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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月孟)种朵小棉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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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日,一场淅沥沥的春雨浇透月老的姻缘摊,神仙匆忙收起幡子,打道回竹林居处。
春雨贵如油。
农耕时节,凡人们刚播下种子,正需要一场及时雨滋润干结的土壤,催生作物幼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勤恳,自然丰收。披着蓑衣的农人带着喜悦,收工回家,匆匆穿过竹林,不忘和这位丰神俊秀的姻缘先生问声好:“先生,今日收摊可早多了!”
月老颔首回应:“雨来得急……庄稼种下了?定要丰收的。”
农人停下归家的急步,颇为自豪地点头:“正是啊。说来也不算庄稼,是番邦传来的东西,听有学问的人说,叫棉。织布裁衣都使得!新奇玩意,能卖个好价钱呢!”
哦?棉。
还能织布裁衣,听着像做红线的好材料。
月老从前用云霞为材,管理天下姻缘,到底有些虚无缥缈不牢靠。于是天帝派他下界,寻找合适的原料,改进红线。他由此知道,从前只有“绵”字,那蓬松洁白的植株传入中原后,便有了“棉”字。
有了这棉,他的人间之行或许终可结束。
蓑衣远去,月老才回过神来,急忙高声问:“待棉成熟,可否卖我一些?”
农人没听见,倒有另一道豪迈爽朗的笑声回应了他:“若君卜得好姻缘,要棉何难,便是赠君木棉裘亦不在话下。”
月老抬眼望去,见说话之人冒雨而来,目光落在自己“卜算姻缘”的招幡上。不由得仔细打量:
同行三五人,皆穿直裰身无雨具,为首那人头戴玄色方帽,不避风雨,步子迈得极大,衣袖生风,带起竹叶萧萧作响,口中长啸——
月老当时并未听清他所吟内容,只觉身心震撼。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首流行于当世并流传于千古的词,也知道了这位先生的名姓。
是一位颠沛流离却潇洒不改的先生。
斯人走近,双方见过礼,月老问:“先生的话可当真?”
对方答约:“君子一言,岂有不真?”
月老凝神便算,片刻之间得出结论:“足下姻缘,皆在王家。”
对方怔怔半晌,叹一句:“好个皆字。请先生再算,余同拙荆缘分几何?”
月老直言:“生死不到头。”
同行之人恼怒月老言语冲撞,呵斥道:“江湖术士信口妄言,可知面前是何人?”那位先生却摆手:“既求问,何必恼?”
对月老又是一礼,道:“今日匆忙,卜金改日送上。”
说罢便迈步继续前行。
月老叫住他:“停下暂避风雨也好!”
那人脚步不停,挥手道:“风雨何足惧!”
“不惧风雨,却也不可错过一壶好茶。”一道爽朗的女声从大道上闯入竹林,透过风雨,拦住那位先生去路。
这是月老第一次见到孟婆:不似人间女子挽着发髻,头发是高高束起的,如马尾昂扬;身穿短褐手提茶壶,干脆利落。面容白得过分,眸子水盈盈的,像是把全天下的笑意都消融在了里头。
好养眼的鬼啊。
那位先生不怕风雨,却是个爱茶的,嗅到壶中香气,一时竟然分辨不出是何品种,拍掌叫好,折回身来,借月老的地方细细品尝。
孟婆满满地斟上几杯,笑吟吟道:“粗茶而已,权当暖暖身子吧。”
先生举杯要喝,月老却出手掩住杯口,望向孟婆:“这,仿佛不是茶?”
孟婆面上笑意不改,脚底狠狠踩上月老几脚。
众人饮尽杯中茶水,面上浮现出满足而沉湎的笑容,昏昏然如在梦中。
果然不是茶!月老拍案而起:“你这女鬼怎敢害人!”
孟婆把汤水泼他一脸,嗔道:“天界的神仙如此无礼么?张口闭口女鬼。我乃冥界孟婆,奉命在人间收集苦恨,怎么就害人了?”
月老将信将疑,看几位凡人还在痴笑,到底是不放心:“他们……”
孟婆自斟自饮起来,悠悠道:“冥王有意让我继承忘魂汤的熬制发放,这便是汤底了。凡人喝下去,便会勾起平生最欢快的过往。乐极生悲,他们醒来之后,我便能得到我需要的苦恨,苦恨攒够了,忘魂汤也就大成了。”
这不是专门戳人痛处吗?月老咋舌:“哪有这样行事的……”
孟婆推给他一杯汤底,“管他怎样行事,能成事就行了!神仙怎的如此拘泥小节?你也是到人间公干的?”
月老捧住茶杯,暖意从指尖涌到心房,他点头:“我是姻缘之神,奉命下界寻找绑定姻缘所用红线之材料。”
孟婆:“找到了?”
月老:“想是快了。我试过蚕丝苎麻都不太满意,近来听闻人间有种叫棉的植株,柔软纤细,应该可用。”
孟婆对这个棉很感兴趣:“我好像见过……开出的花是洁白蓬松的!正当花期之时,棉田里白茫茫一片,像是落了整夜的雪似的!好看极了!
天界也能种植人间的作物吗?我倒想带些回冥界去……冥界是永夜,若多出一抹白,定要吓冥王一跳!”
对方太过兴奋,月老不由出神地望着她——
她的眸子真清亮啊,像澄澈湖面反映着粼粼波光。
鬼都是这么好看的么?棉花能有她这样好看么?
年轻的神仙心跳凌乱。
“你还要在人间收集苦恨多久?”月老突然问。
“短则十年八载,长则三五百年。如今世道和平,我所能收集到的无非来自儿女情长,太过微薄,恐怕要上百年才能凑够数目。”见对方神情严肃,孟婆认真回答道。
“这样久……苦恨真是很难收集啊……”月老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若我早早回天界交差,岂不显得敷衍潦草,落了天界威风?”
粲然一笑,饮尽杯中忘魂汤底:“红线亦需精益求精,我总得培育出最优良的棉花再回天宫复命。”
又夸奖道:“汤味甜美。不知百年后,又是怎样滋味。”
孟婆红了脸颊,劈手夺过茶杯。
这神仙,又不能提供苦恨,白喝一杯也就罢了,还想喝上百年……
孟婆低头抿唇而笑,在杯中看见了那位先生的苦恨——
情深而不寿,十年生死两茫茫。
凡人啊,人生不过数十载,还要遭逢老病离别之苦,着实可怜。
好在……孟婆抬眼偷看对面……他是个神仙。
……
人间岁月容易过,月老培育出优质的棉花,纺织手艺也越发精湛,可求问姻缘的越来越少。孟婆倒是生意不断,收集到了许多苦恨——
就是太多了些。
那位先生去世二十余年后,战火烧遍了这片文采风流的土地,逼得一神一鬼辗转南北。
天帝几次下令召月老返回天界:人间即将改朝换代,天命所归,不可违背。
月老迟疑,一切自有命数,神鬼本应置身事外。
管他洪水滔天人间疾苦,他只需要回天界复命,再去冥界提亲就好。
可孟婆日复一日地哭红双眼,熬出来的忘魂汤也渐苦涩。
苦恨收集得够多了,她却哭诉:冥界安排不过来投胎了。所有人都在往死路上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横死?这是什么天命?
是啊,这是什么天命?
天命注定了成千上万的凡人要像蝼蚁一样死去,滚烫的鲜血只为改写皇权冠冕的姓氏吗?
天帝曾教谕臣工,人神殊途,人要诚心供奉,神要不染凡尘;人要听天由命,神要清净无为。
但,若是人的信仰得不到保佑,为何还要求他们信仰?
月老深感迷茫。
在这个朝为皇帝暮为囚徒的人间,生灵涂炭时,神明真的可以只是袖手旁观吗?
不,神明应该做些什么。
月老没有多说,只是一个眼神,孟婆便坚定地同他一起卷入凡人的救亡中。
他们遇见一个有勇有谋的凡人,见证他深入敌营,沦为人质仍不卑不亢,再到他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再到他另起炉灶,于南方再安社稷。
人间的安宁又得以延续百年。
这其中,月老与孟婆到底影响了多少,没人说得清楚。
人的力量或许远超神的力量。
可无论多少,违抗天命是真。
违抗天命自然要受罚。
月老被押回天界,受过九十九道天雷惩罚后,丰神俊秀的小神仙成为垂垂老者,被罚永世不得擅离月和殿。
比起天界上仙,冥界的鬼终究多些人情味,小惩大诫地罚了孟婆百年俸禄,依旧让她在奈何桥头放汤。
只是她总是哭,眼泪熬成的忘魂汤苦得能让鬼把舌头吐出来。
本来冥界等着天界提亲,等了百年,到底是没等到。
冥王并不大气,就此记恨上了天界。
但天道就摆在那,天界罚也是罚得有理有据,他就是再记恨,又能说什么呢?
冥王被苦涩的忘魂汤熏得头痛,忍不住阻止在奈何桥头播撒种子的孟婆:“放手吧,这棉花,在冥界是种不出来的!天界都不种的玩意,你要它做什么?”
孟婆不肯放手:“他们不种,我偏要种,种出来还要送到天界……他说过,棉线绑定的姻缘才和美又顺畅……再说,岁月这样长,我也需要一朵小棉花陪伴。”
“陪我,记住那段岁月……”
“甚至,替我延续那段岁月……”
“我想,养一朵活生生的小棉花……我要叫他宋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一切的开头和结尾啦!
到这里是真的结束了。非常感谢读者天使们一路的陪伴,也很庆幸故事里的人物能够出现在各位的世界里,给大家带来一些温暖和触动。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猜到“那位先生”是谁,因为他的诗词,和其他偶然的灵感,才有了两朵小棉花的故事,才有了神鬼逐渐变得有人情味的故事。虽然写得文笔粗糙,差不多把我想表达的主旨叙述完毕了,谢天谢地全程没断更地完成了这个故事,超开心!
最后,我超爱小棉花,也超爱你们!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