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师》藏遗

105、怀缅

　　所有人都看着这原本是兽人城城主继承人的雷修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表情平和而安宁，好似坠入了什么让人忍不住微笑的美好梦境中，和一身的伤口与满是血污尘土的身躯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是心满意足地走的。

　　过去，他一直按自己所想来活；现在，他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死；未来，他已经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兄弟和最亲的人。
　　这一生，虽然短暂，但他快活过，轻狂过，潇洒过，喜怒哀乐都走过，比许多人漫长的一辈子活得还要精彩。他从未做过有违自己本心的事，也从来不曾后悔过，那还有什么理由不笑着迎接最后这黑甜的死亡呢？
　　他坦然走向死亡，只因之前走过的路，都已经足够圆满。
　　这就够了。

　　萨缪斯看着这头填补了他人生中“友情”空白的雄狮。他虽然死了，但他在萨缪斯心中构建的友情并没有崩塌消失。他听许多人说过，当失去一个挚爱的人时，心就仿佛缺了一块似的，可萨缪斯一点都没有觉得他的心中有什么缺憾。
　　他会永远记得一个叫做雷修的狮族兽人，给过他最纯粹的友情，并且这友情并不会因为时光的流失而蒙尘，反而会因为彼此的那一句承诺而一直熠熠生辉，直至他也走向死亡。他只是有些遗憾，雷修的灵魂注定是回到他所信仰的兽神怀抱中，而萨缪斯并不知道当自己死后，还有没有机会，找到这位神祇，在它的身边看到自己的挚友，两人再把酒言欢。

　　萨缪斯想起来第一次见雷修的时候，那个因为敬语而不会说话的样子。现在想想，雷修作为兽人城的皇长子，起码在出门游历之前，是接受过最良好的礼仪教育的，不应该表现出那个样子。可他偏偏就憨憨傻傻的在查士坦丁介绍完他后显得手足无措，显然是第一次有求于人，而萨缪斯与贞的身份又是这么特殊，更让他把过去交际的那一套虚伪客套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造化弄人，若那时候不是接到了元老院任务指派的坎名迪与珮不得不离开，若那时候雷修表现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若他们不是刚好有同样的目标，他们都不可能一起旅行，更不可能成为这种关系。

　　萨缪斯突然有些庆幸。
　　他相信，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而是命中注定的必然，不然他怎么会得到这样好的一个兄弟？

　　他又想起在刚一起旅行时，那时候萨缪斯还没有将雷修视作朋友，但那个热血青年就单方面宣布了他们是朋友，并且一路作为旅行必备之良品，为他们提供自己所有的热忱。
　　他记得与贞一同靠在他兽化身体旁入睡时的放心与舒适；记得有露宿时将近一半的夜晚彼此切磋的快意；记得雷修不断在三种形态中转换，让他适应与不同状态的狮族，或者说，就是掠食类兽人战斗的方式；记得在抵达兽人城前，雷修外表撑出一副皇长子的威仪，却小小声对身后的自己认怂，求自己一定要让自己的父皇陛下使他免遭一顿皮肉之苦；记得在自己所求之事前，一直将贞的状态放在第一位的那不作假的真心。
　　也记得在海族领地，当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到了誓死守卫在他和贞身旁的雷修；记得他在海之都醒来后，以为是一个粗人的雷修对他细致耐心的照料；记得他向雷修求助，让贞停止“照顾”他时一溜烟跑的连影儿都不见的怂包雷修。
　　还记得当看到他们抵达兽人城，等在城门口，又是欢喜无限又是火冒三丈的雷修；记得一直在劝说他和贞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雷修；记得在上战场之前，那个用力的拥抱，和那一句告别。

　　萨缪斯印象最深的，还是在雷修的秘密基地饮酒赏月的夜晚。
　　他记得在雷修所指之处的每一处的繁华，和每一处繁华所藏着的他童年逸事。
　　他记得那天的酒格外醉人，是他喝过最好的酒了，雷修还打趣他说“只有偷来的酒才最好喝”，也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大，好像真的只要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揽入怀中。

　　这么想起来，他和雷修之间竟然有这么多的记忆。
　　这样也好，每当日后萨缪斯回忆起他至今为止唯一的挚友时，还有这么多内容可供心头翻阅，每一件都是能够令人感到愉悦的。

　　身为安魂骑士，他对“死亡”这件事本身，敬畏但不恐惧。他不觉得雷修的死是一件非常值得悲伤的事情，反而，他衷心地感谢死神能够在雷修最无所牵挂的时候，带着他离去。
　　这一年多里，萨缪斯成长了太多。他已经不是得知自己老师死讯时就悲痛到不能自已的那个人了，雷修也并没有受到老师那样的折磨。雷修的那些伤口都是他守卫家园留下的勋章，是他奋战到最后的纪念，那都是值得参与这场战争的每一个人为之感到骄傲的。

　　萨缪斯对着雷修的尸身想了很多。从他们初遇到最终的分别，在一切思绪的最后，他想起，虽然两个人没有并肩作战，但他也的确在同一个战场上与他一起战斗过，也算是陪他走完过他人生中最轰轰烈烈的一程。
　　作为兄弟，他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
　　这样就很好。
　　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他还有雷修的遗愿要完成——
　　需要用他毕生的时间去完成。

　　没有人来打扰两人共处的时光。
　　谋星联盟的援军大多知道萨缪斯的身份，而兽人城的幸存者并不清楚这位是何许人也，但连先前为雷修缓解痛苦的治愈系法师都默默后退了两步。他们都觉得这个场景，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能够插足进入的。
　　包括贞。

　　贞在确认自己的骑士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后，就一直站在原地，与人群一起，注视着这场无声的怀缅。
　　她拥有过很多安魂骑士。有的骑士耽于爱情或友情，而忘了自己的职责与身份，有的骑士终其一生又只将目光放在给不了任何回应的她身上。这两种骑士，她都不喜欢。
　　她清楚知道萨缪斯的底线是自己，但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来没有过分毫的侵略性和占有欲。在此之外，她感谢肯连的出现，让他明白什么是“亲情”，也感谢雷修的出现，让他明白什么是“友情”。只有情感健全的人，才能更好的理解这个世界，理解相遇与离别，理解生与死，理解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当新的一天第一缕风拂过这战场时，萨缪斯拿着自己的剑，慢慢站了起来。
　　他向后退了一步，握着剑柄，缓缓将握着剑柄手放在自己胸膛之上，紧贴着心脏的地方，竖着的剑刃反射着耀眼的日光。他定定地站在远处，垂首注视着那一具雄狮尸体，以安魂骑士的最高礼节，向他的战友、他的挚友，许下了他的承诺——
　　“第五十七代安魂师·贞的安魂骑士，萨缪斯，今以骑士之名起誓，将为挚友、兽人城皇族雷修，守护兽人们的故乡。”
　　“我将永久注视着这一片土地，用毕生之力，让它得到和平，直至我的死亡。”
　　“一切对这片土地的敌意皆是对我的敌意，一切对这片土地的破坏都是对我的冒犯，我将用我的剑，成为兽人城背后最锐利的武器与最坚定的防线。”

　　接着萨缪斯精准的在人群中找到贞，隔着一段距离，他来获取最终的许可：
　　“我的主宰者、第五十七代安魂师·贞，是否允许我作下如此誓言？”

　　此时所有人才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份，顺着他的目光，人们才知道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有些蓬头垢面的小少女，就是传说中的安魂师。
　　贞用郑重的表情与语气回应了她的安魂骑士的请求：
　　“我准许。”
　　于是，承诺正式开始生效。

　　就在安魂骑士与这片土地缔结承诺的声音刚刚落下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从人群之外传来。人群都来不及为他让出道路，他就冲撞进了这最中央，对谁都没有多看一眼，一下子扑到了雷修已经逐渐冰冷的尸身上。
　　那是一个兽人，此时是人形，他的长相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目清秀，五官精致，身材单薄，有着就算此刻凌乱，也能看出原本是非常柔顺的黄色中发。
　　他穿着贵族才能穿戴得起的服饰，此时却显得衣衫不整，显然是经过一番挣扎的。
　　萨缪斯第一次仔细观察起这个人，发现他果然与之前匆忙看到的一样，与健壮豪迈的雷修一点都不相似，甚至于完全相反。
　　他没有阻止这个突然来客扑在雷修的尸身上，一声声呼唤着雷修，而那个呼唤声中说的分明是……
　　“哥！”

　　这就是雷修曾托付给他的人。
　　兽人城二皇子，如今城主之位的唯一继承人，雷修最为宠爱的亲弟弟——
　　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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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萨缪斯其实真的算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了。
作为一个一生只为一个人而活的安魂骑士，他不仅拥有自己的安魂师，他还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亲情”和“友情”，这些都是萨缪斯能够逐渐健全的角色。
没有这些存在，萨缪斯就只是个机械的角色，是他们赋予了他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