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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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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弓箭手自门外两侧涌进殿中,将御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清瘦的身影长步一迈,踏入殿中。
霍荆一惊,已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
傅怜之脸上的银光面具泛着冷芒。他上前几步,嗤笑道:“让你失望了,霍大将军。”
霍荆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然后又回头看看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的惠帝,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早有准备,作这一切只为了引我入局!”
他突然仰天大笑道:“可怜我霍家百年基业,今天竟要折毁在我的手上!”
他微微一个踉跄,恨恨的瞧着面前的傅怜之,咬牙道:“真好,论阴谋,我玩不过你!只是,我霍荆即便输也要输个明白,你是如何晓得我今晚会有此动作的!”
傅怜之负手而立,似乎是淡淡的看着霍荆,但随即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恨意:“十年前皇后毒害我的母妃,我隐忍十年,只为报仇。”
这一刻的傅怜之让我有些陌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实话实说罢,就连遇刺都是我设计好的。你一定奇怪,为何皇后竟傻到故技重施派刺客杀我。”他轻声笑道:“只怕她也纳闷,为何你竟如此蠢笨罢!”
霍荆登时瞪大了眼睛:“是你自己?!”
“没错。”傅怜之仍然淡淡笑道:“皇后被禁足,你便慌了神了,以为十年前的事情也被找出了证据,你传信进宫,却迟迟不见回音。依你的性格,怕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下手为强。”
霍荆握紧剑柄,冷冷一笑:“没错。”
傅怜之道:“月前父皇已把岐王调离燕京,同时调离的还有军中大批人马。你自以为自己兵权在手,却不知效忠你的那些人早被父皇换到岐王营中。”
闻言,霍荆竟哈哈大笑,老泪纵横:“枉费老夫熟读兵书,竟栽在你这儿小儿的釜底抽薪上!”
傅怜之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不,你输在太过自负。”
他上前一步道:“父皇日前设宴,席间旁敲侧击,示意你交出兵权。你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手中握着的,当真惹父皇忌惮了,所以毫无顾忌地带着一群父皇安插的亲信逼宫。”
霍荆的肩膀睡觉侵颓而下,眼中神采尽失,喃喃道:“老夫糊涂!老夫糊涂啊!”
不过短短一瞬,方才还剑指天子,不可一世的将军,此刻已经成了败落的公鸡。
我仍然有些愣神,仿佛还在一场梦里?
那个惹皇帝忌惮,动一动便牵动整个朝局的霍家……就要在今晚衰败家么?
这时,惠帝微微抬手,殿中弓箭手立即将霍荆团团围住。
霍荆山穷水尽,不再徒作挣扎。
从此以后朝堂之中少了一个手握权柄的一品大将,而天牢之中却多了一个无名死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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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我极力忍住胸口翻腾的感觉。
一只手轻轻罩住我的后背,轻轻的拍打着。
傅怜之弯腰看着我,温声询问道:“还好吧?”
我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只是那时……很担心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原来我真的不够了解他。
闻言,他一把捉住我的手,往外走去。
昏暗灯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我们两人长长的影子。
原来,他带我来到了长信宫外的那个长亭中。
他的眼中染上昏黄的颜色,我一个抬头,便撞入了他那泓明亮的眸光中。
手腕骤然被他捏紧,他一个用力,我竟直直地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文静殊,我很怕。”他的心跳的很快,每一次跳动都在我的耳边回响,牵动着我的心绪。
他还怕什么?方才大殿之中,他都能不动声色,现下为何要怕。
我看不懂他,此时此刻,他就像是罩在一团迷雾中。他隔我那么遥远,遥远到我即使伸出手,也捉不到他的手。
我在他的胸膛中蹭了蹭,感受着他这句躯体——至少这样让我觉得我面前的这个人,此时此刻是真实的。
我轻声道:“你有什么可怕的呢?”
霍家已除,大仇得报,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手臂用力圈紧我的腰肢,我顺从的回抱着他。
“抱歉,没对你说出实情,害你为我担心了。”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连忙在他怀里摇头道:“不,我理解你,只要你好好的,我即便担心,也是值得的。”
“如果……你将来发现,我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你会不会像今天一样原谅我?”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我好奇的抬头看他,却被他轻轻扣住后脑勺,紧紧的禁锢在他的怀里。
他说这话……是在暗示我,他有什么瞒着我么?
可是有那一个人是完全透明的呢?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何必强求他要做到?
想到这里,我释然一笑道:“我不会怪你对我有所隐瞒,如果你对我隐瞒的这件事它本身让我无法接受,我才可能怨你,你明白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似乎沉了一些。
我仰头看他。
然而,他太高了,我只能看到他突起的喉结和下颚。
我心里生了坏心思,伸出手指去按他的喉结。
他的喉结在我的指腹滚动,我趴在他怀里吃吃的笑。
突然,手指被他一把握在手中。他沉下头来,下巴抵在我的头顶道:“莫要调皮,再调皮小心我……”
我却丝毫不在意他的威胁,笑着问:“你待怎样?”
他的声音突然沙哑了些许,带着某种刻意抑制的感觉,狠狠道:“我会这样……!”
下巴突然被他掐住,我被他的这个力道绷直了脖子。
热烈而狂乱的吻重重的砸落下来,他的舌头灵活的撬开我的唇齿,席卷着我的整个口腔。
我只是承受着,由着他的舌头四处点火逞凶。
我垫起脚尖,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他像棵巍然不动的松,我像条柔软缠绵的藤。
我依附着他,他紧紧搂抱着我。
从此以后,我将同他风雨相依。
霍荆一倒,霍家也是一盘散沙。
几月前祁珏还担心的问题,今天竟然迎刃而解了。
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都因为霍家的颓败而变得微妙起来。
奇怪的是,惠帝并没有把收回的兵权分给任何人,包括那夜领兵的傅怜之。
到了现在,若还有人觉得惠帝不看中傅怜之,那么那个人绝对是个大傻子。
朝廷上的事我只是一知半解,但后宫的事情我倒能看出些许门道来。
霍荆犯下此等罪诛九族的大罪,皇后的位置必定不保。虽说大理寺陈和已经查清了十年前的刺杀案与皇后有关,但由于年代久远,重要人证也不知所踪,因此没有明确得证据指认刺客是中宫所派。
但总归是与霍家有关,霍荆已经供认不讳,承认了十年前刺杀钰王的刺客为他指使,与皇后无关。
即使是这样,明眼人一眼都看的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这个时候,罚无不罚,全在惠帝的一念之间了。
彼时惠帝还未颁下任何责惩中宫的旨意,萧钺却已经从边疆赶了回来。
风尘仆仆的他尚未回府,便赶来了御书房,说要求见惠帝。
惠帝脸色一沉,只道了声不见。
他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从午时一直跪至深夜。
惠帝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的折子,把目光放到门外——那跪的挺直的身影上。
温如海见状,忙附身提醒道:“皇上,岐王殿下在外面跪了一天了。”
惠帝冷道:“他这消息倒是灵通,私自回京,朕还没治他的罪!”
虽是这样说着,但他说完却朝温如海摆了摆手,示意他宣萧钺进殿。
温如海会意。
萧钺方一进来,又是直挺挺的一跪。
膝盖重重的磕在地上,连我都能感觉到那一跪的重量,他却不觉疼痛,一头叩在地上道:“求父皇对母后网开一面。”
惠帝面无表情道:“你倒孝顺,便不怕朕迁怒于你?”
萧钺直起身子,眼中坦坦荡荡道:“父皇明鉴,母后虽有诸多不是,但到底是生养了儿臣,儿臣只求父皇能够看在多年夫妻情分的份儿上,留母后性命。”
无论是什么时候,萧钺总是这样,坦坦荡荡。
惠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从案上拿了几本奏折扔到萧钺面前,冷道:“诸多不是?你自己看看,这些年她做了多少好事!”
惠帝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
萧钺拿起奏折,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等他把地上的奏折通通看完,再抬头时,眼中的神光却突然熄灭了,只剩下一片荒芜和无尽的颓败。
是的,荒芜,颓败。
他的头无力的垂了下去,然后缓缓的附下身子,叩求道:“儿臣从不知母后竟然做下了那么多残害皇嗣之事,只是……儿臣窃以为她如此作为皆是为了儿臣……儿臣愿意替她接受惩罚,只求父皇留她一命。”
惠帝揉了揉眉心道:“你且先回去,容朕考虑考虑。”
萧钺走后,惠帝召傅怜之入宫。
当时惠帝屏退左右,就连我和温如海也不晓得他们谈了什么。
我站在长廊一侧,突然听见一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撞落到地上,接着传来惠帝又惊又怒的声音:“放肆!”
我背脊发凉,难道是傅怜之顶撞了惠帝?
我紧紧的贴着门,希望能够再从里面听到一些声响。
模模糊糊听到惠帝说:“朕处心积虑培养你,不是让你只记得报仇的!你的母妃她也不希望看你这样!”
德妃娘娘?为何突然提起了她?
我竖起耳朵,只隐隐听到傅怜之道:“所以……你便任由皇后害死了她?为了所谓的皇位?”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仅是因为这个秘密,更多的是因为一现向沉稳少言的傅怜之竟会明目张胆的反驳惠帝。
“是朕……害了她。”惠帝的声音弱了下去,我悬起的心稍稍落了下去。
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却见温如海正立在我的身旁。
是我听的入神还是他走路没声?
偷听被他捉了个正着,我忐忑不安的看着他。
他虚咳了一声,然后打着拂尘立到一边,一句话也没说。
我放下心来,晓得他不会因为这件事为难我,感激道:“多谢温总管。”
温如海回过头来,换了副一脸疑惑的模样:“姑娘谢我做甚?”
我心照不宣的垂下头去。
等了半晌,殿门从里面被人拉开。傅怜之迈出门槛,扭头过来,见我一脸关切的模样,朝我微微一笑。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漆黑的夜里。
第二天,惠帝的旨意落了下来。
中宫无德,残害皇嗣,打入冷宫。
惠帝终究还是念着萧钺,留下了皇后的性命。
只是……傅怜之……
两个儿子,一个想要杀,一个想要保。
终究不能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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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清明了。
我爹上了折子,说是思女成疾,希望惠帝可以允我会觐州同他团聚。
我自然喜不自胜,急忙回西殿收了东西,再回到文府见了大哥,才坐上大哥安排的马车。
方放下车帘,却听车夫道:“小姐,有人让我把一封信给你。”
我撩帘问道:“可知道是谁?”
车夫道:“不知道,对方似乎不想露面,找了个小孩子递过来的。”
从车夫手中接过信,我拆开一看,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祁珏。
他在提醒我不要忘记我和他的赌约。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位相爷记性可真好。
是怕我一去不回忘记这回事么?
然而,惠帝只是给了我一月的时间。
一月之后,我还是要回来的。
“小姐,坐好了。”车夫提醒我一声,便驱马前行。
我稳了身子,靠坐在马车里,心里不无失落。
或许,他并不知道我要回觐州?
若他知道,就算是忙,也不可能一句话都不派人带给我。
抚摸着腰间挂着的纹银香囊,我撩开车帘,眼见文府离自己越来越远。
觐州……爹爹……顾子衿……
我终于要回来了。
一路毫不停歇,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到了觐州。
我掀开车帘,打量着熟悉的街道。四月的清晨还夹杂着些浓重的湿意,夹道边的小摊却已经摆了出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传来几声吆喝,这是新的一天。
车夫熟练的穿街走巷,拐到了文府门前。
我下了车,径直走进以前的闺阁。
房中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灰尘。
丫头说,我爹每天都会遣人过来打扫。
我放下东西,稍作整理,便要去爹的书房找他。
丫头梦儿提醒我说,老爷还在衙门。
我这才回想起来,往日这个时辰里,爹爹也该是在衙门办差。
梦儿帮我备好热水,我褪去一身衣物,将整个人浸入水中,只露出脑袋和肩膀。
我问梦儿:“听说爹爹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梦儿一边替我把水淋在肩膀上,一边回道:“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现下已经好了,只是听老爷身边的人说,老爷夜里还有些咳,怕是不曾大好。”
我了然的唔了一声,心里念叨着在家里的这些日子,要好好的替爹爹调养身体。
洗浴过后,换上舒适的衣服,我躺在塌上小憩一会儿。
只觉小睡了片刻,梦儿便轻声叫醒了我,说是午时了,老爷从衙门回来了。
我猛然惊醒,极快的理好衣襟,并让梦儿帮我挽好一个髻。
拐过长廊,穿过月亮门,便是爹爹的住所。
站在爹爹的书房外,我的心里不无忐忑。
仿佛是近乡情怯似的,往日在家里还同他时时争吵,分开一年之后再见,竟会这样紧张。
我正要屈指叩门,却听门内传出一个声音:“进来吧,丫头。”
我轻轻的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他的头发似乎比往日里添了些风霜,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往日里他常传的蓝缎衫子。
我的眼睛有些湿热,上前几步深深的跪了下去,叩首道:“爹爹,不孝女儿回来了。”
手臂被人扶起,抬首时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
他一面扶我,一面道:“回来这样大的喜事,做什么要同爹爹这样生分,此去燕京,你倒变了许多。”
我一手揩泪,瓮声道:“那是女儿长大了。”
我拉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
他拍了拍我的手,叹息道:“若你一辈子呆在觐州,便是一辈子都像个小孩子也无妨,总归有爹护着你。可在燕京不一样,在燕京,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我点头道:“女儿晓得。”
他细细地打量着我,思索道:“似是长高了?也瘦了。”
我站起身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爹爹怎的这么好的眼力,我竟不知自己长高了。”
他爽朗一笑,指着我身上的衣裳道:“下去让梦儿找裁缝来做几身衣裳,你身上的都短了,不适合穿了。”
我高兴的坐了下来,笑眯眯道:“谢谢爹爹。”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问起大哥的近况。
我想了想,笑道:“爹爹不必担心,大哥最是聪慧,也不曾加入朝中党派,必然安全。”
他轻声道:“中庸之道,方是至理。你在宫中,也要记得爹爹的这句话。”
提起宫中,我突然想起皇后被废之事,也不知等我回去时后宫是个什么情形。
我把玩着肩上一缕头发道:“爹爹你不晓得,霍荆逼宫罪诛九族,皇后也被废了……”
他转头看着窗外的天,目光不晓得落在了那片漂浮的云上,轻声道:“意料中事。”
“嗯……?”我不解。
他回过头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来,朝我道:“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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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觐州的特色小炒撑得我肚子浑圆。
我硬是吃了个心满意足才放下筷子。
爹爹问我,可有去过娘的坟头。
我有些惭愧,在燕京一年,我只去过一次,还是刚到燕京的那两天去的。
他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帕子揩了揩嘴,惋惜道:“不知你娘坟头是什么样子,可有荒草,我都十多年没去过了。”
我忙道:“大哥把娘的坟头照料的很好,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娘坟头祭拜,爹爹莫要担心。”
他这才放心的点点头。
用完午膳,爹爹仍旧去了衙门。
一人在府中,我坐不住,便让梦儿备了些祭品,挽着篮子去了城郊的钟翠山。
钟翠山上的一个小山坡上,躺着顾子衿。
梦儿坚持要跟我一同去,我便让她呆在山下等我,自己挽着篮子沿着蜿蜒的小路爬上钟翠山。
去年我便是在这个向阳的小山坡上,眼睁睁的看着顾子衿的被装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埋进幽深黑暗的泥土中。
看着坟头比人还高的荒草,我的心里揪痛。
跪坐在他的坟前,我把篮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祭品摆好。
我开始一点一点的清理他坟头的荒草。
我没带匕首,便取下头上的簪子,一点一点的刨。
先是粗壮的大草,后是才长出的小草。
直到胳膊累的酸疼,抬都抬不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坟前,模糊的眼前浮现出他往日里坐在院中垂头念书的模样。
我突然哭了起来,眼睛里的泪像流不完一样。
“子衿……我回来了。”我抽噎着说:“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你孤独么?”
没人回答我,面前只有一座荒冢。
我心里大疼,揪住地上的嫩草,草汁沾染的满手都是。
我吸了吸鼻子,慢慢说道:“我跟你说,在燕京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跟你很像,我有些心疼他。”
我泣不成声,抽抽噎噎道:“我……我同他在一起了。”
我突然想,此时此刻,若是顾子衿在地下听到这句话,会不会很失望。
“我忘不了你……我也没办法忽视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值得你喜欢……”我揩去眼泪,换了一口气道:“若你觉得我不好,你起来,你上来骂我一顿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我一遍又一遍的问他,但是没有任何回答。
也许……也只有钟翠山的鸟儿肯应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