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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相见 ...

  •   依然是一品阁,芙蓉雅间,窗外的杨柳比上次来时更深绿柔软了些。

      高隐见到眼前雍容华贵的锦衣少年,心中澎湃了一瞬,他撩起袍角跪下。
      “草民叩见六皇子殿下。”

      “先生快快请起。”六皇子温声说,快步上前亲自扶起高先生。
      他此行是奉旨巡察,阵仗极大,但从苏州取了绣品就登船直往湖州,江宁织造司和两淮盐运的官员都还晾着,湖州上下官员心惊胆颤。
      他请高隐上座,高隐推辞了一番才坐下。

      六皇子亲自为高隐奉茶,“我自幼拜读先生文章,为先生雄才大略折服,受益良多,今日得见,实乃允璋平生一大幸事。”

      高隐欠身,双手接过。
      “六殿下过誉了,不过落魄书生牢骚满腹的酸话罢了。”

      二人彼此赞了一番,六皇子终于切入正题,他态度十分诚恳,“先生之才,不该浪费在湖州一城。”

      高隐恍恍地看向窗外,杨柳轻柔卷萦。半晌,他叹息一声,苦笑道,“草民不过天地间一沙鸥而已,岁月蹉跎,如今只知书酒二字。”
      六皇子听他口风松动,知道如今就差一步台阶罢了,于是摒退众人,与高隐谈了半个时辰,再令人进来添酒时高隐已经改称“殿下”。

      “陛下如今正在考量诸位皇子,几位殿下有世家支持,是福也是祸,老朽看来,弊大于利。
      陛下凭郑家支持而登基,但也因此更忌惮世家,最不愿世家影响皇权。
      几位殿下背后都是世家操控,颇多掣肘,二皇子丈量全国土地,不了了之……”

      六皇子拊掌大笑,打断了高隐的话,“高先生倒与安止想到一起去了。”
      安止垂手侍立六皇子身后,不过是寻常打扮,但黑茧绸罩衫一尘不染。
      高隐心中顿生疑窦,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着他,笑道:“月前与安公公一席长谈,惊于眼光见识不俗,老朽自愧弗如。敢问安公公如今几岁?”
      安止略一拱手,口称不敢。

      六皇子看着他笑说:“高先生有所不知,若无安止,断无今日允璋。只是他也记不得几岁入宫了,约莫十七八上下。”
      高隐不禁咋舌,“英雄出少年啊。”他又叹息摇头,似乎极为安止惋惜。
      二人谈论这些时安止毫无旁色,高隐更觉其城府深曲。
      但他面上丝毫未露,对六皇子举杯说:“殿下身边有安公公这般能人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六皇子笑意愈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高隐讲起当年在京城蒙郑相照拂,激动之处竟落下泪来。
      六皇子也想到当年母亲兄长在时,一家人何其和美欢畅,也不由唏嘘感叹。
      这一席宴从午间延到月上中天,六皇子本想让高隐一起回府衙。但高隐婉拒了,“老朽也该与七姑请辞。”
      六皇子亲自送高隐下楼,“高先生所说七姑,也是女中豪杰。”

      “七姑幼秉庭训,乐六老爷去世后就支应门户,丝毫不逊男子。”
      高隐想了想,又说:“可惜七姑命苦,乐家家规森严,一直守着望门寡。”

      安止不着痕迹地看了高隐一眼。

      六皇子也附和两句红颜薄命,临别时状似无意地说:“七姑这般奇女子,若有缘一见,真是不枉此生了。”

      高隐大笑。

      ……

      “殿下真打算见乐七姑吗?”,安止边给六皇子研墨一边问。
      “顺着高隐说两句而已,毕竟刚把他请来,过几日见那七姑一面就是。”
      六皇子漫不经心地说,神色颇不以为然。
      江南民风开放,奇女子不在少数,乐七姑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他生在皇朝的金字塔尖上,还不至于把一方地主放在眼里。

      安止放下心,转头说起皇子妃的事情,“昌平侯府来信了。”

      昌平侯嫡次女俞明据说秀外慧中,今年十四岁,正是说亲的时候,是安止认为最合适的人选。
      昌平侯不是地位最显赫的勋贵,但一定是日子最好过的,他们一家子十分善于经营,老侯爷甚至曾因“与民争利”被先皇训斥过。
      若能得昌平侯府襄助,钱财一道就无后顾之忧。
      但昌平侯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是个滑不溜手的角色,让他在六皇子身上下注不容易。

      六皇子出行之前与昌平侯搭上话,如今来信就是好消息。
      他亲笔回信,还单问了俞明妹妹喜欢什么,回京时给她带回去。

      安止见状轻轻退出去,他回到自己房中。
      “爷,这是按您要求找的公子们。”小禄子双手递上一个簿子。
      安止看着那簿子,很久没有动作。
      “爷?”
      小禄子心里打鼓,看不明白安爷此时神色,怎么又像笑又像哭的。
      安止像是被惊醒,又挂上了白无常的脸,接过簿子歪在圈椅里信手翻看。

      他手底下人做事确实周全,不仅有各位公子的祖宗八代,还都附上个人画像。

      安止慢慢坐直了身子,越看眉头越紧,而后啪地把册子一摔,怒气冲冲,“这都什么玩意儿?!”
      “什么歪瓜裂枣都敢弄来糊弄咱家,嗯?”

      小禄子发懵,这可都是千挑万选的才俊呀,怎么就歪瓜裂枣了呢。

      他大着胆子说:“您看,新科状元……”
      “脸上有痦子。”
      小禄子噎了噎,那是吃痦,据说好福气。
      “那长安侯世子……”出名的俊容貌,没痦子。
      “家里竟有两个通房!”
      小禄子颤巍巍做最后努力,“探花郎既没痦子也没通房。”

      安止翻到探花郎那一页仔细看了半天,索性合上了,眼不见心不烦。
      “长得单薄,没福气。”

      就您白无常似的,还嫌人家长得单薄,小禄子无话可说,默默退出去了。
      小成子说得对,安爷确实没挑中任何一个。
      难道真如他所说,安爷是在给心爱女人找夫婿吗?
      小禄子不解。

      风吹过庭中花树,送来沙沙的轻响。安止枯坐半晌,又翻开了那个簿子。

      他一页页仔细翻看,哪个都是人中龙凤,都很好。
      但他总觉得谁都配不上她。
      他们配不上,你配得上吗?
      配不上,他自嘲地笑笑,最终撕下来探花郎那页。

      他想回去之后就给辽东写信,将乐则柔送到辽东换个身份,嫁给那个探花。
      让她像别人家女儿似的,十里红妆,热热闹闹出嫁。
      他要给她许多陪嫁。
      没错没错,他到时候还要送她出门子,让她管自己叫哥哥。
      安止顾自点点头。
      他忍不住仔细打量未来妹夫的画像。
      画师技艺不错,勾勒出年轻男子嘴角三分笑,刺得安止眼睛痛,几乎要痛出泪来。
      那笑像是嘲讽,讽刺他只能给她找人家,讽刺他不是个男人,讽刺他鸡蛋里挑骨头嫉妒成灾。

      薄薄宣纸被揉皱一团。
      但那嘲笑躲不开。

      安止逃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幅刺绣。
      这正是他当初在缕仙阁看住的绣品,绣娘手艺精湛名不虚传,似乎动作大了,女孩儿头上的银铃铛就会响。

      “外子人很好。”她说。
      “夫林彦安之位。”

      安止怔怔看了许久,最后把它贴在心口,痛苦地喘息。
      人皆道当年贞贤皇后爱苏绣,却不知当年郑家女都在苏州长大,皆爱苏绣。
      当年不止郑皇后的凤穿牡丹没来的及取走,林夫人订下的小儿女像也留在了缕仙阁。

      良久,他将揉皱的纸团铺平展开。

      ……

      高隐负手站在廊前,看鸽群从四方的天空飞过,今日碧空如洗,一丝云都没有,是难得的晴天。
      他上一次如此痛快还是二十年前中了会元那日。

      “恭喜高先生。”
      乐则柔从木廊一端走过来,笑意盈盈,给高隐道喜。

      高隐拱手,“这几年多谢七姑照拂。”

      乐则柔避开了,虚扶他起来,“先生不必如此,今日从一品阁叫了席面,为高先生送行,先生请。”
      两人在花厅圆桌坐下,清谈古今,高隐颇多感慨,“当初本以为老死家乡,未想还能有今日造化。”
      说到这儿,乐则柔举起酒杯,“今日一去,不知何年再会,则柔祝高先生大展宏图。”她先干为敬。

      高隐也满饮了此杯,金华酒入口绵柔余韵悠长,他咂咂嘴,“未必。”捻须一笑,“六殿下想见七姑一面。”

      乐则柔没说话,喝酒吃菜,像是没听见高隐说了什么。

      “六皇子为陛下巡察江南,正是七姑的好机会。”

      乐则柔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高先生,男女有别。”

      高隐知道自己此事做得不地道,但他如今选了六皇子的船,在其位谋其政,合该为主分忧。
      且乐则柔究竟是女子,女子天生容易被七情六欲掌控。
      “六皇子钦佩七姑贞烈……”

      “高先生,吃菜。”
      高隐碰了硬钉子,也不恼,转而说起些杂谈。

      然而第二日,内官亲自来请乐则柔,在六夫人眼下过了明路,还是以六皇子林家亲戚的身份。
      她应承下来,倒是想看看六皇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彩衣罗裳的歌女身姿袅娜,嗓音黄莺般清脆动听。
      一品阁芙蓉雅间珠帘斜卷,水晶屏风上挂着轻纱红绡无风自动,银鼎里放着冰山,今日天气闷热,人在这屋里半点儿汗都不出。

      少年坐在桌子上首听曲儿,描金的盘龙袍气度不凡。他身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内官,都略垂着头。

      “民女叩见六皇子。”乐则柔飞快地扫了那高个内官一眼,而后俯身叩拜。

      “乐姑娘快请起。”六皇子十分温和,虚扶了乐则柔一把,给乐则柔指了个座儿。
      “久闻乐姑娘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确实没想到乐则柔有如此气度,黛蓝褙子上一丝花纹也无,她今日为显郑重,头上戴了朵银花,容貌不算出挑,整个人像是冰雪雕的。
      别人穿着这样一身只能是十分苦相,但乐则柔则是布裙荆钗不掩光彩,一双眼睛像是藏锋的剑,即使笑着也有冷光。

      乐则柔尚未坐定,闻言又起身回话,恭敬地说:“殿下过誉了。”
      “乐姑娘不必如此拘束,娴妃娘娘人极慈和,论起来你还该叫我一声表哥的。”
      乐则柔也笑,说多谢殿下抬爱。

      席间,高个儿内官为六皇子斟酒。乐则柔不慎碰倒了酒杯,瓷盏在落地前被他捡起来,桌上的酒痕也拿帕子擦干净。

      豆绿大吃一惊,飞快地看了一眼玉斗,玉斗还是那副温和鹅蛋脸,但她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紧绷成一张弓。

      乐则柔看着那内官,眼波微微一闪,温声说:“多谢这位公公,要不然就要糟践一套好东西了。”
      一品阁的雅间都按花名定制成套的器皿,招待皇子的更是珍品,摔碎这一只酒杯,一整套就不能再用,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那内官声音很哑,口称不敢便退回去了。

      高隐笑道:“七姑家财巨万,竟也会心疼一套杯盏。”

      “则柔不过守着祖宗基业,勉强混个温饱罢了,哪有什么万贯家财。看来高先生在鄙府两年多,竟是连则柔家底都不清楚。”
      这话半软不硬,噎得高隐干笑两声。

      六皇子却慨然抚膝,“乐家家风严谨持正,但也未免太过苛刻些,乐姑娘这些年支应门户十分不易。”

      乐则柔随意拈起一枚果子,笑道:“倒没什么易不易的,左不过心甘情愿罢了。”
      豆绿注意到,那高个儿内官看了七姑。

      六皇子点头笑笑,不再提及。
      他以林家亲旧的身份请来乐则柔,但一语未涉当年林郑旧事,反而对湖州丝绸颇感兴趣,乐则柔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人聊些湖州风物,一顿饭宾主尽欢。

      ……

      江南五月已然热得蒸笼一般,今晚尤甚,云低压压地沉在头顶,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人透不上气来。

      高隐坐在铺了锦袱的太师椅上,灯烛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之间,六皇子突然信了他确有智计。
      “殿下如今最愁的是一个钱字,而江南富商大贾多依附世家,不会轻易站队,乐七姑是眼下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倘若殿下能得七姑助力,钱财一事自然迎刃而解。”

      六皇子没有外家,日后妻族尚且没有定数,所以他身边没有多少亲信可用,财力也不能与其他兄弟抗衡。
      招兵买马收揽人心,处处都要钱开路,高隐的话搔在了六皇子痒处。
      安止托了一碟荔枝进来,闻言对六皇子说:“殿下,小的觉得不妥。”

      六皇子让他坐下,安止谢过,坐在绣墩上。
      他缓声说:“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乐七姑富甲一方,上有家族庇佑,下无子嗣之忧,她什么都不缺,与她合作,我们给不出报酬。
      况且二皇子是她亲姑舅表兄,她是乐家女,就算真答应襄助,我们也不敢用她。”

      “安公公此言差矣。”高隐悠然道:“她缺一样东西,只有殿下能给。”
      “愿闻其详。”

      高隐起身,慢悠悠地踱步。
      “这些年七姑一直为过继子嗣所恼。乐家十代内女无再嫁,不出意外,七姑要守一辈子望门寡,她是生意人,但也是女子。
      她就甘心当一辈子寡妇?她一手一脚置下来的产业,就愿意百年之后拱手他人?”
      “殿下身份贵重,如果殿下求娶七姑,乐家不会阻拦。七姑再如何也是女子,希望有子嗣,这一点唯有殿下能给。”

      闷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来,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地响,安止脸色在雨声中又青又白,吊梢眼黑幽幽的。
      “乐七姑未婚夫是林家人,牵扯当年郑林案子,殿下如果迎她入府,在陛下那里不好交待。”

      “安公公竟如此迂。”高隐仔细听完,突然大笑,“七姑是至情至性之人,这样的人只要心中拜服,千里之外亦能忠心。大可等事成之后论功,眼下不必惹陛下心烦。”

      他就差明说让六皇子引诱乐则柔,暗地吊着她让她办事。

      安止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乐则柔是乐家嫡出孙女,深得信重,倘若她告诉乐府老太爷,因此惹恼乐家反而不美。”

      “殿下有所不知,”高先生看了看安止,“七姑不得乐家太夫人信重。”

      六皇子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具体根由老朽也不知,但乐家大房三房和六房为太夫人所出,六房如今只有七姑与寡母二人,却单开府邸。”
      “乐六夫人向来托病不给太夫人请安,乐家巷里都知道这位七姑不受老太太待见。
      乐家家规森严,真有什么,只要不伤筋动骨,乐七姑未必会向家族求助,把话柄送到别人手里。”
      高隐不是乐则柔心腹,但在乐家两年还是能揣度一二。

      一道火闪划过长空,映得室内恍如白昼,炸雷轰在耳畔般响。

      电光石火间,六皇子深深地看了高先生一眼,此人曾蒙乐则柔救命之恩尚且能如此,保不准他日也会对自己反手抽刀。

      他垂下眼睑剥了一枚荔枝却没吃,温声说:“先生说的有道理,容我再想想。”

      高先生有私心,如果乐则柔能为六皇子打理好江南产业,那首功必然记在他头上。
      日后如果六皇子真的抬了乐则柔入府,乐则柔必要依仗于他,而他也能通过乐则柔影响六皇子。
      甚至再想的远些,乐则柔为六皇子生下儿子,那他……

      思及此处,他又添了一把火,低声说:“殿下,七姑手里有一张庞大的消息网。”

      六皇子目光霍地一跳,心下暗自骇然。

      高隐神色晦暗,慢慢地说:“老朽也是从七姑往日行事猜出来,至今不知是如何传信。但七姑的消息往往比朝廷加急来的还快,故而生意场能先发制人。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是千万金银换不来的本事。”

      说到这儿,他不由抚须感叹,“可惜七姑没能托生男身,不然此辈领军人物非她莫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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