才决定把它交给你的。那个......你等我回B市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看好不好？”

　　什么东西还非得偷偷看？

　　冯周和他在一起七年多，却每天都能被他奇诡的脑回路刷新认知。

　　他好脾气地点点头，将那印着“大化印刷厂”的蓝皮本拿在手里，预备着找个良辰吉日看看虞姓弱智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

　　虞少淳坐在沥青铺的地面上往后一倒，仰看着渐渐沉入夜幕的天空轻轻呼了一口气，还未说话，便看见身边的人不动声色地也跟着躺在了一边。

　　两人之间没有多远的距离，伸伸手就能碰到彼此。

　　“哎？”

　　虞少淳有些意外：“不用我劝，这回自己就躺下啦？”

　　“闭嘴，”冯周面无表情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虞少淳不在乎他语气中的杀意，伸了伸胳膊，挠了下冯周的手心。

　　冯周反应十分迅速地攥住他的手指。两人牵个手也能牵出几分火药味，你来我往，谁也不向谁认输。

　　“给我牵牵怎么了？”虞少淳咬牙切齿，“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这个德行？”

　　“你也知道多少年了。”

　　冯周不甘示弱：“别幼稚了行吗少爷？”

　　操场上少年的声音喧嚣，将原本沉静的夜幕吵得多了几分沸反盈天的意味，隐隐烧烤的香味徐徐而来，不紧不慢地在空气中氤氲开一片称得上“烟火气”的氛围。

　　就好像在这样的环境中，再成熟的大人也能暂时做回一晚上无忧无虑的小孩。

　　虞少淳打累了，嘴里小声嘟囔：“不和你这小孩一般计较。”

　　“才比我大半年，”冯周冷笑，“别显得自己有多成熟。”

　　虞少淳撑着地面坐起来，还未说话，便听见一道刺耳的声音划破天际，而后在天空中绽开了一朵橙黄色的花。

　　花朵于夜幕上流光溢彩，继而消散成一片模糊的白烟。还未等学生们的惊叹声结束，一朵白色的再次绽放于天际，点亮了半面夜空。

　　虞少淳撑着头看向冯周：“不是愿意看烟花吗？喏，哥哥带你找私人露天专座看，快乐加倍啊。”

　　冯周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而后避开他的目光：“......幼稚。”

　　“谁当年说焰色反应不好看，但每年过年都明里暗里指使我妹去买仙女棒？”

　　虞少淳不欠就难受，伸手去揪冯周的脸：“谁啊小冯同学？”

　　冯周被他揪了个猝不及防，面上发烫：“那不是你玩得最开心吗？”

　　不远处的操场上骤然腾起一片炽烈的火焰，将周围少年人的脸庞照得发亮。

　　“这么快，”虞少淳轻声道，“我都毕业好多年了。”

　　上次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篝火还是很多年前。

　　那个夏天来得早，连带着蝉鸣一同到访，叫得本就心怀鬼胎的人更煎熬。

　　虞少淳本来是很讨厌夏天的。

　　他讨厌出汗，讨厌闷热的天气，恨不能一到夏天就闷在空调房里一辈子不出去。

　　可后来他觉得，其实夏天也不错。

　　第一年夏天开始谈这场恋爱，第二年夏天在英国泰晤士河畔亲吻，第三年夏天去海边看了livehouse，第四年夏天在山中露营......

　　他和冯周是在夏天相遇的，所以虞少淳理所应当将所有快乐的瞬间归咎于“爱情的魔力”。

　　似乎从夏至以后开始的爱情，合该如夏天般炽热而轰轰烈烈。

　　“想什么呢？”冯周轻声问。

　　虞少淳愣了下，笑道：“想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哪个夏天？”

　　“就你在多功能报告厅找我茬的那个夏天。”

　　虞少淳伸手揉了把冯周的头发，一如很多年前在教室中午睡醒来时那样：“那个时候把你拐走就好了，我们能提前过一个快乐的夏天。”

　　两人十指相扣，似乎又回到了十八岁的年岁。

　　那时大家都还小，连对视都心惊胆战，可心中悸动却胜过一次又一次盛大的告白。

　　“我......”

　　冯周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索性俯身吻上那人的唇。

　　不远处，粉色和紫色交杂的“流星雨”压轴出场，让整片天幕鎏金般绚烂。

　　一个缱绻的吻结束，虞少淳轻轻环着冯周，小声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夏天快乐，每年你都要跟我说的嘛。”

作者有话说

　　夏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