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不老》咚眠

18、遥遥

　　正月以后，世界好像进入了倦怠期。
　　寒气未退，春意尚远。
　　黑夜依然长过白昼，冰雪仍旧覆盖大地。
　　荒芜还在滋长，不曾退却。

　　最长的假期刚刚结束，下一个节庆遥遥无期。没了期盼，也没了年底那股跃跃欲试的欣喜。
　　人们又变成了忙忙碌碌的蝼蚁，背负行囊，穿梭于大街小巷，天南海北。

　　捧起手机，各个平台依次逛了一圈，最后只剩“乏味“二字。

　　有人说：人这一生，就活那么几个节点。
　　越长大，欢喜越少。
　　笑容好似都被剥夺了。
　　她想：一件事情做久了，都会变得麻木。活久了，大抵也是一样。

　　影院里冷冷清清的，票务站在前台打哈欠，机务躲在机房刷手机，场务来回摆弄着对讲机，保洁大姐倚在库房门口闲聊，检票口的小姑娘把仅有的几片碎纸屑叠成了五角星，排了一排。
　　赵小栗看着电脑前的排片表，神游天外。

　　不到凌晨，放映就结束了。
　　赵小栗检查完所有电路，裹着羽绒服快步走出商场。
　　夜，不再那般凛冽，给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不由放慢了脚步。

　　影城距离小区虽近，赵小栗却总在下班路上戴着耳机，用音乐隔出一个独立于世外的空间。
　　只有这一刻，她才觉得时间真正属于自己。
　　才可以放空大脑，享受片刻的宁静，而非落寞。

　　是啊，近日时常会感到落寞。
　　往年，虽也总是独自窝在房中，可是尚且能够听到客厅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
　　爸妈的谈话声，电视的吵闹声，锅铲的碰撞声……
　　就像背景音乐，让人安心。
　　如今，却静得吓人。

　　犹记那年放假前夕，她定的回程列车最晚，眼看着室友依次离去，暮色降临，心底生出的那种感受。
　　她自小喜欢独处，但还是会在某个瞬间感到孤独。
　　而这些瞬间总会记忆犹新，每每想起，都会连带着心脏隐隐刺痛。

　　她知道，孤独是人生常态，不可免除。
　　但，还是无法调节心底的感受。
　　她只能欣然接受它，接受自己对孤独的恐惧。

　　人们总在寻求破解孤独的方法，却不愿承认——孤独是无解的。
　　她也不愿承认。
　　如果承认了，就不会想方设法去破解它了。

　　她从去年开始，就变得异常忙碌。
　　初时不觉什么，后来才恍然明白，那时正是爸妈退休离开的日子，她只是想用忙碌来破解孤独而已。

　　此刻便是如此。

　　楼下的便利店仍亮着清冷的光，像伫立于孤岛的灯塔。赵小栗顿了顿脚步，想起下午没吃饭，虽不觉饥饿，却还是走了进去。
　　明日休息，她今夜不想睡得太早。

　　推开门，一片雾气猛然遮住了视线，赵小栗摘下眼镜，凭借模糊的影像，缓缓向冷藏区挪近。

　　“下班了？”

　　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听着耳熟。赵小栗循声望去，虽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可以断定对方是对她说的。
　　周遭再没有其他人。
　　那人个子很高，一身黑，与她隔了一个货架，身上的烟草味依稀可闻。
　　想来是影城的同事，看这身形，应是张浩无疑。他就住在旁边小区，他们时常在这里碰到彼此。
　　“嗯。”赵小栗点头，“你又来买烟？”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绕过货架走了出来，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件，红色的，外形有点像烟盒。
　　她心想对方又要抽烟，微微侧身，还未避开，一个白色的物件就映入了眼帘。
　　是纸巾。

　　“擦擦眼镜吧……”声音近在咫尺，“我猜，你没认出我。”

　　任之言？
　　这熟悉的语气，不用抬头，一定是他。

　　她的视线沿着指尖一路向上移动，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虽仍有些许模糊，但只是加了一层柔光滤镜，五官还是分明的。
　　确实是他。
　　眉眼疏朗，唇角微扬，几缕碎发散散落下，疏离中透着淡淡的温柔。

　　他的发色比旁人要黑一点，像用墨染过，在灯下色泽尤其显眼。配上一身的黑色服饰，本算是低调的装束，反倒显得颇为张扬。
　　赵小栗暗自思忖：还好他今日未戴鸭舌帽，否则太像公众人物出街了。
　　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他低头望着她，轻轻挑眉：“真不用擦一下眼镜？”
　　“不用。”赵小栗摇头，“你吸烟了？”
　　她脱口而出，问完才觉得不妥。
　　他们离得很近，他身上的烟味挺浓的。赵小栗对此倒也不算反感，只是有点意外，他给人的感觉向来干净阳光，让人很难想象他吸烟的模样。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更何况隔了十几年。
　　过去，只能怀念，终究是回不去的。
　　赵小栗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表情也变得讪讪的。

　　任之言闻言明显愣住，抬起衣袖嗅了嗅，随即皱起眉头：“衣服放办公室了，被他们熏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脱掉了外套。
　　“你不冷吗？”赵小栗不解。
　　“不冷。”他把衣服挂在小臂上，看向身后的冷藏区，“你要拿什么？”
　　“紫菜包饭。”
　　任之言拿起一盒紫菜包饭，又问：“其他呢？”
　　“呃……一瓶奶啤。”赵小栗说，“再没了，谢谢。”
　　任之言拿着紫菜包饭和奶啤，又取了一瓶酸奶，向收银台走去。赵小栗急忙戴上薄雾尚未褪尽的眼镜，快步追了过去。
　　任之言先她一步，结了帐。

　　“多少钱？”赵小栗问，“我微信转给你。”
　　“不必了。”任之言提起塑料袋，向门口走去。
　　“那怎么行啊，我还欠你两顿饭呢！”赵小栗又跟了上去。
　　这件事她记挂至今，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回报。
　　“那就算在一起吧。”任之言推开玻璃门，示意赵小栗先出。
　　“行吧。”赵小栗只得妥协，“改天我请你吃饭。”
　　任之言并未推辞，而是反客为主：“改天是什么时候？”
　　“……”赵小栗还没考虑到这层，试探地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你哪天休息？”任之言反问。
　　“明天。”
　　“那就明天吧。”
　　赵小栗愣了愣，迟疑片刻才点头：“你想吃什么？”
　　“烤鱼。”任之言不假思索。
　　“……好。”
　　“九中门口那家。”任之言补充道。
　　“……”赵小栗微怔，随即轻声道，“好。”

　　走出便利店，微风拂过面颊，让人清醒又恍惚。
　　他们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赵小栗的耳机早已摘除，双手缩进衣袖里，自然下垂。
　　任之言穿了一件白色卫衣，将黑色外套挪到外侧手臂，塑料袋也挂在那一侧。
　　挪动时，他们的内侧衣袖碰到一起，短暂摩擦后，又匆匆分开了。
　　卫衣面料柔软，压住了声音。
　　但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显得如此清晰。

　　他身上的烟草味被淡淡的柚子香取代，伴着微风，飘向她。
　　若有似无，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路灯拉长了一对人影。

　　今夜好像确实不太冷，她想。

　　春，已在万籁俱寂时偷偷潜入炅州人家的梦中，换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