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这里》清水布福荣

8、我喜欢吃

　　小野被爸妈带回家加强教育了一番卫生知识，以及人情世故，之后他收下大白兔糖，发誓不会再给妮妮喝脏水。
　　许是消炎药十分给力，抑或是葡萄糖、生理盐水够劲，要么就是山楂罐头，妮妮只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变回了原来生气勃勃的样子。妮妮得了小野的承诺，照旧没心没肺的和男孩子玩在一起，不只如此还带着她的闺蜜。一群孩子，每天早上高高兴兴上学来，晚上开开心心放学去。
　　妮妮喜欢去小野家玩，每次去他家小野妈妈都能给她梳漂亮的辫子；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能收到一堆漂亮的小玩意儿，小零嘴。有一次，赶上阿姨上医院值夜班，她觉得这次没有梳头发，撅着嘴不太高兴的回家了。姥爷知道后，板着脸训了她半个小时，只差动手打她，就不许再她再去人家玩。
　　这天晚上，天空突然飘了小雨，气压低到呼吸都有点困难。睡觉的时候，妮妮想起小野妈妈身上的味道，于是卷起自己的小被子从炕梢挪到炕头姥姥的被窝。她抱着姥姥贴着姥姥的头发使劲吸了一口气，姥姥艰难的问，
　　“你……闻什么？”
　　“姥姥身上的味道最好闻了。”
　　姥姥咧开一边嘴角，“就是……老人味，有……啥好闻？”
　　妮妮摇摇小脑袋，“是妈妈的味道，香香的。”
　　“躺……在炕上，都……臭烘烘的 。”
　　妮妮用小手摸姥姥的面庞，她的皮肤摸起来滑滑的，阳光下也看不见一个毛孔十分白皙细腻，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她将头埋在姥姥的脖弯，摇摇头，“不是的，小野妈妈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妮……想妈……妈了吧……”
　　“姥姥，我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她去哪了啊？她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妈妈只是伤心了，她每天都在想着我们的妮妮呢。”姥姥说着说着话竟然流利起来。
　　姥姥撑起半边身子，看看老伴睡的正熟，她摩挲着妮妮的头发，望着窗台上那只蝴蝶兰，眼波温柔似水。老伴儿除了看看书报听听收音机，最喜欢呆在自家搭的玻璃花窖里。花窖里一年四季都潮湿温暖，摆满了各种鲜花，有红石榴，秋海棠，君子兰，黄栀子……花窖虽然不大，但还是塞进了两只摇椅。太阳出来的时候，玻璃上结了水珠，他就会打开窗，抱扶着她坐在摇椅上赏春光，晒秋阳。
　　屋子里的窗台上，有时是君子兰，有时是蝴蝶兰。今日奇了，姥姥竟能借着屋外远远的昏暗路灯光，看清了这只蝴蝶兰完全展开了翅膀，连紫红色的花瓣上点缀了黄褐色的斑点也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她舍不得移开眼睛。
　　姥姥耳朵里只听妮妮哼哼唧唧还未睡熟，她拍着孩子慢慢说道，“妮妮要是想妈妈了，就给她写封信吧。小舅舅会把信寄给妈妈。妈妈永远是爱你的……”耳边响着姥爷轻微的鼾声，妮妮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清早妮妮是在小舅舅的床上醒来的。
　　小野妈妈也在。小舅舅的房间外，出出进进好多人。不一刻，又都消失不见，她只听小舅舅最后声嘶力竭的大声喊着，“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野妈妈一把搂过小姑娘，妮妮抬头问她，“白阿姨，我姥姥怎么了？”
　　对于死亡，妮妮一知半解。身为女孩，妮妮年龄尚小，因此她并没有参加全部的葬礼仪式，只换了素色的衣服，腰上捆了一根粗厚的白色麻布带，右臂带了黑纱，黑纱上别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布条。她跪在灵堂磕了几个头，后来腰上白布带被取了下来，她被托管给小野妈妈照顾。
　　她远远的望见小舅舅带了白色长帽子，一身浅黄麻布，手里持一个长杆，杆头挑了一幢白幡。送行的队伍人不多，也算不上少，姥爷和领导、同事轮番握手，他仍能保持微笑。关系亲近的还能笑着聊上几句，关系普通的也会点头握手拍肩，最后都会总结性的郑重说一句， “节哀顺便”。
　　妮妮在灯光下查他小舅舅的现代汉语大字典。
　　节哀顺变：节：节制；变：事变。抑制哀伤，顺应变故。用来慰唁死者家属的话。
　　【出处】： 《礼记·檀弓下》：“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
　　妮妮不懂，好多字不认识。
　　哀伤要怎么抑制呢，她和小野从来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用这样的话安慰家属，安慰姥爷，安慰小舅舅，那岂不是让他们挨了打也不能叫，难过了也不能哭？
　　第二日妮妮问姥爷，我今天还上学吗。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姥爷盯着她右臂的黑纱，对小舅舅说，“上。佑忠，你也上学去。把妮妮衣服上的黑纱摘了吧。”
　　妮妮盯着舅舅左臂的黑纱，一动不动。小舅舅半天没说话，最后姥爷替她拿下带红布条的黑纱，拉着她的手说道，“这只是个形式。你好好学习，和小朋友们不要淘气。心里能想着姥……姥，就不用戴这个。”他握着外孙女的双手，拍拍她的衣袖，然后在她手心里塞了一角钱。
　　那一天妮妮都没怎么说话。
　　同学们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拉着她跑跳打闹。可是她不敢加入他们，更不敢笑。她潜意识里觉得，如果今天她跟着他们笑了，就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虽然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反而是班主任姚老师围着她说了不少话。上完第四节语文课她拉着妮妮问，“今天你带饭了吗？”妮妮摇摇头。
　　傅天野凑上来，“老师，我带了。”
　　“没问你。”
　　“我带了两份，我妈让我带的。”
　　小野打开自己的布口袋，里面摞起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铝制饭盒。
　　妮妮展开手心里两张已经被攥的皱巴巴的壹角钱，摇头道，“不用，我去小店里吃。”班主任笑着按住她。
　　小野打开饭盒，里面铺的满满当当的青椒肉片、洋葱炒鸡蛋，白米饭。小野抽出两只大勺子，一只插到米饭里，一只举到妮妮眼前，“我妈早上特地嘱咐我，咱俩一起吃。”
　　姚老师按下妮妮，笑着说，“一起吃吧。天野妈妈做的饭一看就很好吃。”
　　妮妮迟疑了片刻，拿起勺子，“是白阿姨。”
　　“好，是白阿姨请你吃的，快吃吧。”
　　饭盒里还有几块撒了椒盐的油炸面果子，小野咬了一口，“呸，什么玩意？”面中间是黄色的蘑菇一样滑腻口感的蔬菜。
　　妮妮咬了一口。“是黄花菜。”
　　“不好吃。”小野挑了块肉。
　　妮妮没有言语。她家的院子，春有杏李海棠，夏有睡莲，独院口角落里有几株黄色萱草，姥爷说，这就是黄花菜，花苞去了心焯水，清炒凉拌都好吃，不过你姥姥最喜欢吃裹了面油炸后蘸椒盐的，可惜，她现在需要饮食清淡。妮妮没吃过油炸版的黄花菜。得了闲，姥爷到后山采了一大捧野生的，给妮妮和小舅舅做了一盘，姥姥在一旁瞪眼睛。姥爷敲着她的粥碗，说，
　　“明天你跟我去市里先做复健，再看个气功大师。等你能走了，我就给你做椒盐黄花菜吃。”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小舅舅兴奋的对妮妮说，姥姥竟然在气功大师发功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走了几步。哇呀呀，好神奇啊。姥爷用手做梳子给姥姥耙理头发，夕阳的光打在姥姥白皙的脸庞上，妮妮觉得，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她想告诉妈妈。
　　一滴眼泪滴到饭盒里，小野问，“是不是很难吃？粘乎乎的。”妮妮将所有的黄花菜舀进自己这一边，大口吃着米饭说，
　　“不，很好吃。我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