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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野稗尽燃秋 ...

  •   引
      “卑如野稗,山尽燃秋。”

      黄土路上,鞭声劈啪,骈驾马车驶过,轮毂碌碌吱呀,尘沙四散。
      时值深秋正午,路旁荒草树叶枯荣交织青黄混杂,被并不强烈的太阳晒得蔫蔫焦脆垂了头,途经的溪流河道也只剩下了零星浅浅的泊洼,几近干涸。
      道路蜿蜒,山影尚远,“吁~”车驾却忽然放缓了脚步。
      马车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老者皱巴清瘦,青年肥腻圆润,绫绸缠身,富家模样,感觉到车驾停下,青年朝前喝问,“干什么!怎么停了?”
      车厢外驾车的小厮连忙答道:“禀老爷少爷,前面路中间躺了个乞丐。”
      “乞丐?”青年郁躁怒道,“什么乞丐不乞丐的,躺路中间找死吧,轧过去轧过去,少爷着急回家要看孩子。”
      “是。”车厢晃动一下,又恢复了平稳而颠簸。
      “哼,”青年犹不解气,絮絮叨叨埋怨起面前的自家老爹来,“爹,都怪你,去郡城就去郡城呗,非要联络什么仙门,热脸贴冷腚,冤枉钱送出去了不说,人家都不鸟咱们,还错过了您儿媳的产期,这下好了,都不能看孩子第一眼。”
      “……兔崽子不识好歹,”老者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才生出来这个只会吃不长脑子的东西呢,“就你那个青楼出身的妾能生出来什么玩意儿,别忘了你还有正妻!你爹我大把撒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将来儿孙们能有个进仙门,这可是通天的路子,你也就能败家,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知道了,知道了,”青年不耐烦道,掏掏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又想起一事,滴溜转转眼珠,扯扯老者的袖子谄笑问道:“爹,看这眼瞅着入冬了,今年又要祭河神,您选好人了吗?”
      老者拽回袖子,瞪了儿子一眼,看他五官挤在一起的傻笑模样,无奈翻了个白眼,“怎么,又盯上谁家添过孩子的妻室了?”
      青年兴奋地搓着手,“爹,谷头儿孟老根家的儿媳妇儿贼俊,您看他的孙子河神相不相的中……”
      老者揣揣手,不予置否。
      “爹,”青年欠欠身子凑上前,“这一路上受累了吧,儿子给您捏肩揉腿。”
      “……嗯,也就这几日,跟净尘道长合计合计,你说我们老殷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
      衣衫褴褛堪能蔽体,须发虬结绺缠,浑身的灰垢连面容也分辨不清,确实是个乞丐。
      横在路中央,车轮轧得他胸口凹陷下去,人却才总算有了点动静。
      他抓挠了两下,睁开了一双血丝遍布的猩红眼眸,晃晃悠悠起身,塌着肩,许是刚才被车轮碾过的缘故,上身诡异地前折。
      他循着马车的路径,无声挪着步。
      看似艰难,速度却丝毫不慢。
      他跟了上去……
      ——————
      道路尽头,越过隘口似的岩坡,是两座山脉末梢,所夹河流冲击而成的敞阔谷地。
      数百年前,正逢乱世,殷氏一族迁隐于此,垦田开荒,山林为资,逐渐安居繁衍,也算兴旺。
      村落背山面水,材质不一,中段一座灰瓦白墙的四方三进院楼,在皆是夯墙木屋茅草顶低矮的映衬间格外醒目。
      这户殷氏原本便是高门大户,村里小半数人家,都曾是作为话事人当初所带的仆役,后又历代行商,圈地为佃,而今世袭族长又是地主,相传还与郡城的高官乃至仙门有交情,在村子里算是积威甚重,说一不二的人物。
      今天的殷府里的人进进出出,一片忙碌。
      前院阴潮侧厢里居住刚满一年的少爷小妾临盆,几个月前村医便说应是双胞,管家操持着,少夫人眼不见心为静地躲在了后院,吩咐不许人打扰。
      服侍的丫鬟们按照接生婆的指挥递送热水,床上之人腹部鼓胀起伏听任摆弄,喊声早已嘶哑,双手抓无可抓,煞白的脸蛋儿上泪汗淋漓。
      一阵忙乱过后,接生婆看着露出的一只婴儿脚丫直打哆嗦,连忙跑出门寻到立在一旁的管家,颤声道,“大人,这位夫人怕是难产,若能找来郡城的修医,还来得及,能让母子平安,这……老婢不敢打保票。”
      管家耷拉下眼皮,面不改色,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人眼前,轻声道:“夫人有命,只管保小的,紧着少爷们来,能保一个,是一个,你可明白?”
      “明,明白了。”接生婆慌张应一声,沾血的粗粝手掌捏捏袖子,又匆忙转身进了屋。
      而那位赌气自个儿躲在后院的少夫人,面对一道人,又是另一番作态。
      中年模样的男人身着青灰道袍,木簪束发,面容疏朗,三缕乌须一丝不苟,端的貌似正派,此刻却是搂着美妇腰肢,坐怀不乱床帏“清谈”。
      正是来自邻郡白鹤观的净尘道长,近几次谷内祭祀河神的主持之人。
      “道君,那个贱妾当真活不过今日?”还是不放心地再问。
      “二子噬母,天意也。”道人轻捋胡须,肯定道。
      “那道君,敢问本次祭河神的孩童可有人选?”
      道人摇头,“神意未达,不可说,不可说。”
      纤指搭在人肩头凑近,吐气如兰,“听道君所言,那两个贱种,只有一个能生下来?”
      道人闻言轻笑,故作不解道:“怎么,夫人还想违逆天意,让贫道出手救下另一个将养?”
      “可不敢啊,”美妇叶眉轻锁,似忧心道:“奴家也是为了殷家的香火着想,少爷体态臃硕,每每人事不利,可怜奴家入府三载,未有所出……道君觉得那贱种敬神如何?”
      “既言贱种,安可敷衍神灵?”道人失笑,复又目光描眉画眼,恳诚道:“贫道观夫人面相,乃是福泽深厚,善以承运之人,有借孕神仙种之资,麟嗣不远矣。”
      美妇忸怩后躲,“敢问道君,这神仙种……是如何借法?”含羞带怯,媚眼勾人。
      “这所谓神仙种的借法嘛……贫道观中有秘术,怎奈着实有损修为……哎,只因夫人心诚,贫道这便教与夫人……”着实是从容教授,花丛老手,道貌岸然。
      奸夫□□,一室春光淫靡……
      ——————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灵使从无到有,模糊的感知逐渐回拢,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处的状态。
      并不是以为缺乏光尺度的世界,而是处于母体,弱小不说,粘稠包裹,感知太过局限。
      但这种灵质融合,不可分割的真实质感,明确界限了内与外,母体亦相排斥,而又伴随着温暖内外沾染充盈,便是新生的感觉吗?
      但感知只流于其表,内外难测。
      如又感知不到的上个世界的馈礼,星辰塞于滴水,很难受的好吧。
      果然躯壳都是禁锢。
      ……
      身体日渐增长,灵使可以听到母体之外传来的隐约声音,触碰到的母体和另一个新生子……感觉不是质使。
      直到今日很多声音,虚弱的母体,意识到自己终于要脱离……出生了。
      好一阵拖拽拉扯后,与母体的连接被断开,包裹的温暖消失,眼睛依旧粘黏睁不开,耳边嚷嚷哭喊,还没有“遮挡”地直接暴露在外……
      经历了新生喜悦与出生无措的灵使大人,马上陷入了身为幼儿的苦恼中。
      说不成话,咿呀稚嫩,一番无果的对触碰擦拭的抗争后,终于重新被层层覆盖,灵使小小的身体被疲累和困意沾染,失控般的睡眠体验让他新奇,还有梦境,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看到了质使。
      有质使,能看到,这便很是美好。
      再被萦绕的谈话声吵醒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质使不在,声音真正清晰,反正影响不了也不想动,他默默地听,发现了那两个特殊的字眼……
      “道君,你说我这个妾……怎么说死就死了,孩子都没生完,弄得满屋腥臭,儿子名字我都想好了。”青年真的侧厢门前,说什么也不肯踏入半步,胖手掩鼻,嫌恶嘟囔。
      “天意如此,贫道见死不救,不敢擅动有损修行,还请殷老爷殷公子莫要怪罪。”中年道人似是惭愧。
      “岂能如此,道君言重了,”老者声音平定苍老,令人不由信服,“依道君所言,这孩子应是作为弟弟的,可他是先行降生,这点似乎……”
      “殷公有所不知,命中带煞,弑兄克母,为弟者先生不足为奇。”道人用着事先想好的托词,微笑解释。
      “那他就叫殷扬了,爹,我事先想好的,一个名飞,一个名扬,他是小的,”青年远远瞅了几眼,“怎么长得的都是褶子,比爹还老……”
      “公子,可否听贫道一言,”道人出声打断,“此子命格极凶,若执意豢养本家,恐祸及满门,还请二位三思。”
      老者皱眉不语,青年又看了下儿子,揉揉肚皮不屑疑虑,“就,就他?”可想起床上还躺着尸体,错开视线,心有余悸。
      “不如此次敬祭河神……”道人试探着问,“更显诚心,小公子供奉,恩重如此,村人必感激涕零。殷公以为如何?”
      “不行!”老者还未开口,青年拦过抢先否决,“这次祭神我爹早有人选,爹,你说是不是!”
      老者拢拢袖口,无奈叹息:“道君,这毕竟是我殷氏血脉……如此灾星,怎能献他对河神不敬?”
      “那殷公的意思是?若将养,贫道……”道人面带难色。
      “怎敢再劳烦道君,请移步后堂,祭祀之事还需商议。”老者挥挥手,“管家,一起丢出去,远些,生死由命,屋子打扫干净,赏给长工住了,真是晦气!”
      不再看一眼,负手离去。
      管家停在呆愣住的少爷跟前,恭敬道:“少爷,少夫人闻听死人,受了惊吓,现在后院歇息。”
      “我去看,现在就去。”扯嘴笑笑,生怕追赶似的,慌乱跑开。
      又冠上这个讨厌名字的殷扬被丢出去时,感知到,或者说被还算强大,深重尖锐沾染令人难受的灵识感知到,一闪而过,险些窒息。
      殷扬难以动弹的身体暖意消去,四周静寂。
      应是斜躺,脸部有空隙,他努力一次次尝试撑开眼皮,感知着自己微弱呼吸带动的空气,流动间亦有冷意,太过脆弱,还算活着。
      时而有更加弱小脆弱的灵明生命从脸颊爬过,从四周传来真实的触感信息。
      便不能轻易死去,还未见质使,只因任责也罢,不曾忘却那熟悉的感知。
      是夜,人声熹微,林间荒地草丛间,睁开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
      身侧,一道飘渺的身影悄然而立,怀抱婴灵,女子悲戚。
      入目,灰烟翻卷,烈焰巨兽狂舞,彤红的火光张扬而起,直冲天际。
      魂归于天,魄落于地,灵引归途。
      生如稗草,山葬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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