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虽肃杀》咚眠

15、清明

　　至于那幅扇面，洛影最后还是写了，而且是在颜裕的监督下完成的。
　　那晚和柳留商议之后，洛影就随身带着扇子，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还给颜裕。
　　没过几日，颜裕就现身了。
　　那日晌午，颜裕坐在二楼的包厢。他刚和同僚谈完公事，待对方走后，又端着一盏茶出神。
　　洛影犹豫再三，才鼓足勇气走到他的面前。
　　“小洛？”
　　看到来人，颜裕有点出乎意料，他还没有从刚才的谈话中脱离出来。
　　洛影低着头，掌心隐隐有冷汗冒出。她以蜗牛般的速度，一步一步从门口挪到颜裕身边，然后缓缓开口：“那个……呃……颜公子最近挺忙的哈。”
　　“……”
　　“我……我来还扇子。”
　　洛影磨磨唧唧掏出扇子，递给颜裕，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写好了？”
　　看到对方这幅模样，颜裕有点不解，却还是接过扇子。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折扇。
　　白的。
　　又翻了一面。
　　还是白的。
　　……
　　颜裕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寻思，还是用其他法子还人情吧。题字这个，我真的不擅长。……平白糟蹋了一把扇子，也挺罪过的。”
　　颜裕终于听懂了姑娘的言外之意，有点哭笑不得。
　　他思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怪我那日没把话说清楚，让小洛误会了。……其实，这是一位女性长辈的扇子，她素来喜欢汉隶，无意间看到了小洛赠予阿诺的《离骚》，得知出自一位姑娘之手，便想请这位姑娘写一幅扇面。我料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替小洛应下了。”
　　“原来是这样啊。”听完这段解释，洛影长吁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但还是下意识的想要再挣扎一下，“可是，我没写过扇面，怕写坏了。”
　　“无妨。”
　　“……”
　　颜裕走出包厢，唤来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对方连连点头，然后就下楼了。
　　洛影看见他把桌子上的茶碗全都收到一旁，不知是何用意，只好候在原地。
　　颜裕示意她坐下，洛影便乖乖地坐在对面。
　　二人相对而坐，洛影始终垂着脑袋。
　　颜裕歪头看着她，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似乎并未恼怒。
　　洛影感受到对面的目光，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却见他突然脸色微变，凑了过来，“脸怎么了？”
　　洛影下意识抬手，用衣袖捂住左脸，“小伤，不碍事。”
　　她脸上的伤口不算严重，涂了几日药膏，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进门后又一直低着头，因此，对方此刻才注意到。
　　颜裕的表情稍稍舒缓，柔声询问：“和人打架了？”
　　“嗯。”洛影轻轻点头。
　　颜裕忍不住打趣道：“哈哈，没想到我们小洛还挺厉害，都会打架了。”
　　洛影大囧，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颜裕收敛了笑容，又问：“还伤着别处没？”
　　“没了。”
　　“上药没？”
　　“上了。”
　　“那就好……下次打不过就跑，别硬碰硬。”
　　“我晓得，只是……那日对方人多，跑不出去。”洛影忍不住辩解了两句。
　　颜裕再次端起的茶还未饮用，又放了下去，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起身走到洛影身侧，再次上下打量对方，语气有点担忧，“真没伤着别处？”
　　窗外的光影照在二人身上，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开。
　　他的目光炙热，令人无处躲藏。
　　洛影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忙侧过身去，连声道：“没了，真没了。”
　　她的脸颊泛起了一抹红晕，睫毛微微下垂，双唇紧抿，表情不太自然。
　　颜裕看到对方这副模样，不觉有点失神。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不太妥当，忙重新坐回对面，低下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整理衣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那个伙计端着笔墨，去而复返。
　　颜裕起身接过伙计手中的物件，示意对方离开。然后有条不紊地将手里的东西摆在桌上，俯身冲洛影笑道：“在下盯着小洛写，写坏算我的。”
　　洛影没料到他竟然来这招，一时之间，更不知如何应对。
　　只见颜大公子展开扇面，放在洛影面前，然后提起衣袖，亲自为她研墨。
　　洛影看着墨条在他手中不紧不慢地转动，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双手也挺好看的。
　　颜裕停下手上的动作，又凑近了一点：“写吧，小洛。”
　　“可我不会默写《篆烟铭》。”
　　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的，根本没过脑子。
　　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垂死挣扎时，洛影真想撬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颜裕蘸好墨，把笔递给洛影，轻声道：“我念，你写。”
　　“……”
　　《篆烟铭》是国朝名将韩叶所作。本朝素有重文轻武之陋习，韩将军乃世家出身，一直不满此状，于十七岁弃文从武，以一己之力，守护边陲要地三十余载。数场大战之后，局势已定，将军被一纸诏书调回朝廷，自此无缘战场。
　　在朝期间，将军备受文官排挤，后半生郁郁不得志，只得寄情于诗文，因此留下不少传世作品。
　　这篇铭文是韩将军的绝笔之作，全篇只有二百余字，文词质朴，却饱含深情。此文看似歌咏篆烟，实则表达了对俗世生活的向往，以及对民生疾苦的关心，字里行间蕴含了深厚的家国情怀。
　　颜裕的嗓音温柔沉稳，吟诵时，抑扬顿挫，一字一句，缓缓吐出，令人为之动容。
　　其实，洛影方才之言，只是托辞。她祖父的遗物里就有《篆烟铭》，那是洛影习字时的入门帖，练了整整三年，早已烂熟于心。
　　即便如此熟悉，她还是被颜裕的声音深深打动。
　　在他的监工下，洛影写完了那幅扇面。
　　抬头时，恰好对上颜裕的目光。那一刻，他们的眼眸中都有泪光闪动。
　　二人相视一笑。
　　颜裕拿起折扇，仔细观赏，他的神情似乎甚是满意，还有几分……欣赏。
　　“写的不错。”颜裕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又是转瞬即逝。
　　不过，洛影这次捕捉到了。
　　离开二楼的时候，她还很疑惑，怎么就违背了上楼的初心。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又一次鬼迷心窍了。
　　罢了，折扇既是女性长辈的，倒也无妨。幸而没有写错字，更没弄坏扇子。
　　……
　　转眼又是清明，梓州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斗茶大会。
　　对于这种活动，洛影本无甚兴趣，此番却因为一个茶盏，而充满期待。
　　前一日，洛影走进院落，就听见厨房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陈二婶身上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道：“阿影回来啦？”
　　“恩。”
　　“收拾一下，准备开席。”
　　“开席？今日过节？”洛影被陈二婶这副春光满面的模样，弄得有点糊涂。
　　陈家小丫头闻声从厨房跑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鸡翅，脸上脏兮兮的，都是油渍。
　　小家伙跑到洛影面前，扬起肉嘟嘟的小脸，高声道：“今日阿留姐姐难得回来早，在家吃饭。祖母心情好，便做了许多好吃的菜。只等阿影姐姐回来，就可以上桌了。”
　　说罢，抬起胳膊，准备用衣袖擦嘴。
　　洛影忙拽住她的胳膊，笑着掏出手帕，为其擦拭嘴角，“阿留姐姐在哪？”
　　“姐姐抱了一堆物件进了屋，不知在捣鼓什么。”
　　“走，去瞅瞅。”
　　洛影牵着小丫头的手，推开了柳留的房门。
　　只见柳留房间的桌子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排茶具。
　　茶磨、茶瓶、茶盏、茶筅、茶盒……应有尽有。
　　“这是干嘛？”
　　“阿影回来啦！快来瞧瞧，这是我明日要用的兵器。”
　　“啊？就这？单挑，群挑？想死，想残？”
　　“死丫头，瞎说什么呢！这些都是为明日斗茶准备的。”
　　柳留难得有耐心，拿起桌上的茶具，给洛影挨个介绍起来。
　　突然，她看见陈家小丫头在一旁拨弄那个精巧的茶磨，忙上前制止：“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今儿可不能碰这个，待明日结束了，随便玩。”
　　小丫头颤颤巍巍地收回小手，站在一旁，低着头，不知所措。
　　柳留笑着掏出一枚蜜饯果子，递给她。小丫头接过果子，笑着跑了出去。
　　洛影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黑褐色茶盏所吸引。她不禁捧起茶盏，仔细端详。
　　这个茶盏较寻常的略微厚重一些，捧在手上颇有分量，成色与质感都透着朴拙之气。
　　日光下，茶盏周身闪耀着彩色的光晕，摄人心魄。
　　“漂亮吧？”
　　洛影下意识点点头。
　　“这是曜变，产于巍州。上上等的茶盏，可遇而不可求。”
　　“曜变？”
　　洛影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似乎能够感受到了它的温度，清冷又炽热，带着神秘与疏离。
　　……
　　翌日，洛影难得请假，孤身前往斗茶大会。
　　今年的斗茶大会，定在梓州城最大的茶行——赵家茶行。那里四面开阔，陈列讲究，亦足以容纳数十人，是个极好的去处。更重要的是，去年斗茶大会的获胜者是赵家人，此次由他们筹办，也合乎情理。
　　柳留一早就被李周接走了。临走时，她还不忘再三叮嘱洛影，早些过去。
　　洛影先去张婶处告了假，才慢悠悠地走进赵家茶行。此时比赛还未开始，她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站定，静静地候着，顺便打量厅里的人。
　　这里大多是一些文人、茶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朝堂局势，或是市井趣闻。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景象。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颜兄！”
　　“颜学士也来了！”
　　几个年轻的文人快步迎了上去，围着颜裕寒暄客套了好一阵子。
　　洛影不禁感慨，颜裕生的真好。
　　他的身材高挑，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一袭云水蓝长衫，仪态端庄，举止文雅。谈笑间文质彬彬，尽显大家风范。
　　不愧是天之骄子！
　　颜裕进门时，就看到了洛影。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袭淡蕊香红裙，衬得整个人愈发娇俏，很是明艳。
　　待与众人寒暄结束，他才缓步走到洛影身旁。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小洛。”
　　“好巧。”
　　“来看柳姑娘？”
　　“恩。”
　　颜裕还欲说话，却见李周等人已经走了进来。
　　今日，柳留穿了一身水绿色齐腰襦裙，手中捧着茶具，跟在李周身后。
　　入席后，二人一坐一立，俊男美女，十分养眼。
　　焚香、煎水，斗茶开始。
　　洛影不懂斗茶比赛的规则，忍不住低声询问：“怎样才算获胜啊？”
　　颜裕悉心为她解答疑惑：“简单来说，面色鲜白，着盏无水痕者，为绝佳。”
　　洛影恍然大悟，“难怪要用黑色茶盏。”
　　颜裕点头：“阿周和柳姑娘的曜变，已得了先机。再配上巍州的茶、水，和阿周的技艺，此次胜算不小。”
　　“啊？水也是巍州的？”
　　“恩，当地水配当地茶，最是适宜。”
　　“讲究可真多。”洛影不禁有点感慨，“为了一口茶，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这还不算什么。” 颜裕顿了顿，神情变得复杂，语气也冷了下来：“巍州一带，山川众多，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运茶者，常遇言语不通，路断之地，只能挑担独行于悬崖峭壁之间，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洛影没料到，这背后还有诸般艰辛，“为了口腹之欲，值得如此铤而走险吗？”
　　颜裕苦笑道：“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愿意从事这般劳苦之事。……如今，茶价早已远超诸价。茶市已然成为人们争相逐利的去处。真正爱茶之人，实则少之又少。更多的，不过附庸风雅之徒，我辈亦不能免俗。”
　　听完这番话，洛影的情绪低到了谷底，再看周遭之人，只觉得格外刺眼。
　　她不禁嘀咕道：“那还是不要饮茶了。”
　　颜裕见状，笑着扯了扯洛影的衣袖，俯下身子，柔声道：“若要细细考量，各行各业皆是如此。依小洛所言，难道我们要全部排斥吗？”
　　“那要怎么办？”
　　“居安思危。……与其一味排斥，倒不如想办法，改善他们的生活现状。普天之下，穷荒之地，不在少数。尚未温饱之人，亦为数众多。……如此想来，每日饮茶，便不觉甘甜，只觉苦涩。”
　　颜裕的嗓音低沉，却直击人心。
　　一阵欢呼声中，斗茶结束，李周获胜。
　　众人全都围了上去，高声贺喜，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但是洛影眼中，只有颜裕。
　　他嘴角的笑，刺痛了她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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