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这里》清水布福荣

7、山楂罐头

　　男孩子们拉了两天肚子，然后纷纷跟自己的亲友吹牛，说自己在森林中多么多么机智勇敢，多么多么勇敢无畏。反而是傅天野，绝口不再提自己带队拉链外出行军野外生存的故事。
　　星期一小朋友们坐在一起，讨论起下次要去什么地方，男孩子们都认为可以再去爬山，小野出于安全考虑，严重不同意，说有狼太危险；他们笑他胆小，小野的领导地位受到威胁，就很气愤。
　　小野觉得上次如果没有带妮妮，结果很可能就不一样，都怪她！
　　自从山中探险回来，妮妮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就是着了凉，咳了几日。妮妮觉得很可能是巧克力酒心糖副作用大了一些；虽然有点副作用，但是那滋味实在回味无穷，于是采光了自家树上的李子杏子梨的那个青苹果，想要跟小野交换他的酒糖。
　　小野不理她。
　　男孩子们也都不理她。
　　妮妮只有抱着自己的闺蜜委屈，在小野背后大骂他混账王八蛋：前几天还好好的，结果不过是吃他几颗糖，就小心眼儿不理他。
　　闺蜜李莹费力地咬着绿中带点红、红中带着那么一点黄的苹果，酸的牙都快倒了，挤着眼睛说道，要不，你拿你喜欢的糖跟他换？
　　妮妮拿着自己攒的大白兔，又从小舅舅嘴里抠出几块，高高兴兴去跟小野交换。
　　小野呸了她一句，谁稀罕你的糖！
　　那天晚上，妮妮梦见自己掉进了一口窄小的水井里。
　　从井口望出去，黑蓝色的天空上挂了一轮满月；她低头见脚面高的水里映了细碎的弯月，顿时觉得周身冰冷潮湿难耐。她在井底喊爸爸妈妈；很久，母亲的脸从井口掠过。她面无表情，只低头冷冷瞥了妮妮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湿滑的井壁上有一根细细的浅黄色松木方，妮妮跳着脚抓住了那根方木，费力的将双脚也攀了上去，挂在那里真的像只小猴子。
　　突然，啪嗒一声，木方断了。不见了月亮，井口处什么也看不清了，似乎起了雾，看不透，望不穿。
　　妮妮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听见不远处传来“嘎嘎嘎嘎”的笑声，那笑声粗嘎难听，她忍不住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中间，眼前一个脸似小野的少年脚踩风火轮身披红色飘带，笑的邪魅狂妄。妮妮脱口问道，“哪吒？”
　　他一展长臂伸手掐住妮妮的脖子，继续嘎嘎笑。
　　妮妮只觉得胸口窒息，手脚都失去了力气，挣扎着要醒过来。大概是憋气憋的太久了，她突然坐起趴在床头开始呕吐；胃里空荡，因为太过用力，泪水，鼻涕，口涎都吐到了地面上，脸色涨的紫红。她只觉得嗓子里细细痒痒的，堵住了说不出话，连一声妈妈也叫不出来。她抠着喉咙又是一阵干呕，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突然间就能大口呼吸了；只见地上多了一条面条粗细一尺多长的白色虫子。
　　天色刚蒙蒙亮，梦里“嘎嘎”怪笑的并不是什么哪吒，是院子里养的两只灰羽鸭，妮妮想起梦里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井底没人理又爬不出来的绝境，呜呜哭了起来，此刻声响早就惊动了姥姥、姥爷，连熬夜复习的小舅舅也睡眼惺忪地起床查看。
　　姥爷将妮妮背到职工医院，小舅舅跟在身后一顿小跑。值班的大夫还是那个男大夫，他撕下处方药笺，告诉小舅舅去拿药，宽慰道，
　　“没什么事，蛔虫感染。肯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打点消炎针，最近饮食清淡一点，勤洗手，多注意个人卫生。”
　　小姑娘躺在病床上，胶皮管的吊针将冰凉的液体输入纤细的手背，姥爷坐在床头摸了摸她冰凉的小手，于是问值班的大夫找了一个用过的葡萄糖玻璃瓶子，灌满了热水；又将胶皮输液管在热水瓶上缠了两圈。暖过的液体输入身体，妮妮觉得手不再凉，连小脚么丫子也跟着热起来。她又困又累，但拉着姥爷的衣襟不肯松手。她小声跟姥爷恳求，“姥爷，你别走。”
　　姥爷摸着她的脑袋，原本她的头发又黑密又厚重，此刻被汗水浸湿了，反而柔软而轻盈。
　　“我不走。你好好睡一觉。”姥爷替她拉拉被子。
　　“我不睡。”小姑娘努力张着眼皮，打了一个哈欠。
　　“姥爷不走，姥爷今天请假陪你。睡吧。”
　　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她没有打针的那一侧肩头，老人口中哼起不知名的调子，妮妮攥紧了姥爷的衣襟，终于睡着了。
　　小野妈妈上班查房的时候，才发现住院部多了一个小丫头。她记得儿子上次说过孩子们在山上喂水的事情，猜测很可能是溪水里有寄生虫的虫卵，也可能是她胡乱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是男孩子们皮实，拉了几次肚子就完事，妮妮运气就不太好了。不管怎样，她都觉得十分过意，于是打电话让丈夫下班后记得买点东西，带着小野来看看这女孩子。
　　妮妮白天睡了一觉精神了许多，小野妈妈时不时来看看，液体输入的多，自然要上女厕所，小野妈妈皆代劳了。
　　小野爸爸那天忙的不行，下厂区，检查设备，写材料，还被临时抓去给领导开车拎包，……忙完了就忙忙的去幼儿园接孩子。幼儿园老师倒是很热心，一句怨言也无。
　　他带着儿子在供销社买东西，没有太看得上眼的东西，财米油盐的虽然实惠但不太合适。最后还是社员说，要不就拿两罐麦乳精，再来俩水果罐头。
　　小野盯着那罐头直点头，“爸，这个行，这个可以，就这个山楂罐头。”
　　下班后的医院走廊湿漉漉的，清洁工刚擦完地，整个医院里飘散着来苏水的味道，小野不喜欢这个味道。开玩笑，谁会喜欢一个给你打针的地方。
　　妮妮正在吃粥，由姥爷一勺一勺吹凉再喂到嘴里。姥爷问，“吃饱了吗？”妮妮收敛了儿童的无赖和娇惯，细声细气地乖乖答道，“吃饱了。”姥爷抽出上衣前胸口袋里的一方手帕，用热水润湿了一角，轻轻擦妮妮的嘴角。
　　妮妮所在的304病房有六张病床，姥爷点亮自己头上的白色灯管，昏暗空荡的大房间只有小姑娘和老人的背影。房门一拉开，整个房间都跟着惊动起来，小傅同志浑厚的嗓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如音乐厅般带着混响，“余叔，妮妮这孩子怎么样了？”
　　大人在一旁客套，妮妮见到哄了许久的小野哥哥终于来看他，于是高兴地找身上的大白兔，妄图继续收买他。可她换了病条服，糖也找不见。她问姥爷，“姥爷，我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呢。”
　　“你现在不能吃糖。”
　　“不是，我是要给小野哥哥。”
　　大人都笑了起来，小野也觉得不好意思。
　　“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谁要吃你的糖？
　　“你的衣服弄脏了，你小舅拿回家洗了。”姥爷答道。小野爸爸见小姑娘皱着脸，于是说，“要不，给你打开罐头尝尝怎么样？”
　　“好，好，好！”小野在一旁拍手。
　　“谢谢叔叔。”
　　小野妈妈找了把“一”字花螺丝刀，小野爸爸用螺丝刀将铁皮的盖子一点一点撬起，撬到半圈的时候，螺丝刀插进瓶内，才将整个盖子揭了下来。
　　姥爷递给小野一只錾花的大铁勺。
　　小野拿勺子舀起一颗山楂连糖水一起，喂给妮妮，满眼带着热切期待，“甜吗？”
　　她点点头，“甜。你也吃一颗。”
　　小野望望妈妈，见她笑着点头，于是迅速捞起一颗红果吞了下去。“啊——”小野大叫一声，这边妮妮则慢慢吐出一个山楂籽。
　　“硌到牙了。”小野捂着腮帮子，挤眉弄腮道。
　　哈哈哈哈。大人们笑。
　　哎，这届的家长不太厚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