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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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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南的行程更快就安排上日程了。
宋家早在清末时就举家迁去旧金山了,一直从商,再未回到上海一次。与其说南元是上海人,倒不如说祖籍更贴切些。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来上海。
上海现在的景况比北平要好那么些,好歹没有整日的战争和硝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黄浦江以西的地方划了一大片给洋人,建的都是洋楼,国人自己占的地方也没多大。
在上海,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随意找个酒店住着,好在酒店老板心善,指了许多该去的地方和不该去的地方,才叫这次上海之程一切顺利妥当。
我们专门挑了空闲的时间出去转了转,才能得以看清这名盛一时的上海滩的真面目。走在街上,总会有不少洋人的面孔,在洋人的租界内,甚至还有电车。北平与这上海一比,倒是真的落后不少,但如若将中国与外国一比,那恐怕说落后了几个世纪都不为过。
当中国还在执着于用砖瓦木块建房时,外国早已用那钢筋混凝土筑成了满城的高楼大厦。
随手从卖报小童那儿买了一份日报,随便一入目的就是哪边又新建造了一座工厂,又有什么新物件要生产了。但洋人带进来的这些新物件,中国人总有些是不屑的。
第二日,我们本打算去那上海滩转转,那才是真正的上海滩,各种名人大亨聚集在那里,纸醉金迷的楼中传来阵阵歌舞声,全一个名副其实的温柔乡。
百夜乐剧场在这几条街上,显得倒也有些微小了,跟其他的金楼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一进去就是一股香脂胭粉的味道,台上是歌女在唱歌,台下还有专门被点来陪酒的。
很快就有服务生来领着我们就坐,南元刚一进来就耸了耸鼻子,显然是被这些劣质香味熏到了。我也不打算多待,刚一落座也装模作样的听了几声,便转头跟服务生攀扯起来。
我提起胡西子旧时的外号“西女”,这服务生显然一愣,估计是想着剧院中并没有这一号人物,也是了,这过了至少十几二十年,连昔日共曲的歌女恐怕都不记得老朋友“西女”,更别提这看着都面生的服务员了。
我装作不耐烦的让他下去,换个资历最老的过来,很快就来了一位新的,但这并不是服务员,而是一位年过五旬的保洁员。我想他们可能看人脸色看熟了,也知道我是过来问人的。
我再一次跟这位保洁员提起关于“西女”的问题,他倒是知晓一些,他说西女曾是这百夜乐剧场的头牌女,当时谁都像进来听一听她的歌喉,更有人一掷千金就为买她一曲,除了买夜的,陪酒那种过分的条件,其他的她倒是来者不拒。不过后来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花了万金将她买走了,她竟然也同意了。
我又想追问有没有更多关于西女的事情,但保洁员也只是摇了摇头,说关于西女的事情只有这么多,我见无法了,只能将保洁员打发走,给了他一点小费。
我和南元回到酒店,我方如梦初醒,是了,胡西子本就是个出生不明的歌女,能有多少事去了解呢,现在人都已经入土了,连死因都不明,那墓碑上生卒年都是不详,谁又会去记得一个这么卑微的角色呢。
接下来我和南元又在上海随便转悠了几天就打算回旧金山了。北平那边的事早就谈妥了,跟当下也没多大牵扯,要等也得等几年后了。
更何况,我并没有打算父亲一去世就接管陈氏。
回到旧金山,我回应了之前的offer,不日就入工了。南元也顺利当了品牌设计师。
很快,三年就过去了。
这三年,我一路升职加薪,并没有为陈氏的事情而苦恼半分,南元也在事业上如日中天。
但我还是不甘于当下,我向上司提出辞职打算自己出去单干创业,上司倒也没多加阻拦,还是表示惋惜的。南元一听我想自己单独创业,说可以依靠宋家,我拒绝了,并说出想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南元到也没多失落,还给我加油鼓励,说有困难可以找宋父和宋家帮忙,我答应了。
刚开始找门路还是有些困难的,但一步一步来总能找到好的路子。我决定从事计算机事业,在当时,计算机才刚刚现世,还没有被人广为流传,的确是个不错的商机。事情发展的也还算顺利,凭借之前攒下的人脉,也帮我解决了不少的麻烦。
仕途开始走上正路,我似乎才有心思来想北平陈家的事,我决定写一封书信回去,我在信中表示,近两三年,我并不打算回北平,如果父亲遇不测,陈氏暂交温先生打理。
信件送过去将近一个月我就收到了来信,尽管只见过一次他的字迹,但我依旧熟悉。他在信中写道,因老爷子的逝世,姻亲之事已经取消了,父亲的病已经拖不起了,预计也就两三个月的事了,他会尽他所能打理陈氏,但还是希望我能早日就去。
这字里行间的苍劲,让我想起了远在隔洋的温先生,我想他可能还是一身月牙白长褂,但他表面再冷静,心中恐怕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父亲的病对他来说是打击,不敢想象他那鬓间又生出了多少白发。
我又想起了父亲让我在他逝世后好生待温先生,给他一个好的去处。
时间不会让我多加伤感,总有一大堆的事要等着我去处理。大概又过了四个月,我收到了温先生的第三封信,是告诉我父亲逝世的消息,我心中突然觉得陈叔平去世了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温先生只告诉了我陈叔平去世,并未多言他和陈家的事。陈叔平一去世,本该由我这个所谓的长子来接管陈家,可此时却是让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来管,恐怕内部多有不合。
我突然就很想回一趟北平,但我知道此刻回去并不是一个很明确的选择,我还有很多工作的事要处理,显然不能现在就丢下手中的西瓜回去收拾烂摊子,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南元也表示和我一样的想法。他现在也工作繁忙,我们很少能有时间坐下来聊聊其他的。
终于熬过了头一年,工作上也有了很多起色,总算不用到处奔波,我跟南元说了我想回一趟北平,他也知道这一年间所发生的事情,离行前一遍又一遍的各种叮嘱担心,他因为工作的事所以这次没有跟我一块同行。
这些年战争平定了不少,北平也开始安定下来了。还记得上一次来北平时,天都是雾蒙蒙的,这一次总算能看见太阳了,只可惜的是南元这次并没有一同前来。
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况且这都不知道隔了几十个秋了。
再一次来到陈家老宅时,看门小生还没有换,这回总算不用被关在门外了,很快就把我放了进去。我熟稔的找到了主楼,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陈叔,这回他总算有些惊讶地看见我回来了,领着我上楼去了书房,而不是让我在客厅等着。
他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他才推门进入。
我看着坐在案前的温先生,他变化的有点多,位于明显的就是他那满头的白发。是的,他的头发全白了。
我内心有些震叹,温先生向我招了招手,让我坐下。又示意陈叔出去带上门。我坐到了他对面,大致看了一眼桌上,都是陈家的一些账本账单,唯一引目的是桌上的一个相框,里面是温先生和陈叔平的合照。
照片上陈叔平轻揽着温先生的肩,面上虽是无表情,但细看还是能看见他眼中的柔情,一旁的温先生竟也是久违的笑了,如冰山上的枯枝开出了枝桠。
温先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但也没多说什么,他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父亲走了”。我将目光移到了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他又说“这陈家我交还与你,你去打理吧”。我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他很累”的感觉,也的确,他是真的很累。
起先爱人的离世他就备受打击,尽管已经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真到了那一天,所有的防御墙还是一击即溃,他提起所有的精神来处理后事,想给爱人送完最后一程,做完了这所有的一切,还有个更重的担子等着他去挑。他的爱人费心劳神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一个家族,他怎么能在他逝世后将其撒手不管,于是他又担起了爱人生前放下的重担,继续前行。
现在,担子应该交给钦定的接手人,他想去守着爱人过日子了,只想余生能与爱人共度,哪怕只是块冰凉的墓碑。
我没有多阻拦什么的,温先生有爱人,我也有,我自然能理解,可是,让我眷守的一切不在这北平,而是在遥远的旧金山,所以,我还是没想要接手这个重担。
我想从旁门支系中找个好的人选来接手这对我来讲的烫手山芋,我也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温先生,他有一时间愣了神,微微摇头笑了笑,可笑的很苦。
他没多说什么,说他会帮我安排,帮我挑选几个品行好的旁门子弟,我答应了他。
他的笑,我理解。
第二天,他带来了一个男孩,有十五六岁,叫陈君泽。
陈君泽是三爷的一个孙子,在家族中不怎么起眼,身份也没多高贵,是出自一个姨娘。但陈家选家主本就不该看重身份一事,选他主要是因为这孩子用功,饱读诗书,德行兼备,品行端正优良。
我自然是信得过温先生的眼光,于是点头表示赞成。事后,温先生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陈君泽。我摇头说不知。他告诉我说,陈家比陈君泽更优秀的人也有,选中陈君泽的原因是因为温先生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在他身上看见了年幼时第一次见面,那个叫了他一声“母亲”的陈以琢。
我微愣住了,心头突然有些哽咽,我微启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将千言万绪化做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声对不起是对谁,也不知道错因,但我就是觉得我该道歉,为我,为胡西子,为温先生。
可能我天生就是个错误吧。
我最后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陈家老宅的大门的,思绪还是很恍惚,恍惚到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陈叔平和温先生,恍惚到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胡西子,再恍惚就该是这荒唐的出生。
可是,一切都发生了,现在胡西子走了,陈叔平也走了,我也不用再回到这北平,再回到这陈家,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我终于斩断了这千丝。
却丢不下这万缕。
故事该讲完了。
那之后,这世界上没有了叫“陈以琢”的人,多了一个叫“陈西琢”的人,他终不为自己活,却活成了自己,守着家人伴侣度过了余生。
陈家最后在陈君泽的领掌下继续枝叶繁盛,到真真成了百年大家。
再说温先生,谁也不知他离开陈家后去了哪里,只是之后陈君泽在陈家祭祀,去墓岭给祖宗上香的时候总能看见后山上有个穿月牙白长褂的白发老者。
所以———
“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故事的最后是陈西琢和宋南元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哎,哎哟,南元你下手轻点——哈哈不说了各位,南元煮好了茶叫我呢,咱们有缘再聊,下次再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