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血仇不得习武报 ...

  •   寒江客的毒伤在粟夫人的治疗和弦凝的细心照顾下渐渐痊愈,气色也一日胜过一日。
      这些日子里,寒江客多少领教了弦凝姑娘的本事。
      身子好些时,他便不愿再喝药,而奉师娘之命将药汤端来给他的弦凝却并不买拒绝的账。
      她不会拍桌子瞪眼地凶他,也不会拿出姑娘家泪光盈盈的那一套来让他心软;她口不能言,自然更不会娇嗔燕语哄他喝药。
      她只会把药汤轻轻往桌上一放,坐到他面前,就用那双总含着三分暖意的眸子瞧着他,等着他。
      那双江南姑娘的水眸啊,偏偏一点儿寻常姑娘的含羞带怯也不见。避开吧,姑娘她就端着药跟过来,活像个乖乖小丫鬟——可他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个……跟她说不想喝吧,她转开眼睛故意不“听”,任你说到口干舌燥,她正好递上药汤。
      其实,他大可发脾气摆架子,可以大喇喇地丢掉药汤不要她再多管闲事……但,碰上她的眼睛,那些过去常有的桀骜随性、唯我独尊竟然都悄悄地偃旗息鼓去,让他只能乖乖接过碗来,一口一口喝尽所有药汤。
      他终于明白,她的“无声胜有声”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寒江客的伤完全痊愈的那一日,他来到粟掌门和粟夫人面前,叩谢沧浪门上下的救命治伤之恩。

      他说完了话,粟掌门便召来住在本院中的弟子和东方,告诉他们——寒江客将继续住在沧浪门,至于住多久,看他自己的意思。
      东方击掌称好,自是支持师尊的意思;弦凝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向他时,又只是笑笑颔首;几个师兄弟彼此瞧瞧,有的乐呵呵有的犯狐疑;小寇的反应则是脱口道:“你伤都好了,不回家?”
      寒江客面上立即闪过一丝苍白无措,粟夫人朝小寇不轻不重瞥去一眼,立时让他慌得忙忙解释:“那个我不是那意思……咳!我是奇怪你竟然想留在这儿……啊也不对!咱们这儿好得很……其实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啥……”越说越乱,到后来越说越小声,只好乖乖闭嘴。
      寒江客倒是平静下来,扬起的面容恢复些许血色。他望望众人,淡淡一笑,本是想宽人心怀,眉目间却忍不住隐了晦暗苍凉,几乎无人听见,他低低喟叹:“家?只余血海深仇而已。”
      可是,站在他对面的弦凝“听”见了,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恍惚,随即隐去。

      粟掌门抬抬手,弟子们安静下来。他看向仍跪地不起的寒江客,慢慢道:“寒江,你想留在这儿,大家都很高兴。不过,沧浪门不会收你入门为徒。”
      “掌门!可是我……”
      粟掌门扬起一手,止住他的话,接着道:“你仇恨太深,杀气过重,老夫不会传你本门至深武学。你若入了我派,习不得那高深功夫,报不得你全家大仇,可能甘心?”
      师父虽是问的,却也是下了定语。在场的弟子心中皆明白。
      江湖上说他们的师父年轻时也曾任侠,但他们知道的师父,却极是不喜报仇雪恨一类的事情——不爱快意恩仇,江湖路自然走得不会顺畅。他们的师父,也许只适合做现在这样一个隐于市的江湖人。
      小寇不禁看了看寒江客,发现他放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他面上方恢复的血色一点点又褪了去,虽是面无表情,却任谁都看得出他心底的凄怆惨厉。
      那种……近乎绝望的神情,让小寇顿生凄然,可同时,一股无法言喻的惧意竟悄悄冒出,让他不由朝弦凝身旁靠了靠。弦凝似是感觉到他的畏,轻握了他的手,慢慢地他安心下来。小寇感激地朝她点点头,却发现,望着寒江客的师姐,面色竟几乎与他一般的苍白!

      可能甘心?
      如何……能够甘心!那般屠杀……他从那修罗场中逃离,身上的血腥连暴雨都无法洗净!那样的血仇,硬生生深刻入骨,夜夜噩梦迭生,仿佛永无休止的无间地狱,解脱不得。
      若是无法手刃血仇,拿什么告慰满门血亲?他又如何解脱?!
      “寒江!”东方蹲在他身旁,按了按他的肩头。他看过去,常常挂着豪爽笑意的东方一脸严肃,“别困了自己,留下来。师父有他的道理。”
      “……大哥……”他低低唤这一声,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东方拍拍他,发现他全身绷得死紧,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再也无法承受。
      “起来。”东方拉了他起身面向粟掌门,寒江客深深吐了口气,抱拳施礼:“谢前辈。”
      他留了下来。

      寒江客不愿再把自己当做客人,对粟掌门说想要帮忙做事以报恩情,他老人家倒是极爽快地答应了。
      “家里这些事儿都是弦凝在管着,你有不明白的可以问她。”粟夫人这样提醒他。
      于是他去找了弦凝,正在前厅打扫擦洗的弦凝姑娘听完他的话,却并不立即吩咐他干活,而是来来回回打量了他好几圈,轻轻一摇头,手指沾了沾盆里的水,在桌上飞快写道:少爷
      她写得一手熟练行书,字体端正,不似一般姑娘家的纤巧秀气。他欣赏之余,满心疑惑。她似是看出他的意思,继续写道:不会干活
      还真是……不客气啊。寒江客面上微微一抽,不禁垂眸瞧瞧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姑娘,却见她一脸的诚恳自若,好像写的是赞美之辞,丝毫没有他以为的轻蔑。
      略一思索,终于明白她的打量所为何来。
      你过去是少爷吧?这些杂活做不来的。她应该……是这意思,只是为了跟他“对话”,便用了尽量简单的字句,怕他等久。
      想通这点,他垂眸拱手:“弦凝姑娘,我已不是什么少爷了。这些活我会学,也能做好,请相信我。”
      弦凝微微笑了,拉拉他的衣袖,指指门外,门廊角放着的一把竹扫帚,再指了指院子。
      “弦凝姑娘,是让我……扫院子?”他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又在桌上写道:姑娘 去掉 朋友
      不必老加上“姑娘”,都是朋友啊。
      奇妙的,他渐渐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踏出前厅,握起了扫帚。

      一个时辰之后——
      在外头说书告一段落,回来吃午饭的小寇推开院门,一眼看见寒江客,笑容自然扬起:“扫院子啊?”
      “……嗯。”
      “哎,先别忙了,去休息休息,一会就吃饭了。今天啊,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好……小寇!”
      “嗯?”
      “那个……这院子该怎么扫?”
      “……”
      “弦凝……出去了,你能不能……教教我?”
      小寇的神情,就好像看见寒江客变成了大师兄而大师兄变成了师父一样。好半晌,他才点点头。
      “咳!扫院子嘛……”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了开,抱着一盆洗干净的衣裳,弦凝迈了进来。
      她看见的,是比打扫之前……更糟糕的地面。
      还有,表情比地面更糟糕的寒江客。
      这天午饭,寒江客吃得格外沉默,弦凝吃得若有所思,小寇吃得欲笑不敢,东方和其他师兄弟吃得不明所以,掌门师尊和夫人看看院子,吃得若无其事。
      院子里,刚把落叶土粒等等分好一堆一堆,兵器架上落满了被扬起的灰土,石桌上掉着被扫飞起来的树叶……还得等吃完了午饭再去处理。
      经过这次事件,弦凝管家得到的第一个结论是——
      寒江客的确是少爷。
      寒江客少爷的确啥活不会。
      寒江客现在最需要的,是进行家务活特训!
      弦凝姑娘很认真地,把这件事记在沧浪门的门志里。

      几天后
      弦凝翻开门志,认认真真划掉了自己写过的话,然后,重新在下面写道:
      寒江客可以做力气活。
      停了停笔,她想了好一会,很婉转地加上一句:天道酬勤,亦有限度。
      ——换言之,除了力气活,寒江客少爷仍然啥家务也不会。

      这么多年,他总算知道了自己不会做的事情。
      家务。
      有些事情,真的是要看天分的……帮着做木匠的二师兄给客人家搬家具时,寒江客想起这几天的“成绩”,只能这么自嘲。

      帮完忙,二师兄留他在店里喝了一碗茶——普通的茶叶,泡出的茶水也称不上齿颊留香,放在过去,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现在,他喝得津津有味。
      刚放下茶碗,二师嫂的声音便扬起:“弦凝!”
      他转过头,便见二师兄随手拈起一块木屑射向她,她习惯性地接下,回首。
      虽然早知道所有的师兄弟都是这样“叫”她,心底却仍微微地,不舒服起来。
      弦凝笑眯眯地踏进了店门,跟二师兄夫妻俩寒暄一阵,喝了一盏茶,自然也看见了他。几个人说了些家常话儿,等到他们出来时,寒江客再也忍不住,半强迫地取过了她肩上的背篓,那里头装着今日晚餐的材料。弦凝怔了会儿,抿着唇儿笑了笑,乖乖走在他身边。

      大街上很是喧哗,人群熙熙攘攘地赶着看热闹。他们俩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
      街上的人……怎的全都往沧浪门涌?
      互相看一眼,弦凝先提脚跑去,寒江客二话不说紧紧跟上。两人脚上都有功夫,没多久便冲回本院门前。
      半新不旧的两扇院门没变,院子里也没变。只是,原本普普通通的门口,如今挤了一群人。
      议论声在弦凝出现的那一刻忽然大了许多,寒江客不由沉了心思;而弦凝自然不知,只忙着进门查看是否出事。
      站在门口等着她的,是来串门的三娘,弦凝拉住她,匆匆打了几个手势。三娘摇摇首,慢慢地道:“莫慌,门中没事。是有人找你。”
      寒江客站在门角,悄然打量了一下门前的阵仗,片刻心下便明白几分。
      两顶锦缎轿子停在门前,十来个一般打扮的护卫站在后面,挡住了欲涌上来瞧热闹的人群。看这些护卫装扮,并非江湖门派,亦不像普通富户人家,倒更似官府中人。
      轿子前站着两个人。前面那人锦袍玉带,束冠金绶,一张斯文俊秀的书生面庞,看见弦凝时忽绽出几分光彩,却没上前向她招呼;后面却是个纤纤女子,绫罗华服,妆点得宜,一看便知是位千金小姐。
      三娘指了指那书生,病色未退的面上,不知为何带着几丝不悦与轻视。弦凝回首看去,眼底透出几分疑惑,分明陌生。
      “弦凝姑娘。”书生躬身拱手,一揖下拜,“华峤回来了。”
      弦凝又细细看了他一会儿,眼底的疑惑才悄然散去,面上扬起匀匀暖意,抱拳回礼。然后,她拉了下刚挤进来的小寇,对他飞快打了几个手势,小寇呆了呆,眼珠子往华峤身上一转,再往后看见那小姐,突地变了脸色,两条浓眉一皱,鼻子里重重一哼,甩手跑了进去。
      华峤自然也看见了小寇的反应,面上闪过尴尬,看着弦凝,尴尬之色忽然加重了几分。寒江客发觉,那分明透着几分心虚不安,几分窘迫无措。
      “弦凝姑娘,华峤此来,是专程来答谢当初相救之恩……”他的声音很低,跟他的面色一般窘迫。
      弦凝摇摇头,打着手势,碰碰三娘,三娘皱皱眉,不甘不愿地开口:“弦凝说,不用谢她。”
      “不不不,弦凝姑娘大恩,华峤怎敢不报?”他慌乱地道,招招手,身后立即有护卫端来用红巾盖着的托盘,掀开红巾,灿灿金光让围观人群顿时哗然——满满一盘金元宝!
      弦凝唇边的笑,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三娘的柳眉皱的更深,往华峤面上狠狠一瞪,竟让他倒退了一步。她一把推开递到弦凝眼前的托盘,母鸡护崽儿般将她往身后一挡,狠狠骂道:“带着你的臭钱滚!别在这污了沧浪门!”
      她身子尚虚,一怒之下浑身颤抖,面上却是不正常地飞起红晕。弦凝惊得一把拉住她忙忙地抚背顺气,摇着头,轻轻抬手,比着东方的身形,又指指心房。
      别生气了,大师兄会心疼的。
      三娘看懂了她的意思,又瞪了华峤一眼,恨恨一跺脚,不言语了。
      “这……弦凝姑娘,我不是……”华峤被瞪得手足无措,讷讷地说不出话。
      弦凝再摇摇头,看看身后,小寇正臭着脸走到她身旁。她伸出手去,小寇哼了一声,把手里捏着的东西交给了她,弦凝看看华峤身后的女子,指指她,双手拇指相对,点了几下。
      这不用谁说了。
      华峤面上涨红,迟疑片刻,才微微点头。弦凝唇角弯了下,走到那女子身前,抱拳一礼,然后,拉了她的手,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她手心。
      那是块双衡比目佩。
      弦凝又打了几个手势,回首冲小寇点点头,他握了握拳,冷冷道:“师姐说,那是这家伙寄放在这儿的,该送给你……师姐!那明明是……”弦凝朝他皱皱眉,食指点唇,他也只好气呼呼一声哼,闭上嘴。
      “弦凝姑娘你……”华峤面色变了变,“你……不怪我?”
      她缓缓摇首。
      华峤激动起来,突地上前握起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我低看了你的气量!更不该用那种俗物来欺你……跟我一同上京罢!我娶你!”
      寒江客面色突然变了。
      弦凝微微愕然,看看他又看看那姑娘,华峤连忙道:“施小姐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与你姐妹相称,必定会和睦……弦凝?”手中一空,他疑惑地唤。
      弦凝抽出自己的手,握了握拳,低头半晌没了动作。小寇看得分明,哼哼一笑,扭过头去对三娘道:“让那混蛋吃吃苦头!”

      一道身影忽然插了进来,一把挽住弦凝肩膀朝院子走去。
      “你作甚么……”华峤一句话没喊完,浑身却是一颤,险些站不住脚。他身后的施小姐不掩讶然,瞧着寒江客,眼中缓缓掠过了然之色。
      “回去吧,柴还等着劈呢。”寒江客说,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
      弦凝阴郁下来的面容,慢慢重新和煦起来,芳唇一点点扬起,轻轻地,点了头。
      那是个,仿佛春末夏初,第一朵白莲在清澈湖面,缓缓绽放的笑靥。
      当初以为,人面桃花……似乎太浅。
      寒江客的心无法抑制地跳乱了些。
      为何这么久都没发觉,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等他们一进院门,小寇眼疾手快地拉了三娘跳到门口,一手挡住欲上前的华峤,似笑非笑道:“快走不送,后会无期!”
      轰一声,院门关上,小寇扼腕不已——怎么没碰断那家伙的鼻子!
      门口,清风吹过,三两片落叶掠过昔日的穷书生,今日的显贵身后,分明有了一种怪异的凄凉。
      “华公子。”施小姐叹息一声,把手里的比目佩塞进他手中,望着他道,“你低看了弦凝姑娘的气节,却高估了我的肚量——我不会与人共侍一夫。那婚约,就此算了罢。”
      “……施小姐,我……”
      “啊,顺便告诉你一声。”施小姐在上轿前,忽然对他露出了极秀丽的笑容,“我明年将上京赴试,请你在今年做出些政绩来,否则明年恐怕我会取你而代之。相识一场,若真夺了你的官位,我会不好意思的。”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那华峤当初是个一文不名的书生,上京赶考路过此地,不慎落水,是弦凝救了他,还给了他一笔盘缠。他离去时,留下了家传的比目佩,信誓旦旦说一定会衣锦荣归,娶弦凝为妻,让她显赫尊荣。
      结果……
      真是俗套的话本故事啊。
      一朝高中,显赫了的书生身边出现了千金小姐,恩人呢?一个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哑子,又是个江湖中人,与庙堂格格不入……该如何选择,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哈,幸好师姐聪明得很,从没喜欢过他!那家伙从头到尾一厢情愿自我陶醉,什么东西!”小寇在厨房里切切剁剁,顺便跟外头打水的寒江客说书。
      怪不得,她叫小寇马上去取那块玉佩……是早看清看透了这种事,所以才说是“寄放”吧。
      “那些人,都是一路货色!”小寇狠狠一刀,剁掉案板上半条鱼身子下锅,“落难的时候就把师姐当成救命菩萨抓着不放,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等伤好了病治了有钱了,跑得比鬼都快!哼!”
      寒江客呼吸突然一滞。
      小寇当日的眼光……他忽然明白了,他们原本把他也当作了“过客”。
      不过,他能体会那些“过客”为何会如此。
      弦凝的温柔细心,无微不至,又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很容易让落难的人心动;再加上……她的残疾,太容易让人产生保护的欲望。任谁都会想象,好了之后会如何照顾这样的“恩人”。
      可是,一旦恢复,眼光便会挑剔起来。她的残疾,顿时变得无比重要,重要得可以让人忘了她的好……
      他若不是心里挂着血仇家恨,未对她动心,也许终究也会成为那些“过客”。
      弦凝忽然闪进厨房,交给小寇一张字条,那是三娘还不能吃的食物单。小寇拍胸脯保证,会让三娘和大伙尽兴,逗得弦凝笑靥如花,摸摸他的头,才到别处去忙活。
      说没动心……似乎……不太对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血仇不得习武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