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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咫尺原是天涯遥 ...

  •   东方回来的第二天,弦凝到了中午仍没从房里出来。寒江客撞断了门闩闯进她房里,却发现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裹成一团,竟是睡得沉沉不觉晓。
      跟着他冲进门的小寇拍拍胸口松了一大口气,见师姐未醒,正欲拉了寒江客出门,却见他拉出师姐的手细细把脉,不禁好奇凑上前去:“你还懂这个?”
      脉象略显虚浮细弱,倒还算平稳无碍。寒江客暗暗放下心来,正听见小寇问话,随口应了:“略懂。”顺手将她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一点点颁直放平,重新盖好被子才和小寇一同出门。
      到了厅堂上,东方和三娘问起弦凝,小寇抢着将情况一说,三娘瞧瞧丈夫,粟掌门微微一笑,说是那孩子总算放下心了,让她休息几日也好。粟夫人点点头,拉了三娘小寇到一旁商量晚上该煮些什么给弦凝补身子;不一会儿,粟掌门也把东方和寒江客招呼到身边,状似轻松地道:想法子把弦凝的门闩补上。
      在东方回来前,弦凝绷得太紧了。这一睡便是整整一日,等她醒来时,师娘和三娘拉着她问长问短,小寇端着药膳站在她们后面一迭声地叫着“师姐趁热快喝”。她顺着看过去,门口听见声音正踏进屋来的大师兄笑着捶了身旁的寒江客一拳,推他上前接过了小寇手里的药。
      寒江客端着药坐到她身前时,她眨着眼睛,眼底涌起了淡淡泪光,面上却飞起了浅浅胭脂。粟夫人低笑一声,拉着众人退出房间去了。
      看着她很快喝下一碗药膳汤,他抽出手巾为她擦拭唇角,放下碗问:“可以安心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首,抬手比划道:要养好身子,帮师兄,保护大家。
      “那,谁保护你呢?”他握了她一只手,脱口而出。
      她略略偏了螓首,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再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垂下眉眼一笑,抬起另一只手握了他的,再抬起的眉眼,一抹少有的俏皮狡黠。
      不是有你么?她的意思,他忽而明白。一霎时竟是茫然无措,手一松。
      她不觉异状,拉了他的手低了眉目一字字写着:对不住,我要利用你了。
      她垂落的发丝缠绕了他的指尖,他的掌心落下她指尖的细柔温度,一字一字,刻划得他心脏窒息一般。混合着说不出的喜悦与痛楚撕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也许是经不住这样的痛,也许是他想了许久的甜蜜。他只知道,自己看着她的指尖,再一次握紧了她,在她扬起眼睫那一刹,低首吻上她的唇。
      她因青涩而惊慌,有那么片刻,他想过立刻离开;可是,她的惊慌也只是须臾。须臾之后,她微微扬高脖颈,仔细承下他的吻触——那一瞬间的芬芳几乎让他失去控制。而就在他的手紧了一紧时,她微微喘息着退开了。
      那个吻其实很短,可是弦凝却烧红着脸,很久都没有勇气抬头。
      那不过是个吻,不过是一时失控罢了,没什么好在意。可是寒江客却在夜里失眠,坐起身子一遍一遍反复告诉自己:那个吻,微不足道。
      欲盖弥彰。每想一遍,他就清楚地听见心底的声音在嘲笑自己。渐渐地,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鄙夷地睨着他,冷冷嘲讽:你到底想要骗过谁?

      一阵秋雨一阵凉,一院萧瑟一院霜。
      这一年的秋,秋老虎似是忘了来造访,早早地便凉了天候。镇上的人家纷纷准备起秋衫来,粟夫人忙忙张罗着给门中众人裁制秋衣,于是打发弦凝和寒江客去采办大伙儿的衣料。还是那句老话:江湖再险恶,日子也得好好过下去。
      跑了镇上几家熟悉的布庄问过之后,很快便敲定了店铺和料子。弦凝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寒江客走在她身边,不时跟她比划几下,商量着下回再来如何讨价还价。正走到街心,打街旁店中晃出一人,险些撞在寒江客身上!
      说“险些”,是因为弦凝在那人一晃过来时便将身边的寒江客顺势一拉,半个身子立即转到他身前,正可以挡住冲他而来的一击。而在看清那人时,她绷紧的身子才慢慢放松,打起浅浅笑容颔首为礼。
      文宝阁的掌柜。略略抬眼,原来他们已走到人家店门口了。
      “啊呀,寒公子!在下可找您好些时候了!”掌柜的一拍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打躬作揖便往门里让,“店里头新来了些货,还得劳烦您贵眼赏鉴赏鉴……”
      弦凝仰首瞧瞧寒江客,他摇摇首面露拒色,轻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快些回沧浪门。掌柜的当即愣了愣,圆胖脸上竟是连汗珠都冒了出来,手足无措张口结舌。
      这也算寒江的“工作”,也许他是怕耽误了给师娘回话。弦凝微微蹙眉片刻,比划道:你去罢,也不用多久的。
      她正想自己先回沧浪门,寒江客却拉住了她指指厅堂侧的桌椅,意思让她坐那儿去等。弦凝才推托几下,那边伶俐的账房接了寒江客眼色,飞快笑眯眯带了她走过去,说话间便送上热茶,她也只得施礼坐下。眼一转,账房已跟着掌柜的陪着寒江客掀帘入了内室,她微微吐出一口气,想想左右无大事,索性瞧着眼前袅袅茶烟安心等待。
      呆坐了一会儿,她开始打量四周,见厅堂中央花梨长桌上摆放着一套套文房四宝,便忍不住起身走过去细细观看。柜台里的小伙计立即拔脚蹿出,紧紧跟着她亮开大嗓门:“姑娘您想要何种笔墨纸砚?告诉小的一声,小的来帮姑娘选!包管让您挑到最好的货色!”
      内室里的空气似乎顿了一顿,随即,寒江客掀开帘子看了过来。弦凝正从一堆纸张里抬眼,见状,对他浅浅一笑便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他微微怔了下,发觉她这会儿低头背着他,唇角不禁微勾,扬手止住伙计:“不用喊了,她听不见……别让她看见你说话。”
      伙计点点头,不再盯着她。
      所以他没有发现,弦凝正欲拈起一张宣纸细瞧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慢慢垂下。
      寒江客放下了帘子,转身负手面对文宝阁掌柜。
      “属下还未恭喜少主……”
      “废话休提,把信带回去。告诉师父:算无遗策,沧浪门已不成威胁。”
      “是!是……”
      “还有……”寒江客的手握了一握,“已到最后关头,无我命令,派中任何人不得妄动分毫!”
      “属下遵命!”
      不得妄动?想保护的人……到底是谁?哼……听见心底一声冷嗤,他面上神色依然未动。
      “少主!”外堂的伙计忽然叫了。见他侧身而出,伙计连忙指指门外,“那姑娘走了!”
      急欲追出的脚步忽然顿在门口,他回身沉了眉峰:“她走时……可有异状?”
      伙计摇着头:“没甚异常,客客气气走的。”那姑娘跟着少主来过一两次,她的形容举止自然是他要记住的事情,若是她强作无事,凭他眼力早该看出。
      知道这部下长于察言观色,寒江客急跳的心慢慢放下一半来。思索片刻,他急急吩咐了几句,拔步赶往沧浪门。
      在石板街道上疾步赶路时,他的心头竟是一片空白。
      他拼命地想,却想不起任何事情——好的坏的,恩仇,爱恨……只能凭着本能朝沧浪门的方向走,不停步地走。
      轻轻一推,未闩的院门打开来,院子里的东方一见他,一拍大腿就蹦了起来,一把扯住了他!
      “来得正好!”
      剑鞘机簧按住。一招可以逼退东方三步,身后没有气息流动,小寇也没有在,弦凝呢?会从哪里冲出来?
      “快帮大哥一把!”粗糙大掌飞快将他往藤架下拖去,“你再不回来,师父非敲烂我脑袋不可!”
      “哼,我倒真想敲开你那榆木脑袋,把那里头塞的稻草统统清空才好!”吧嗒吧嗒抽着烟管的粟掌门狠狠吐出一口烟圈,“连个七星连纵都看不懂,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徒弟?!”
      “师父,那啥……术业有专攻……”
      “嘿,还敢顶嘴!?”
      棋局初开。
      粟掌门挥着烟袋锅子横眉竖目地对着东方吼吼,东方乖乖抱了爪子缩在一旁听训,时不时推他一下,让他赶紧跟师父下棋消火。
      她……不在这里。终于看清了情况,他的手慢慢松开机簧。垂着眉眼沉吟片刻,他扬首,淡淡一笑拈起棋子:“粟掌门,寒江得罪了。”

      弦凝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快了步子飞奔的。她只知道,自己拼命地往前跑,几乎忘记了轻功,直到呼吸乱了,脚步乱了,跌跌撞撞中再也没有了力气。
      脚下一颠,她猛然抓住眼前的东西稳住身子。茫茫四顾,满眼青翠,风声飒飒,竟是跑进了竹林。
      手心握不住翠竹,她整个人一点点滑坐在地,面上一冷,才知早已泪如泉涌。
      风声破碎零乱,听起来便忽然宛如竹林的呜咽。弦凝抱住自己僵硬的身子,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双臂中任泪水纵横,嗓子里哽得生疼,却是哭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窒息一样的痛楚。
      若是仍然听不见,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什么也不知道,傻傻地被欺骗到底……这样,才是寒江你想要的结果吗?!
      所有的事情其实并不难懂,只需一个连结点便足够明白。
      寒江客陪粟掌门整整下了三盘棋之后,三娘敲了院门踏进来。见粟夫人在檐下低首绣花,她轻轻拉了下在一旁观战的东方:“弦凝还没回来?”
      “嗯……”东方应了一声,忽然扬眉看看天色,面上顿时一沉,“没在街上见着她?”
      寒江客收棋子的动作一下僵住,粟掌门停下了换烟草,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三娘面色乍然一白。粟掌门一下站了起来:“别慌!等小寇回来再问问。寒江,跟东方准备着。”
      弦凝慢慢抬起再也哭不出泪水的眼睛,擦去满脸泪痕沉吟一会儿,伸手在袖里摸索片刻,找出一个极细巧的瓷瓶。打开木塞,清香气味扑鼻而来。
      聆夏来度夏时送她的药膏,因为只是能让熬夜浮肿的脸和眼睛恢复如常,她从来只是收着,没有用过。
      把药膏一点点抹到眼角,均匀推完,呼吸渐渐平静,心里便已把所有事情细细想了两遍。

      白首相知犹按剑,何曾记取花间雨落,一壶薄酒?纤云卷,血浓稠,一局算落,谁又定筹谋?江湖路远,无非恩与仇。一夜秋雨恨相逢,不问谁人共倚楼。
      聆夏曾唱过的曲子忽然跃上心来,弦凝扯扯唇角,缓缓起身活动了下舒展开僵硬的手脚。深深地呼吸着,直到自己再也不会因为想起那些事情而心血奔涌,才举步离开竹林。
      当她回到沧浪门举手推门时,院门正被匆匆拉开,寒江客和东方站在那里,又惊又喜。
      “弦凝你跑哪儿去了?!三娘急得差点揍我!”险些被洗衣板家暴的东方咧开一口白牙,忙忙拉了她进门让屋里商量着去哪儿找人的大伙安心。屋里自然又是一通关心问话,直到寒江客拉了她细细打量,低声问着情况,大伙才笑笑散去。
      她抬起隐约有些湿润的眼睛直视着他,回答得平静安然,浅浅笑着比划道她一时兴起到后山转了转,本想找些染布的材料给师娘一显手艺,可惜时节不对天候不好,染色的树皮花草成色太差……总之,回来晚了害大家担心,她很抱歉。
      他没有看出什么异状——她现在知道他的目光里带着多少巧妙隐藏的试探。于是她若无其事,镇定以对,按捺下心底蓦然腾起的冰冷翻涌。
      问答之间,两个人都不着痕迹地慢慢冷静下来。眼看着到了晚饭时间,弦凝转身朝厨房走去,寒江客也回到院子里,跟着东方收拾粟掌门的棋盘茶杯。各自忙碌中,谁也没有说出一句危险的话语。

      寒江客将整套沧浪剑法练得能在东方掌下走过百招而不落颓势时,弦凝微微笑着,捏起布巾擦拭院子边兵器架上的物事。顺手拎起看得起劲的猫儿交给来找小寇的小雨,细细比划道:麻烦你继续养它。
      寒江客被请去文宝阁“工作”时,弦凝拍拍袖子跟上去比划道:师父想要些纸和色料,你不知道师父喜欢什么品种。然后,她在文宝阁里闲闲转悠,一边找着需要的东西,一边听着重要的事情。
      寒江客晚上悄然消失时,弦凝循着偷偷拍在他衣服上的特殊药香一路追踪。两个人的轻功各有千秋,弦凝更多三分警觉防备,来去两三回从未失手。
      沧浪门里,寒江客依然平平静静地帮忙,弦凝也依然安安静静地做事。偶尔空闲,他拉了她到竹林或者后山散步说话,她乖乖任他牵着,笑意浅淡静静聆听,一如平常日子。
      秋日渐深,小镇多了几分秋收喜气。早开的野菊耐不住寂寞,纷纷点缀起山间路旁,加上慢慢转黄飞红的林叶,于是凉秋萧瑟中乍然就多了几许热闹意味。弦凝也忽然变得忙碌起来,不由分说抢下几份短工,无一不是力气活,寒江客自然无法坐视;虽然看着她的笑,隐约明白她就是在等着他跳下去,他还是乖乖披上粗布褐衣,出门帮工——因为她每天都会笑眯眯地陪在一旁,像是那些帮工汉子家的妻子一般给他送饭擦汗,傍晚跟着他一块走那条长长的归途。
      每当看着夕阳落在她面上身上,她安静从容地走在自己身旁,不时用手势比划着回他一两句话,偶尔有温暖如夕阳的笑容绽放,他总会有种错觉:他们只是一对寻常人家的小夫妻,每日过的就是这种平静无波的恬淡生活。

      江水绿如蓝,伊人带笑身畔。秋来残荷听雨,言说烟波难忘,旧梦萦绕心怎安。不知此身百年后,忆江南,梦断江南。
      街边客栈里,二楼临窗处,小雨的歌声伴着红牙响板和爷爷的胡琴悠悠传来。一曲清响,虽有离愁别绪,终是年纪尚小,还唱不出曲中辗转缠绵意。寒江客怔忡片刻,浅浅叹息,继续与弦凝一同向沧浪门走去。刚迈开步子,那窗边探出半抹身影,手中剑鞘一转,反射的夕照立时晃过了寒江客的眼。
      略一仰首,窗边人影放下长剑,背对着他继续喝酒听曲,浑然无事。
      寒江客便也收回了目光,脚下步子未曾停止。
      衣衫忽然被拉了下,他脚步一顿,弦凝站在身旁看着他,面上少了笑意,似是压抑着什么。
      “怎么了?”他握了她的手,仔细打量她的面色。
      她摇着头松出手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握了拳停住。他赶上去,她转身过来抬眼望他,神情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像是强自隐忍的哀伤,美丽的眼底似是闪过丝丝泪光,唇边却露出一朵温柔笑靥来。
      “弦……”
      我喜欢你。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喜欢你。”
      她的手缓缓比划着那四个字的动作,而他,却同时听见四个几乎不能称之为言语的声调。
      她听不见,所以声音低哑浑浊且怪异,晦涩有如边疆蛮族祭祀时的神秘咒语,双唇一开一合间,一半迟钝,一半艰难,带着颤抖的声线。
      云霞漫天,他似是被这咒语定在原地,蓦然间断了所有恩怨情仇。脑子里竟还能冷静地分析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声音。他记得她的声音,可是,那时的她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只说了一遍。可是他知道,自己绝没听错。
      她没有面红耳赤,相反的,她的脸在夕照下竟是出奇的雪白,看上去就像是他曾见过的雪夜白梅,分明清澈凛冽,却是令人倍生怜惜。她只是咬着唇,定定看着他,像是等着他回答的紧张无措,可是他却发觉,心底竟在她的目光下凛然一个寒战。
      仿佛她说出的那四个字不是他渴望许久的甜蜜情话,而是……挑战一般。
      这念头一闪而过。在细想前,他手中已有了动作。
      他把她拥进了怀里,不顾四周多少行人窃窃私语侧目而视。他只感觉到,她的泪落在他颈侧,冷如细雪。她没有低首埋在他胸前,眼泪的温度便分外刻骨。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弦凝眨着依然在流出泪水的双眸,看见了那背对着他们的人影。闭上眼,唇边慢慢地露出朵近乎嘲讽的笑意来。
      原来,即使知道了他的事情,明白了一切不过是场详细周密的骗局,也还是……傻瓜一样地喜欢他……
      既然如此,就让她来了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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