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师》藏遗

134、在时间之外

　　被排斥在时间之外，究竟是一件幸事，还是一件悲事，只有站在时间之外的人自己清楚。
　　与安魂师不一样，安魂师有自己的使命，有必须去履行的责任，她们漫长的生命是那么跌宕起伏而趣味横生。
　　而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类，他没有非他不可的使命要去完成，也没有等待着他去拯救的人或灵魂。
　　曾经，他愿意为一个人去死，而如今，他却不得不为了同一个人，忍受这已经不可计数的万千时日的孤寂。
　　故人纷纷变作故人，这世上还认得他、记得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当初那个莽撞娇宠的安魂师薰，如查士坦丁猜测的一般，爱上了她的安魂骑士西蒙。
　　但西蒙实在不幸，在一次任务中一时失察，直接被魔化灵魂攻击致死，而那时距离薰发现自己心意，才过了不到一年。
　　还未表白的少女心事，就这样被永远扼杀在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中。
　　她哭了很久，直到元老院命令她，必须重新去选择一位安魂骑士。
　　薰照做了，重新挑选了一位少年，但那少年也没有陪她走过太长的旅程。听说薰在那之后又经历过几任安魂骑士，那个青涩却外向的少女渐渐消失，变成了成熟但疏离的“优秀安魂师”。
　　她甚至来到过男人的小屋中，为许多许多年前自己的莽撞正式向他道歉，男人只回了她一句：
　　“当你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得多，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当初除了贞以外，苏醒时间最长的絮，也在一次险境中灵魂消散，再也没有了那个会为贞的消失而哭泣的絮，但元老院里多了一位叫作“絮”的少女正在摸索着成长。
　　那一代的絮的安魂骑士希德利亚，在自己的安魂师灵魂消散后便去做了一名赏金猎人，以心狠手辣和完美的委托完成度名噪赏金猎人圈，她只接杀戮相关的赏金委托，每次都完成得干脆漂亮，以至于到后来，想要让她接一单委托都要排着队等着。
　　只是再没有人见过她露出过笑容。
　　她只要没有委托，或者在委托间隙，就都会到男人的小屋这来，两人并不言语，只有饮茶蓄水的声音在彼此之间回响。
　　她每次就这么沉默地坐上半天，就又披上自己的披风，重新踏上属于她的新战场。
　　男人心里相信，她之所以会到他这里来，之所以会做赏金猎人，之所以只接见血的单，都是因为心里有一个永远无法被遗忘的人，而那个人在离她远行时，也一定逼她答应了让她痛苦，却又不得不坚持下去的要求。
　　她以这种方式来怀念她，以不断的鲜血，来怀缅心里那个人曾经流出的那些带走她灵魂的血液。

　　坎名迪战死，这个倒是在男人预料之中的。
　　同样是强行唤醒过精神链接的安魂骑士，他知道那会造成安魂骑士致命的缺陷。
　　坎名迪是手臂失去知觉，而他是完全失明。他也不知道珮是怎样说服元老院，让这样一个失格的安魂骑士继续担当着这职位，直至他死亡。
　　好在珮脱离了危险。后来他再听说，珮之所以脱险，是因为坎名迪第二次强行唤醒了精神链接，所以坎名迪并不是战死的，几乎可以算是爆体而亡。

　　琼和查理算是现在四位安魂师中最稳定的一对了，也因此是来看他次数最多的两个人，毕竟两个人一个有无穷的寿命，另一个也不是短命的种族。
　　他在某一天忽然在想，这世间还能记得他是谁的人，好像只有这几个人了——
　　薰、珮、琼、查理、希德利亚。
　　在这五人之外，连知道他的的确确是谁的人都没有。
　　他的名字被传唱、被载入史册、被整个大陆的每一个人一代代的知晓，但没有更多的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听闻了许多东西，因为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有时候他会蓦然心惊，发现自己已经有点记不住那绝不该忘记的脸——
　　即使他依旧几十年如一日，随意出入元老院最重要的安魂水晶厅禁地。
　　所以每当有人来敲响他的屋门，他都会恳求对方再对他讲一讲那少女的模样、神态，讲一讲他们之间的故事，然后在心中一一描绘出来，再一次记住。

　　那些放行男人出入的元老们，也只是应承了前一代长老的嘱托而已。
　　身为元老，他们必须通晓安魂师历史，所以倒不至于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他们都很难把传说中那英勇无匹的安魂骑士，和眼前这个穿着朴素双目无神的男人联系起来。
　　他们从未与男人对过话，只要任何一个人在他那小屋外看到他都不会想和他对话的——谁都能看出他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地，除此之外，他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因此他们除了按期让人给男人送去足够生活的瓜果蔬菜和肉之外（这也是前一代长老的要求），没有人与他打过交道。据那些送东西过去的人说，那男人每次都只是打开门，如能看到一般接过东西，礼貌地说一声“谢谢”便闭门不出了。

　　他每天都会去水晶厅，与那座空白水晶说上几小时的话，没有人能听到的话，因为能够踏足这里的人，在他在其中时是不会来打扰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说，有时候实在没有新鲜事可以说了，他便开始回忆他们之间的故事，那些并没有被传唱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故事。
　　他告诉了她关于那个山洞里长毛兽人笑话的真相；告诉了她什么时候跟坎名迪学的禁术；告诉了他当他准备接受被剥夺安魂骑士职位的审判时，是什么最后拉住了他；告诉了她，他不仅学会了游泳，还练习过怎么带她离开，不过最后都没用上罢了；告诉她每一次看到她的灵体被他的魂火包裹，他都觉得满足，并觉得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甚至于那只有一次的情事，他告诉她，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他好像有说不尽的话可以说，直到这一代的元老都退位后，新上任的元老显然也接到过上一任的授意，没有去干扰他两点一线的宁静生活。

　　那是天气很好的一天，男人感受到了从窗外钻进来的暖阳的温度，以及令人感到舒适的微风。
　　他将自己穿戴整齐，准备像往日一般往旁边的元老院去。
　　就在手摸到门闩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似乎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以至于手都忍不住在颤抖。

　　那一瞬间，他竟然不敢开门了。

　　在他刚刚在此定居时，他常常出现幻听，跌跌撞撞跑去猛地拉开门，等待他的只有寂寞的夜风或无情的热浪。在那之后，他也常常梦见她，每当他就要牵到她的手那一瞬间，就会从梦中醒来，在一片黑暗中感受自己的一无所有。
　　他曾经有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期待，直到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让他坠入深渊，干脆在梦中都不再与她相见了。
　　他本以为这一切都已被时间磨平，可现在他的心，他的手、他的呼吸都在告诉他——不是的，无论是他13岁，28岁，还是现在已经不知道多少岁，这种悸动永远不会被磨平。

　　只要她还是她！

　　深吸一口气，他慢慢地打开门，感知到了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虽然他看不到，也没有了精神契约，但他就是知道，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怔愣了很久，也没有任何人说话，可慢慢的，那双无神的眼缓缓落下泪来，呼吸越来越急促，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像是丧失了言语的功能，却无法表达自己那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情绪，他“啊”、“啊”的带着哭腔叫了两声，仿佛他不是失明，而是变成了哑巴。
　　所有的情感在最后变成了终于确定下来的行动——
　　他冲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着面前娇小的身躯，不停地颤抖，也不停地流泪，声音近乎呜咽。
　　怀中人直教他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来，急忙高呼：
　　“你忘了我□□有多脆弱了吗！你再使点劲儿，我就可以立马又回隔壁的水晶里呆着了！”

　　男人闻言放开了她，探索着抚摸着她的脸，抚过她柔顺的发、她光滑的额、她细长的眉、她大小合宜的眼、她挺翘的鼻、她柔软的唇，抚过他能在这张脸上摸到的一切。

　　这一刻他发现，他其实没有一秒钟忘记过她的模样。

　　他听到她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开口说了话，那声音是如此久违，让他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我现在算不得安魂师啦，虽然五个里还有我的名字，钱也管够，但元老院已经决定对我放任自流了，”随即她小声嘀咕地补充“因为他们也没这个能力管我。”
　　之后又兴高采烈地说：
　　“那么我们去游山玩水，偶尔帮帮元老院的忙，顺便当个情侣搭档的赏金猎人吧！你觉得这决定怎么样？”
　　他侧耳专心听她神气活现地说完这些话，对“情侣”二字格外悸动，就感觉她突然沉默了一下，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随后，他以近乎幻听的感受，听到那个嗓音用最温柔的方式，轻轻说出了她的请求——
　　“所以，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他眼中还含着泪，却扯动了唇角，笑成了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的表情，但他确定，那一定是和他如出一辙的欢欣。
　　仿佛这百年的时光都不曾存在，他们还是在那个宫殿内庭，她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而他，永远只会说出同一个答案——
　　“那当然。”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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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啦！好久没上来了，我一直以为更完了！罪过罪过……
第一部小说就这么结束了，明天，我再单独写一篇后记吧，作为我也曾经写过的纪念。
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