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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断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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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暽被绑了扔在地上,叶宁息坐在上首慢悠悠喝着茶。
世事无常,无人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处境会颠倒过来。
封暽带来的亲卫,被当着他的面全处理了。
他心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只痴痴看着上首的叶宁息。好像突然之间,才发觉这些年来,叶宁息瘦了很多,连当年初见时吸引他的神采,也早已黯淡。
他始终有些不甘,问叶宁息道:"宁息,我那么爱你,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都给你了。你对我,真的就从没动过心吗?"
"动心?"叶宁息笑出了声,里面饱含了苦涩、痛恨、和嘲讽。
他缓缓凝聚目光看向有些狼狈的封暽,半晌才轻声嘲讽:"封暽,你太可笑了。"
封暽给他的一切,是难堪,是灾难,是仇恨。
灭他全族,灭他师门,毁了他一身傲骨,让他声名狼籍。
却还要将这一切,标榜为爱。
还敢问他,可否动过心。
叶宁息几乎笑出眼泪。
他何曾有动心的资格呢?他尚未来得及遇上让自己动心的姑娘,就已经被剥夺了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他放下茶杯,缓缓站了起来,桌上端端正正横卧着一把长剑。
剑柄雕着青龙图纹,那是青龙营士兵所配的长剑,选用的是上好的玄铁,由穹宁最好的工匠锻造,削铁如泥。
叶宁息修长枯瘦的手握上了剑柄,将它拿了起来。
"我听闻,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此生若有亏欠,来世就会纠缠不清。"
他一直是聪慧的,所以意识到昀老他们一众伽耶族人与众不同时,不动声色的旁敲侧击了许多事。
他慢慢走向封暽,"说实话,得知你没有被笙笙杀死时,我是很高兴的。"
说话间,他一点点把剑从剑鞘中抽出。
"叮"的一声,剑鞘被他扔在地上。
他定定看着封暽,神色一点点平静下来。
封暽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薄唇间,一字一字吐出:"我亲手杀了你,了了这份因果,就当我们两清。"
"此生,来生,永生,再不相见。"
叶宁息恨他!如此恨他!恨到否决了今生,还要断绝了生生世世。
可他明明,是把他放在手心里去捧、去爱的啊。
封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悲恸还是惊慌还是绝望,或者兼而有之。
他只觉得难受,难受到吸不进空气发不出声音,难受到拿脑袋不停去撞身后靠着的柱子,眼角却有清亮的泪珠滑落下来。
他是麟雍太子,他是未来国君,他受万民叩拜,万事无不顺心。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落泪,只为了一个人,一个怨他恨他要杀他的人。
叶宁息总说他自己一生活得像一个笑话,此刻封暽觉得,自己才像一个笑话。
他怎么就落到了今天这个田地呢?
模糊的泪眼中,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懵懂的撞到了正与男宠嬉笑的父皇。
他也曾怀疑过,他喜欢男人,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为了讨好父皇?
封暽看着执剑立在身前的叶宁息。
或是,父皇是给了他一些不好的诱导,可初见时的心动,和此刻被彻底否决的痛彻心扉。都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是真心爱叶宁息的。
可一步错,步步错。
没有人教他怎样去对待自己喜欢的人,他凭着自己的欲望胡作非为,终究与爱人愈行愈远,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因果有报,可他真的不甘心啊。
冰凉彻骨的长剑没入胸腔,耳边响起叶宁息带了一丝悲悯的声音。
"来生莫入帝王家,好好做个普通人吧。"
笙笙几人吃完饭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她在等杏初。
那日众人分别时,她把杏初托付给了昀老,让他们带他暂时离开京都,等一切顺利结束后,再把他交给谢罗。
她脱险后,就给昀老传了信,临川马上就把杏初送回来了。
再见时,杏初明显更低沉了许多,更不爱说话了。
笙笙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开解的话。
杏初的心结,非三言两语能解,她一直忙于更重事情,没时间过多关注他。
更何况,她也心知自己并不善于教导人,这个任务,只能托付给谢罗了。
她嘱咐道:"如今乌云已散,你可以如愿自由的活在阳光下了。杏初,谢师哥也是我们的亲人,你以后跟着他好好学习。"
杏初这次没有再问她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他走。
只靠近了笙笙,小声道:"笙笙姐,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好像比笙笙姐你大许多,总是不放心你,总是想跟在你身后。那种感觉很奇怪很奇怪。笙笙姐,你说,我是不是梦到了前世。"
说话间,他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挡下,笙笙从封垔那里借来的额环并不很显眼。
笙笙伸手,从他脑后解开了额环的系绳,小心的取了下来。
她摸了摸杏初稚嫩的脸,让他抬起头来。
额间那抹幽蓝的图案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笙笙知道,那是因为在望圣山上,为了保护她,阎君把分神上的所有幽冥之力传给了她。自己维持不住,只能离开杏初的身体,返回地府了。
笙笙朝杏初温柔的笑了,她没再小孩子般与杏初争吵,第一次有了一个姐姐温柔宽厚的样子。
她摸着杏初的头道:"便当是前尘一梦吧,往事如泡影,杏初,你以后,要学着往前看。"
转头看向一直守在旁边的谢罗和魏紫,笙笙留念而不舍的拜别。
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一句,"谢师哥,魏紫嫂嫂,保重。"
魏紫只觉得她不过外出一两月,现今老皇帝死了,狗太子也逃不了,她只觉得云开月明,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挥挥手,很开心的嘱咐:"你也保重,别贪玩,早点回来。"
想了想,她又道:"这次匆忙,下次等你回来了,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小时候我们偷偷带你去吃的我们都去再吃一遍!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是西市后街马翁巷子的透花糍。我上次巡逻还特意看了,店还在,我现在有钱了,可以一次把所有样式都买给你。"
笙笙眼眶蓦的红了起来,马翁巷子的透花糍,上好的糯米蒸好后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红豆沙馅掺了各种鲜花,塑成相应的花型。软糯香甜,好看又好吃,最是她的心头好。
幼时兄长不许她吃太多甜食,师哥们哪一个上一刻买给她,下一刻就会被兄长设计,收到父亲罚抄典籍罚写文章。
所以几个师哥都是偷偷带她出去吃,吃完毁尸灭迹,消化完了才回家。
和谢罗相爱后,魏紫也渐渐加入了这一行列。
笙笙上前抱了抱魏紫,压着喉中的哽咽,小声应道:"好,等你给我买透花糍。"
笙笙是从西城门离开的,几月前,她从这里走进京都,今日也从这里离开。
赵奎依旧在城门值守。
魏襄让他回御林军,他笑着摇头拒绝了。
当年他便是经历了一系列权利倾轧,自觉有愧,这才自请卸甲,做了一个小小的城门校尉。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再后悔更改了。
笙笙骑马经过城门时,赵奎微笑着上前行礼,"笙笙姑娘要离开京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我家娘子还说要请您尝尝她的拿手菜。"
笙笙没有下马,拉着缰绳抱拳回礼道:"替我向三娘问好,京都事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恐怕不会再回京都了。你与三娘,要好好保重。"
赵奎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笙笙旁边,与她一起骑马离开的封垔,闻言忽然抬头看她。
他如今是公认的新皇,未登基却四处乱跑肯定是不合适的。
外面没什么人认识他,京都认识他的人还是不少的,所以他现在学叶宁息带着一顶黑色幂篱,黑纱遮挡下,他的动作并不明显,也没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笙笙更是毫无所觉,与赵奎告别后,转头招呼一声就当先往城外去了。
出城后,笙笙驾着马慢慢停下,坐在马背上回望。
她恍惚记起,多年前,她十岁那年,也是从西城门逃出的。
她淋了一夜的雨,浑身透湿,到处都是搜查明月府余孽的兵马,她晕晕沉沉间,躲躲藏藏进了一个箩筐,她不记得里面装了什么,又是怎样被带出的城门。
稍稍恢复意识时,她已被扔在城外的杂草中。
不知道是箩筐的主人认出了她,怕惹上麻烦。还是她当时的样子让人误以为她已是一具尸体。
她远远遥望高高的城楼,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浑身忽冷忽热间,好像看到爹娘、祖父,还有她的大哥,在一片氤氲的血色中愈来愈远。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冷意终于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要将她浑身焚化般的热意。她明白自己在发热,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病死在无人的荒郊了。
可是大哥要她好好活下去,叶师哥要她好好活下去。为了她的一线生机,叶师哥还在坏人那里被欺负。
笙笙终于凝了一丝力气,缓缓爬向不远处的河边。
她在野地挣扎了整整五天。
那五天,她喝河水,吃野果,用祖父曾教过的一点点半懂不懂的药理,给自己找草药。
会因为喝了脏水拉肚子,也会因为吃错了草药几乎把胃都呕出来。
无数次在生死线边挣扎徘徊,她终于站着离开了京都。
当她走到得意楼,把那封沾满血渍与污泥,皱得看不出原形的信交给须尽欢时,她已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遥远的记忆,让笙笙感同身受般打了个寒颤。
封垔伸手,将一件狐裘斗篷递了过去。
笙笙没有拒绝,接过来给自己披好,一边系带子一边道:"走吧,我们先去柳江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