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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入学 ...

  •   德功女塾是一栋坐落在原本的德租界中的学校,一开始是由一位德国传教士和中国丝业商人联合开设,要做男女混校,名为圣路德学塾的小学。消息在《大公报》上放出来时,被当时的道学大儒、文坛耆老等斥责为“男女同校同行同教,实乃有伤风化,为人不耻”,引发了思想进步的青年学者同这些老朽的好一番唇枪舌战,约莫一个多月,圣路德的董事们才发布声明,称学校是一分为二,男女生徒都是分开录取上学的,才停了这番争吵,除了热血的年轻人还有些愤愤不平之外,圣路德不仅在名家学塾遍地的天津卫打开了招牌,还得了那些位高身重的老学究的满意认可,一时间来自名门的生源大涨,风头无二。

      只是近些年来津门越发繁华,风气渐开,男女同校早不少见,剪了短发穿着蓝色爱国布的女学生在路上渐渐成了津门开化先锋的标志风景。那些手握地契的老学究的影响力在他们不甘的瞪眼当中,随着大工厂的锅炉与机器的扩张一点点败给了从资本世界留洋回来的年轻人们。

      圣路德因此和它那张前清翰林题字的校名牌匾一起被冷落了下来。而等到1919年的德国大败,巴黎和会和五四运动的影响之下,德国在各个城市的租界也就要被收回的当月,津门当中的圣路德也见风使舵,男女校的名字就此灰溜溜的各自改成了德功女塾和光复私塾。

      如今的它比起十几年前刚建立,往来都是带着女仆、嬷嬷的名门闺秀时,已经大有不同了。光是路临真这么个户口成谜要托人补造进去的插班生,都只是让潘月亭请几位近年实体转金融的大亨做客时,对是学校董事之一的某位提了一嘴,就足够拿到那本盖着红色钢戳、黑色封面的学生证了。

      从门房那拿到那厚厚的信封,里面是托人办好的户口到籍贯出生之类的证件,最小本的就是那本教育局监制的学生证了。

      一战后中国工业短暂的黄金时代的来临,让无数资本实业家的大展拳脚,在津门的四处立起了昼夜不停轰鸣的大厂房和高烟囱。这些大厂的机器吞吐着原材料,让无数原始手工的小农作坊破产,于是无数依靠传统手工业的中国农村被迫重复了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景象。同样使得更多的农村劳动力被时代的浪潮裹挟,进入城市中的工厂求活,加上战争的硝烟四起,为了躲避战火,这段时间中城市人口大规模变动,让户籍的混乱变成了常态——路临真拿到的证件上除了代表北洋政/府机构的钢戳和印章外,其他要填写的地方,比如姓名、出生、父母,都是空着的,表达出了机构内部对这种大规模混乱,顺其自然、无所作为的放任态度。

      站在花园里的太阳底下捧着这些新纸,雪白的纸张和些许油墨被太阳晒出一种让人微醺的好闻气味,路临真对这些证件之类的东西的喜爱,有一种家族纹章般的认同情结作祟——14岁法庭宣判后户籍变更的证明,18岁出国时办的护照上的印戳,23岁拿到亚太某金融跨国公司的OFFER,29岁的红色结婚证……

      她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短暂的安定,是依附他人才得到的东西,但这是第一步,是自身在这个时代获得的第一个的脚印,很浅很单薄,但不要紧,她从前就试过怎么一步步从地下往上爬。怎么靠双手得到自己的安全感。手段不光明不正派不打紧,哪里的世道都是有利于强者的。现在也是一样,甚至更直白,她还知道的更多。来了这里,替身子的主人消灾免难,接下来的生老病死一并受着没有二话,按自己的想法好好活下去……

      女孩捧着它们,像抱着一个小婴儿去见人,情不自禁的真心笑着走在花园里。这是她来这里几天,头一次心情舒畅感受着春光的和煦和复苏的花木香气,眼中未来的前路就像这条萌发着春意的小路,似锦前程还在后面。

      花园靠近屋子的门向外开着,陈白露从玻璃窗那看见路临真取门房那取得信封回来,像穿过柳荫的燕子。

      女孩子脸颊边两丝没有扎进辫子的头发,像百合的新蕊依傍着年轻女孩青春的面庞,脸上的笑容那么甜,甜的让人一眼就明白她拥有的快乐多么纯粹,只要是拥有过这种青春明媚之美的人,都会一齐为此情此景感染的快乐起来。

      陈白露看女孩靠近这便开始小跑的样子,开心的拍着手,像读书时跑道边为朋友赛跑鼓劲般唤道:“小东西,快些,快些过来。”

      看的身边服侍的下人暗暗咋舌于这种不端庄的胡闹样子,想着这交际花私底下会如何狐媚,心里对陈白露又看轻几分。

      路临真有心报答陈白露,自然与她亲近,跑过来时,一气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摊开,显摆着:“阿姐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还有学生证,嗯,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证,这些都不打紧,关键是这本学生证,你看,有了它我很快就能去读书了,到时候我也能穿着蓝色的爱国布的衣服,在教室里和很多女孩子们一起上阿姐说过的那些课了。”

      陈白露虽说认了路临真作干女儿,可只是让路临真在人多的时候,特别是潘月亭在的时候叫她“妈妈”,人少的时候随路临真怎么叫。路临真知道下人们在茶房说过“姐妹一同收/用”一类的话,更加小心翼翼,却也更知晓了陈白露的用心良苦。

      今日比起前些日子把交际花当做救命稻草、己方手牌的态度,已经放开并且自然许多。这种放松是肉眼难以看明白的,但陈白露用女人的感觉来看,那就是自己从屋子里救下的狸猫一样鬼精的小东西,在这个阳光照的人骨头发懒的时候,开始变成家猫一样,开始蹭蹭她的衣服角了。

      她为这联想发笑,脑海里刚才路临真抱着东西跑过来的样子被想象成了小猫叼着鱼干跑过来,两丝头发,是两丝猫胡须,在风光里摇动着。珍重的用双手接过那本巴掌大的小本子,一边因为心里想的,笑着不住点头,翻开了封面。

      “瞧啊,时间过得真快啊,阿姐当时读书的时候,整个津门都没有几家学校给女孩子们读书的。就是有,也是西人开办,不仅要去信他们的教会,还要劝家人也信教的多。学校对许多女性开门,要等到阿姐和你差不多大,上女中时就好很多了。家里说有新式学历的女孩子好嫁出去,就让阿姐从闺房的女四书里面出来,去外面读书了。大人们怎么也不知道后来,不然他们一定很后悔。因为后来,阿姐不仅剪过一头从小养的头发,还参加过几家女校联合开的运动会,嗯,就是穿着男孩子一样的短裤、短袖跑步的运动会,还在那会学过怎么给伤者剪开衣服,打针、缝伤口的医学课。”

      陈白露翻开后也一眼看见里面的空白了,但她并不着急问这个事情,而是以她的视角,慢慢说着这几年中国女子受教的历史变迁。

      这并不是闲谈,路临真隐约的感觉到陈白露要说的事情藏在话里,闭嘴用心的听着。

      “这些是过去了很久了,那会阿姐同你现在差不多大,但现在看总觉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当时和是你一样自认极为聪明,喜欢作弄。会戏耍大人去河边学骑自行车,还欺瞒老师偷偷去男校听演讲。甚至比你这个小东西做的事情大胆的多……因为阿姐的老师们说我们这帮年轻人是要做大事的,阿姐的女同学们说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大事。手挽手去剪了头发,那是比你现在还长的两条辫子,是家里精心养的,说长大出嫁时,插簪子的梳头娘看头发能看出人有没有福气。我坏了福气,果然挨了家里的骂,说我们这些女孩子是要去做尼姑。可在那会的阿姐看来,我们那会才是在做人。”

      到末尾一句话说完,陈白露是苦笑着摇头自嘲说的。

      “小东西,阿姐没有什么好多教你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这一代人的故事就是这样落幕。你看过那些发传单的学生了,当时有比他们多几百倍几万倍热血的人,这其中一个傻子就是阿姐。我希望你不仅别成为阿姐,那几百的几万的人,你也不要去做其中之一,那是没有出路的。你只要好好读书,将来就算没有读上大学,读过书的女孩子嫁人,也不会被瞧不起,能安稳的走正路过这一生就行。那些别人要去做改变,让他们去做,阿姐只希望你一个,安稳的走那千百年女人都走的路。”

      陈白露说完后四下安静的公寓里,外面仆人工作的声音遥远,只有椅子边立着的石英钟,一格一格走过的机械声格外清晰。

      美丽的交际花,被包养的金丝雀,又挂上那朦胧忧郁的笑,好像之前的欢欣自然和清醒干净的时刻,只是窗户上的一层白露,不用着等太阳了,风一吹就没有了。

      小孩默然低头,从桌子上翻出一支钢笔递给了陈白露。

      “阿姐,我知道。我是路临真,我不是别人。”

      这就是那本百年后被珍藏在博物馆的学生证上,原本空白的名字一栏,娟秀小楷的“路临真”三字,落笔的始末。

      路临真在晚年的回忆录里同她的孩子们再三说,你们要好好记着这个,阿姐,我骗了她,写吧,是我没有走那条好好相夫教子的路,是我离经叛道。还有,阿姐她不叫陈白露,不是的。阿姐有写在学生证上的大名,是陈竹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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