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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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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行把一切的本末告诉了季书白。
贺家出现了变故,远在京城的贺家二叔为官正直清廉,一生行忠孝之事,立下战功赫赫,却被奸人诬害拉派结党。
皇帝本就忌惮贺家势力庞大,功高盖主。借此名头把贺家好一顿打压。
原本名震京城的贺家一朝被贬到泥土里。原来巴结他的附庸家族翻脸不认人,结交的多年好友也对他敬而远之。
既然有人惋惜,有人怨愤,那就必然有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贺二叔一腔热血泼洒在了疆场,一片赤诚报效给了国家,落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心里凉了一片,但多年的骄傲使得他又受不了别人的冷眼与鄙夷。当晚就遣散家仆,带着妻儿一同自刎了。
一代名将这般黯淡的陨落,皇帝也只是简单置办了丧事了事,之后第二日就该干嘛干嘛了。
权当没有过镇威大将军,没有过这位,含冤而终的忠臣。
通过这件事,不少的元老忠臣明白了君心难测,心寒胆颤。不少的奸佞小人暗生心思。因为皇帝的昏庸无能,一心只想习得仙术长生不老,对待国事漠不关心,奸邪通过献美人献仙丹巴结皇帝来除掉自己的对敌的现象越发严重。
朝中风气越发败坏,国力衰微,皇帝已经彻底成了个傀儡。
昨日在景安镇的贺家主,也就是贺知行的父亲听说了这件事,顽疾复发,又恰好碰到京城前来肃清的官兵,一时急火攻心,随着弟弟去了。
而恰逢贺知行去赴约,与官兵正好错开。
他回家时,官兵早已走了,空留下一地狼藉。只看见一地的横尸,有他及冠的大哥,有他襁褓的小弟,但无一例外,全都没了气息。贺夫人阖眸安详地躺在贺家主身边,贺家主却是死不瞑目的睁着眼睛,眼里是一片绝望之色。
皇帝可能也算有点良知,只杀贺家人。丫鬟仆人因为不是贺家人,免受波及,一个个如同鹌鹑一样发着抖,嚎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贺知行以为是自己太冷血,可他此刻确实是哭不出来,明明之前想过那么多父母走了之后他自己会怎么办,每次想到母亲的碎碎念父亲的唠叨会离他而去,眼眶都会酸涩。
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发现,内心的苦多了,表现出来的就少了。
他沉默着将父母并排安放在一起,伸出手合上了父亲的眼睛。
贺知行跪在贺家夫妇的尸身前,恭敬地,虔诚的俯下身向父母磕了几个头。
额头撞地的声音一声一声的传进凛冽的夜风中,随着风声逐渐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又在远处消散。并不十分好听,反而有一种压抑的沉闷,像是生潮了的重鼓。
贺知行向来束的整齐的发髻随着动作变得散乱,那身单薄白衣染上了尘土,被风一下一下鼓动着,冷冷的空气顺着皮肤钻进心里,将他浑身冻的酥酥麻麻的,可他不在乎了。
他轻轻的说:“爹,娘,孩儿不孝,没能为你们养老送终。”
他还说:“你们到了那边要好好的,别总吵架了。”
“爹,您别总惹娘生气了,娘每次都会偷偷掉眼泪。娘,没了儿子劝架,您以后也别总和爹斤斤计较了,爹心脏不好您也知道。”
“我知道你们还在,你们只是不能陪在我身边了,会一直在天上看着儿子的。”
他独自一人将父母下葬,独自一人为父母刻碑,独自一人收拾好了所有的狼藉,独自一人遣散家仆,独自一人等在家中。
天亮了,夜的浓黑逐渐变得浅淡,过渡成了浅浅的灰白,昏沉的日光重新照耀大地。
一夜未眠,贺知行眼下浮出淡淡的青黑,嘴唇干涩的要命,可他没力气再去倒水了,只能用唾液润湿,等着被风一吹,变得更加干涩。
他想,要不就这样吧。去找父母,然后三人结伴去投胎,来世还做一家人。
但他知道,那个人会来,所以,他会等。
还好,他等到了。
季书白一言不发的听完,心一抽一抽的疼,呼吸也不那么通畅了。
他想去安慰贺知行,可刚开了口,又不知道话怎么吐出来好听了,无论是横着吐还是竖着吐好像都不是那么对劲儿。
他只能狠狠的揉了把皮蛋的毛来掩饰心头的苦涩,皮蛋也识趣的没和他闹,而是任他揉了。
贺夫人是个典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有时被他气着了会用筷子抽他脑袋,骂他臭小子,等到气消了也会为他煲梨粥,教他烫白巧。
贺夫人对他向来是不客气的,但季书白也懂,贺夫人一向只对亲近的人展现出有烟火气的一面,面对并不熟悉的人,她还是那个典雅有礼的家主夫人。
季书白虽然有时会在心里偷偷骂季夫人的严厉,却从没想过她会这么突然的离世。相处了七年的长辈就这么离开,季书白有些惘然。
但他知道,最难受的还是贺知行。
季书白主动钻进了贺知行怀里,安抚的蹭了蹭,贺知行也抬起胳膊回抱住了季书白。
皮蛋安静的趴在贺知行脚边,把自己暖融融的肚皮贴在贺知行小腿上,安慰似的把温度不断传递给贺知行。
卧房里,一切都静谧而祥和,好像与从前一样温馨,好像一切都没变,好像这就是从前。
季书白突然说:“知行,和我走吧。”
贺知行身体陡然一僵,笑意快挂不住了,他深深的吸吐了两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去哪?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其实我呆在这里也挺好的,他们应该认为这里没人了,不会再回来搜查了,我也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爹娘也在这里,我可以每天看着爹娘的,看他们吵架,斗嘴,再和好……娘也能给我煲汤,爹可以教我剑法,这样挺好的。”贺知行的声音逐渐颤抖变调,语速越来越快“哈哈…没什么的,只不过就是我没法再为他们劝架了,也没法亲口尝到娘煲的汤了,哈…啊爹之前说要教我的剑法第三招还没教呢,唉他老人家总是食言,答应的事…”
“别说了。”看他有些口不择言,季书白用嘴巴堵住贺知行的唇,把他的语句揉碎了吞下去。
他感觉到,贺知行在颤抖,他在害怕,季书白笃定。
细密的吻落在贺知行的唇角,他用舌在贺知行的唇珠上辗转,描摹他的唇线,猝不及防尝出了微微的咸涩。
他心疼的从贺知行的怀中挣出,抬起眼睛看向贺知行的脸,果然看见了满脸冰凉的泪水。
贺知行泪流满面,狼狈极了,全然没有以往的自在温柔,泪水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流过脖颈,沾湿了前襟。
他好似终于忍不住了,也不想忍了,于是任凭自己丢掉所有的教养与礼数,放声大哭出来。
“爹——娘——”
往日温润好听的声音此刻嘶哑而凄厉,一声接着一声,他不住的唤着爹娘,好似这样就能把他们找回来一样。
他不愿把这样失控的模样让季书白看到,于是把脸埋在手心里,头靠在季书白肩窝里,单薄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
泪水很快打湿了季书白的肩膀,大片深色的泪渍晕染开来,季书白满心的心疼,他吻着贺知行的额头,珍重又重。
季书白:“你和我走。”是极少的强硬语气。
贺知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不住的在他的怀抱中颤抖。但季书白好像懂了他的答案。
贺知行哭累了,沉沉睡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浓重又粘稠的黑色压的人喘不上气来。
季书白一直保持着抱着他的姿势,连胳膊麻了也没注意到,他想了很多,本就容量不足的脑袋被一团乱麻填满。
他突然觉得在命运面前自己特别渺小,特别微不足道,他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会,只能在无边的震慑中颤栗,害怕,跑到人家身后寻求庇护。
他又想到,好像他从小到大一直是在别人的羽翼下成长,所有苦难都是别人替他尝,爹娘是,贺知行也是。
爹娘从小就把他保护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不让他亲自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因此他一直天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和家里一样温暖,一样温馨。
他就像一只初生的大龄牛犊,保持着可笑的傻气。
怪吗?有什么可怪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是为了他好。
但如果问悔吗?悔的。
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遭遇这些自己会怎么办,死他不敢,他从小就怕疼。那想必就是疯了吧,一种比死还难受的结局,不算成全,也不算解脱。
在生杀予夺的天地面前,他就是小小的蜉蝣。
他们都是。
疲惫与郁结交织成了一张网,将季书白拉入梦中。因此他不知道,他合上眼后,贺知行就睁开了眼。
贺知行一直没睡着,他向来是心细的人,心思越细腻,代表着想的事就多,想的事多就代表着他很难完全处于放松状态。
他想,得学着放下,哪怕很难。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努力保持着嘴角上扬,可嘴角却与他作对似的拼命的往下坠。
贺知行扭过头,在月色反光处看见了自己的脸,僵硬极了,一点都不好看,就连他都不喜欢,何况季书白。
他把季书白小心的拢在自己怀里,不去吵醒他,让他舒服的靠着。贺知行仰着头,脑中回想着季书白的脸,傻气的,担忧的,开心的,愤怒的,难过的。
他一次一次的扯起唇角,一次一次的放松表情,刻意的去保持嘴角上扬的弧度,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
他模仿着去微笑,像从前一样。
倾泻的月光好似无边寂寥笼罩下来,黑夜还很漫长。
季书白第二日醒来时,是在贺知行的床上,被贺知行的气息包裹着。
腰间还有一条胳膊,他的头在贺知行身上靠着,脸紧贴着温暖的胸膛。
贺知行的床很简单,没有繁复的帐帘,也没有浓重的熏香,只有淡淡的书卷气和竹叶香,很好闻。
季书白在这张床上有一只自己的枕头,因为之前他总是来借宿,还不肯住客房,久而久之,贺知行就为他在自己床上准备了枕头。
他的脸上还有干涸的泪渍,估计是昨晚感慨万分时流下的悔恨的泪,季书白微微动了动头,身旁的人很快就醒了。
季书白下意识抬起头,望着贺知行,微微一愣。
因为贺知行好似又恢复了原来的贺知行,依旧是那么温柔,那么温暖。盛满爱怜的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感觉暖融融的。
好像昨夜竭斯底里的人不是他一样,季书白都快怀疑这是一场梦了,梦醒了,贺家还在,贺夫人和贺家主也还在,一切都没变。
可他同时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梦。
季书白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贺知行,试图找出什么伪装的破绽来,但贺知行的表情几乎与从前无二,好似真的已经完全走出悲伤了。
他只得作罢,又重复一遍昨天的话:“和我走吧。”
贺知行深深的看他一眼后,忽然探身吻住了他的唇,季书白措不及防的被撞倒在被子里,贺知行的味道将他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他感受着袭近的温度,脸一下子变红了,却依旧倔强的仰着下巴回应着。
唇齿交合间,季书白的思维被吻的支离破碎。
亲完了后,贺知行的目的可能达到了,这次倒是答应的很痛快。
季书白本来是要帮着贺知行收拾行李,却被贺知行推到外面。胳膊拗不过大腿,他只得干站着,和皮蛋大眼瞪小眼,本来做好了要等一段时间的准备,却看见贺知行只是换了身衣服就出来了。
贺知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简简单单一个人出来了,发髻整齐的束着,衣服规整的穿着,唇角含着笑。
他说,走吧。
他身后的景色仿佛淡去,青翠的绿植,朱红的墙瓦,简单的卧房,平时看书的石凳石桌,树上悬着的秋千,这一方庭院之上的碧蓝,之下的每一寸土,每一处角落,都随着他向前的脚步而飞速的向后倒退,最后模糊成了一片虚影。
而他孤身一人从一片虚无中寻得出路,向着前方,向着他的光明,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