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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温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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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坐在黑色的折叠椅上,认真观察四周。
这办公室不算小,但东西很多,显得十分拥挤。中央的方桌摆着文件架,桌那头则是一排电脑和两台打印机。即使是午休时间,也有三个医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被拴在了电脑前。
于燕转向右边的两个隔间,靠外的玻璃门虚掩,时不时传出一句“听懂了没有?”,想是医生在和家属谈话,靠里的则是休息室,房门洞开,有半面墙的置物柜,小沙发旁还摊着一张折叠床。
原来医生办公室是这样的。
她看着床上被揉成一团的薄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姐,血止住了吗?”小护士跑进来问。
“止住了。”于燕感激她的好心,“麻烦你了。”
“没事。”
“对了小姑娘,李晓玲在哪个病房,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小护士脸色微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爸妈的朋友。”
于燕想,如果她没猜错,刚才那女人就是去世的李先生的妻子。而她也是从陌生而熟悉的遥省乡音中辨别出GuoSheng和XiaoLing的音节。
她试探道:“我是从外地过来的。”
小护士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从昨天开始,她爸妈多了多少外地的朋友吗?”
“……”
“但凡你们早点来,她爸妈也不会连住院费都付不起。”小护士识破她的招数,对她的印象直线下降,正要赶人,却听她问,“她妈妈是不是闹过很多次?”
“没有,她平时客客气气的。”
“那她爸爸呢?”
“哎呀,你不要问了。”小护士蹙眉,“你再坐会儿就走吧,这里不让无关人员多待。”
她说完就出去,于燕叫她不住,桌那边的医生却转头看她,眼神仿佛在说这人怎么回事?
于燕不无汗颜,她本来存着卖惨的小心思,但显然不管用。也难怪医院要加强管理,要是其他人都像她这样钻空子,的确影响很坏。
外面的护士铃一直在响,各人有各人的工作,于燕不敢再打扰,拿出鼻子里的无菌棉球,用纸巾包好准备离开,却正好撞见那位年轻医生进来。
“哟,要走啊,感觉好点没?”
“好多了。”于燕眯了眯眼看清他的脸,以及胸牌上的小像和名字,“谢谢你啊,陶医生。”
“哪里,是我该谢你。”陶钟去电脑那边跟同事说了几句话,拿了两页纸又走过来,“你是来探病的吧,我刚看保洁员把你那果篮收拾了,怪可惜的,我赔钱给你。”
“不用不用。”
“别客气,要是不放心,我带你去做检查。”
于燕清楚记得那一抹直逼眼前的黑,知道自己挂彩跟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好心医生无关:“千万别,检查没必要,再说也不是你撞的我。”
陶钟掏出手机,却被她连连拒绝,护士长推门进来问:“陶小钟,蒋医生什么时候回来?李晓玲情况稳定了,楼上打电话催他签字。”
“行,我跟他说。”
于燕忙问:“李晓玲不在这层吗?”
“本来在的,上周病情恶化进MICU了,一家人坚持到现在不容易,小姑娘够争气的。”陶钟心情瞬间变好,然而一想起刚才,那点微弱的笑意又慢慢凝固。
于燕情绪难辨:“MICU是不是不能随便进?”
“当然不能。”陶钟看她,“你别是走错楼层了吧,来之前没联系过病人家属?”
“……没,”于燕扯了扯嘴角,“我搞错了。”
于燕和他告别,走到电梯口时不由得转向另一边的过道,十分钟前,那里上演了一场混乱的闹剧,眼下却重新摆上了病床,护士和家属进进出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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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预报说今天最高温度十三度,天却晴朗得不像话。蒋攸宁半路脱了黑色皮衣,在保卫科等到张梅情绪平复,试图从她嘴里问出其他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但她只顾摇头,半点声音不出。
他挫败地看向墙上的时钟,知道自己不能多待,只好交代保安先看顾着。临走时,他跟张梅说:“你在这儿等我,不要闹,等晓玲转到普通病房,我带你去见她。”
张梅还是沉默,眼神却有了明显的波动。
蒋攸宁给她倒了杯水,离开后先去了检验科的细菌室,检验员王梁从显微镜前抬头:“来得正巧,有好东西给你看。”
“这是在BA和SDA中室温培养七天的丝状菌落,这是室温培养下经乳酸酚棉兰染色后的显微镜图,你看这帚状枝典型吧,有明显的孢子间连体……还有这张,是37℃条件下培养的酵母样菌落……”王梁点着鼠标,语气隐隐兴奋,“这东西可狡猾得很。肺组织活检标本送来的时候,还好你提醒了一句,不然我还真往结核菌的方向找。”
蒋攸宁看着特征明显的高清图,心情也松快不少。这是他从医以来确诊的第二个马尔尼菲篮状菌感染者,这样的结果证明他一开始进行的抗真菌治疗方向是对的,即使中间经历波折,但好在——
他想起李晓玲的第一张肺部CT,简直被真菌啃噬得不成样子,但和最近情况对比,他能肯定,难关已过。
王梁问:“现在人怎么样了?”
“比之前好。小姑娘发病急,恢复倒异常快,两性霉素B静滴了一周,撑过了危险期。”蒋攸宁目露坚毅,“她会越来越好。”
“肯定会的。”王梁也露出真心的微笑。
蒋攸宁没多耽搁,回办公室换完衣服,就去和ICU医生确认了李晓玲的各项身体指标,在转科意见上签了字。
下午两点,陶钟带领进修和实习医生对所管病员进行日常查房,蒋攸宁则坐在工作位上写病历,期间不断有家属和医护找他,有个上午新入院的病人家属在他面前坐了十五分钟,一半时间在哭,一直在说她生病的老爸多么命苦。蒋攸宁劝了几句,等她自己止住,才跟她说初步的治疗方案,女人追问药物价格,听见需要自费就愣了愣,蒋攸宁意会,先给她开了住院押金的单子,其他没再多提。
过了会儿,护士通知说李晓玲已经转入,他便去了保卫科带张梅。张梅看见女儿,情绪再度崩溃,好在没有行为不再过激。
蒋攸宁找到那个通知她李国生去世的护士,吩咐她办手续的事迟点再提。这护士也知自己通知时过于冷漠直接,闹出了乱子还要同事替自己冲上前,这下有了找补机会,自是不敢不用心。
三点半,科里召集几个主治开了个短会,对近期治疗效果不好的病员病情进行重点讨论,结束后众人收到通知,说科室会议改到明天早会之后,与会者也由全体变成戴主任被打事故的相关人员,蒋攸宁看见自己的名字位列其中,揉了揉脖子往椅背上一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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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边的窗户看过去,夕阳已经淡了,光束照在对面医技楼的楼顶,让人觉得这是个平和的傍晚。
“师兄!”陶钟把可乐扔过去,蒋攸宁一愣,随即单手接住,“不怕我开瓢是吧。”
“哪里哪里,我瞄准的明明是脸。”陶钟笑了下,“这么好陪我值夜班?”
“再好,你也两块钱就把我打发了。”蒋攸宁仰头喝了一半,盖好盖子放到旁边。
护士长下班前总要“视察”一趟,她年资老,除了几个主任她管不得,对年轻医生还是有前辈谱的:“陶小钟,今天你值班,夜宵别吃螺蛳粉,垃圾记得倒掉。”
“好嘞!”陶钟回头,冲她明朗一笑,护士长受用极了,“你这么听话,我得给你找个好对象。”
“那我先谢谢您,成了请大家吃饭。”
“就凭你这顿饭,我也得加把劲。”护士长笑得开心,还想说什么,见蒋攸宁还在,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陶钟觉得她这副表情蛮好笑,等她走了才问,“哎,师兄,我怎么觉得护士长不太喜欢你?”
“正常。”
“是吗?”陶钟站起伸了个懒腰,这个点,白班的医生已经回家,病人和家属在吃饭休息,办公室里难得安静。
他也移了把椅子去电脑那边打病历:“其实我今天真寒心了。”
“嗯?”
“刚才闹得那么厉害,小杨小刘他们就在办公室坐着,只有小护士冲过来。”
蒋攸宁明白他的意思,只说:“都忙。管好自己就行。”
陶钟收声,当了几年住院医,冲突见过不少,寒心的感觉是一点点积起来的。
昨天戴教授在楼上被打,他不在,听到别的医生讨论才知道事情严重。科室主任的人身安危尚且得不到保障,何况他们这些青年医生。
他转身,抽了文件夹往蒋攸宁手臂上一甩,蒋攸宁吸了口凉气:“……有病?”
“刚才你和保安去拉人的时候我就看你表情不对,而且接东西都用左手接,怎么,昨天伤着了?”
“破案呢你。”
“哪有这闲心。”陶钟叹气,“我就是觉得当外科医生也挺好的,至少遇到这种事有理由不上前,毕竟人家的手金贵。”
“满嘴歪理。”蒋攸宁语气淡淡,“谁的手不是手?”
“都是,但还是有差别的。我决定了,等下个月考完主治,我就去报个跆拳道班。”
“……”
护士推门进来说二十三床病人咳嗽剧烈,浓痰卡在喉咙吸不出,陶钟跟过去忙了会儿,洗完手又坐回来。过了会儿,出去吃晚饭的几个医生也回来了,蒋攸宁待到九点半,去查看李晓玲和几个高危病人的情况,又去其他病房转了转。白班上成晚班是常有的事,但他明天轮到一个月一次的通宵班,今天得回去睡足了。
他穿上皮衣,拍拍陶钟和另一个值班医生的肩:“有事打电话,走了。”
“嗯。”
“好,放心吧。”
蒋攸宁下到负一,骑了摩托车出地面,春夜的冷风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把拉链拉到最高,骑到半路,却想起有件事忘了问。
打给陶钟:“对了,今天那谁……她鼻子没事儿吧?”
“谁?哦,没事,你让我赔钱,人客气得很,压根不要。”
蒋攸宁知道自己那一下力道不轻,转头时,她像是被撞懵了,过了会儿才露出痛苦的神色,就算没伤着骨头也够她受的了。
他在这头良心不安,殊不知另一边,那个被伤到的倒霉蛋却不甚在意——她正坐在离医院不远的火锅店里,利落地点了四百块的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