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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陇云暗合秋萧瑟 ...

  •   “掌门,我陪您一弈吧。”
      看看托了棋盘和细细清洗过一番的烟杆儿到面前的寒江客,粟掌门慢慢放下手中茶杯,“哦”一声之后忽然回神:“你不练剑了?”
      寒江客放下棋盘,摆好了两盒棋子,递上烟杆儿露出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今日已练完了。”
      “练完了?”粟掌门一抬眼,才发现日影竟已微微西斜,再看看手中茶杯,分明已然冷透。
      他是发了多久的呆啊……叹息一声,粟掌门摇摇首看向棋盘。罢了,既然寒江有心让他不去想那些忧事,也不好拒绝这孩子好意。看到那支烟杆,微微苦笑着接来插回腰间,仍是不动用。
      惯例的,粟掌门执黑先行,寒江客不紧不慢跟随落子。日影偏移,藤架之下还能贪着一方清凉,倒也颇为舒心宜神。
      弈至中盘,粟掌门已现弱势,寒江客却在此时棋锋一敛,落子白白让出一片地盘来。粟掌门微微抬了眼,落下一子,却并不趁机进取白子后方;寒江客随即跟进,仍是一子落地,再让出一片地盘。来回几次,局势竟变得胶着起来,黑子随时可东山再起。
      棋子轻敲几下,执黑的粟掌门轻轻笑叹着落子入盘:“寒江啊,弈棋便是弈棋;这般让来让去,平白拖得久了,有甚么意趣?”
      一直垂眸观棋的寒江客略略抬了眼睛,一线锋锐从细长惑人的眼睛底里轻轻流露,很快又被淡淡笑意掩了去:“嗯……掌门,得罪了。”
      天光西斜,余霞成绮,平凡安静的小院被染成一片金黄灿烂。寒江客拈起棋子,沉吟片刻,“啪”一声,白子入局,顿时绞断黑子大龙首尾,顷刻夺回大半地盘。
      粟掌门呵呵一笑,重新坐直了身子摸出棋子轻轻落下,然后从腰间抽出细铜烟杆儿,慢悠悠装上了烟丝,也不找火折子,只指间用力一捻,烟丝立刻腾起一簇艳红火星来,片刻,淡淡白雾缭绕了四周。而棋盘上黑子当即回护,虽失了地盘,却保住一线生机伺机再起。
      寒江客怔愣地看着粟掌门吐出第一个烟圈儿,眼中闪过难解思绪,未久,唇角一扬,再次落子。
      粟掌门推盘认输的时候,天边最后一丝日光悄然湮没。他输得很惨——从寒江客不再客客气气地陪他散心,只是单纯与他对弈之后,他就被一路压着打;好几次若不是尚留下一线保命棋,恐怕早已输了。
      “得罪了。”寒江客拱起手,刚刚入夜的天色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还是那么淡淡地笑着。
      “呵,是痛快多了!好小子。”粟掌门笑了,长长吐出一缕白烟。回首,握了身后取了衣衫走来的夫人双手,“吃饭去吧。”
      “嗯……”寒江客淡笑着回应,默默低头收拾起棋盘来。
      “对了寒江,”粟夫人在他收拾完向屋里走去时,沉吟着徐道,“明日去邻镇一趟吧。弦凝两日都没回,也没捎个信来,怕是聆夏那儿有什么事,你去了瞧瞧看帮不帮得上。若真有事,叫她别独个儿扛,回来告诉师父师娘,啊?”
      “是。”时间,已经到了么……

      邻镇青楼中,聆夏推着弦凝往门外走去。
      “都在这儿帮了两天啦!还有啥好留的?不都说了等东方回来你再叫他来做苦力呗……”
      弦凝不放心地频频回首,聆夏手里力气却一点不漏,直到把她推出摇摇欲坠的大门,才摇着团扇娇娇倚在只剩一半的柱子上,外人看来娇嗔似怨,弦凝却知是不耐的一个媚眼儿横来:“你就是死心眼儿,有我在这,还有啥好担心?”
      青楼被毁坏成这样,姑娘也伤了好几个,虽说都是惊吓大于皮肉伤,可也够让这些从未见识过江湖风浪的小花娘们纷纷“病”一场,直让老 鸨又气又焦。若不是聆夏还撑着,只怕老 鸨早就哭闹得天下皆知了。
      云林派能查到聆夏与沧浪门有交情并不让弦凝意外,只是她没料到他们动作竟会这般快。她才来报信,不出半日聆夏就遭到杀手夜袭,两人合力把那三名杀手逼到镇郊树林,恶斗了整整一夜方才击退他们。可等到两人扶持着回到青楼,却发现整座青楼都已被拆成废墟了。
      聆夏忙着安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众花娘和老 鸨,弦凝心下难受内疚,便留了下来帮忙修整。幸好聆夏在这里盛名冠绝,加上展开手段软硬兼施,不过半日,被他“招呼”过的客人都掏了银子出来,青楼的修缮不成问题,总算是让哭天抢地的鸨儿平静了些。
      这两天弦凝帮着照顾病倒的众姑娘,聆夏知她心软,若是不让她帮上这点忙,这妹子心里肯定得打上解不开的结,于是他在弄到了银子后便继续十指不沾阳春水,心安理得地过他娇贵花魁的懒散日子。
      不过,看着她忙忙碌碌,整整两天把姑娘们安顿好了,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再留着她,若是沧浪门真出了什么事,她不得愧疚一辈子?
      这两日他细细寻思一回,云林派这么闹一场,多半是为了拖住他,防着他插手沧浪门之事。
      而他,其实真的并不打算插手——在他们没有真正触到他的底线之前。
      聆夏轻轻摇着团扇,目送弦凝渐渐行远,娇媚眼儿微微笑起,半掩华颜慢慢走回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与沧浪门的关系的确很好,甚至可以说很亲密;但也并没有好到不论沧浪门谁出了事,他就会热血上涌立刻去助拳的那一步。
      他的心肠,从来都不若弦凝或东方他们那样善良柔软——他是很喜欢这样的朋友,却并不打算成为这样的人。这些,东方他们都很清楚,所以弦凝也从没有找他去帮忙的意思。
      没有同生共死的热血心肠,也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就是这样简单而已。

      东方翻身跳下跪倒在地的马,看了眼口吐白沫的马儿,皱了眉峰狠狠握拳。看来,这匹马也再撑不了多久了。可是想到门里传来的消息,如何不急?
      生平头一回,他没有把手中的任务完成。自从收到师弟的噩耗,丢下还未恢复的众位镖师后,这几天他已跑死了两匹马。京城离小镇路途长远,紧赶慢赶仍需近月时日。
      可恶!可恶透顶!
      运起轻功一路狂奔时,东方恨得牙关紧咬,几乎浑身颤抖。恨得……甚至希望撞上一群云林派拦路杀手,好让他一腔怒火悲怆有个宣泄的出口。可是直到重新找到一匹马开始赶路,他依然没有碰见一个云林派徒众阻拦。
      连续多日奔波之后,他终于冷静了心神。
      云林派要对付沧浪门,所忌惮的无非是师父与他。可是这么久了,却没有派人追杀,一路之上他暗自小心也没碰上什么暗算偷袭,弦凝后来传来的消息表明,云林派也再没什么动作。那么,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也许……
      东方猛一拽马缰,马儿嘶叫一声人立而起,踉跄几步终是喷着气停下步子。
      难道他们没有阻拦,就是等着他回去沧浪门?门中有陷阱?!
      脑子里飞快掠过无数念头,连最坏的状况都咬着牙想了一遍,却没能得出十分合理的推断。
      该死——他根本就不像好友们那样闻一知十神机妙算!每每遇到事情,他出拳头的机会远远多于用脑子!
      策马在原地转了几圈,东方狠狠一提缰绳,断然喝声“驾!”继续向南奔走而行。
      够了!陷阱也好诡计也罢!想不出就想不出,他没法为了莫须有的空想耽搁日程!现下赶紧回到师父他们身边才是正经!
      冲进下一座城池,趁着给马换铁掌的时间,东方来到街边卖字画的小摊前,摸出一角碎银:
      “替我写封书信!”
      能帮忙的人……连环是不行的,她好像还在照顾人,不能在这时候给她找麻烦;千瀑要保护千疏,再说要是拉上他只会把这事闹得越发腥风血雨;若是平时还能找找阿笑,可这时候正是丐帮大会,赶过来怕也晚了……
      看来,只能找那小子了。有点艰难地吐出收信人的名字时,看见摊主的惊讶,他还是忍不住低声一叹。
      只能希望丫头再多担待些,劝着那小子别闹得太大就好……

      这个江湖日日都在杀人。可是,那些没有身在江湖中的人,便不该承担血腥的风波。
      这是沧浪门的训诫之一,粟掌门在几年前定下。那时候沧浪门已经在江湖上寂然许久,粟掌门的徒弟们也有好些还没闯荡过江湖便已过起了寻常百姓生活。于是粟掌门定出训诫,让徒弟们把江湖和市井看得泾渭分明,也把武林杀戮和赚钱劳作分得清清楚楚。
      沧浪门的弟子们遵从着训诫,直到这一次。
      像是被人从柔软温暖的梦境中粗暴地推醒一般,他们在愕然和愤怒中明白了一件事:武林,并不容你一厢情愿采菊东篱。
      东方刚推开院门冲进来,坐在屋檐下看第一场秋雨绵绵缠缠的粟掌门慢慢吐出一口雪白烟圈,摇首叹息,带着一丝笑:“老伴,我看那门得修修了。”
      粟夫人拈起绣花针,抬起美丽的眼睛,“东方,明天跟你师父修门去。”
      “……师父?师娘……?”
      “嗯。”夫妻俩应了声,粟夫人扬手指指后院,“厨里可给你热着饭菜呢,赶了这么久的路,还没吃吧?”
      ……好……正常。
      他出一趟远门,然后回来了。师父笑呵呵地责怪他又撞坏了院门,师娘跟师父一唱一和,也不忘提醒他去吃饭换衣裳……
      跟过去一样。
      东方抢上前几步怆然跪倒,声音里已带上了忍抑的凄伤:“师父师娘,是真的……?”
      夫妻俩对望一眼,粟夫人放下了绣花针,拎起桌上衣衫盖在东方背上,拍拍他的肩,掏出手帕擦去徒弟满面风尘雨水,徐徐开口:“是真的。”
      东方的面容剧烈抽动了下,缓缓看向师父。粟掌门敲敲烟袋锅子,对他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头。
      “师父……”他的声音顿时沙哑,颤抖得几乎失了往日的沉稳坚强。
      “这就吓着了?没出息。”粟掌门一脸不悦,拎起烟袋锅子朝着他头顶就是一敲,似真似假地数落,“弦凝可都一直撑着呢。要是你小子敢倒下,我立马叫她给你三百大棍!”
      “诶,好好说话动什么手呢?”粟夫人按了丈夫的手一眼嗔怪,转过头又是温柔笑容,“东方,别跟老头子一般见识。没甚要紧的,啊?”
      师父那一敲,师娘的劝说……还跟过去一样,可是……
      过去师父一扬起烟袋锅子,就能敲得他当即跳脚惨叫;师娘每次劝解,都是翻手推掌与师父拆招。过去,过去他们从来不会这样……寻常!
      青衫布裙走到身边,弦凝拉起了他。他低眼看去,短短几日,师妹已憔悴好一圈。
      是啊,他若是承受不住倒下,弦凝该怎么办?
      于是他乖乖听了师父的话,跟着弦凝到厨房。那里,静静站在桌旁的小寇摆上了饭菜,三娘放好了碗筷,打好了一盆热水,看到他,苍白消瘦的容色乍然闪过一丝欣然。
      他坐下去时,弦凝拉着小寇离开了。三娘冲他摇摇头,端上一碗米饭:“别问,我一会儿都告诉你。让他们好好休息会儿吧。”
      东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接过了那碗白饭,端着它看了半晌,突然把它往桌上一放,深深地低下头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窗外雨声潺潺,渐渐地大了。
      三娘起身关上了窗户坐到他身边,身子还没坐稳,那只满头风沙雨水的大熊已不管不顾地撞了过来,紧紧抱了她,几乎将她一身骨头压碎的拼命架势。
      “……对不起……”
      在雨声中,三娘听见肩上的大熊粗噶得近乎绝望的声音——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的声音。那三个字甚至不像是说出来的,更像是从胸膛中带着不甘和鲜血一起被硬生生剜出来的。
      她忽然泪眼迷蒙,轻轻环拢了他,柔柔拨弄着他的头发,任自己哽咽。
      “嗯……”只有这一回,她没有办法来反驳他。
      一封被雨水浸湿的信,终于从东方怀里滑落在地。斑驳的信纸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弦凝素来稳扎稳打的楷书乱了笔锋字行,雨水染了墨痕,字迹再也看不清。
      只有看过的人,将那些字一个个记在心底,无法抹去。
      师兄:师父、师娘中毒,武功尽失。速回……

      弦凝走上长廊,雨势渐大,小寇跳着脚嚷起来,去帮师父师娘撑伞回屋。看着他跑远,渐渐听不见他的声音,耳边只剩下连续不断的雨声,沙啦,沙啦沙啦……
      她身子忽然没了力气,倚靠在廊柱上,慢慢慢慢地,蹲下去。
      为什么?现在明明听得见了,却觉得身边……比过去安静呢?明明这么大的雨声,为什么却只觉得……安静?静得好像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样。
      静得……就像是那个时候……
      所有的亲人都慢慢没有了声音,说话声,呼吸声,然后,只剩下死寂,连背上的伤,也渐渐地感觉不到疼痛的……那个时候……
      是他们吗?
      是!
      全杀了。
      是!
      那声音是……
      “弦凝?!”
      她被拉了起来,眨眨眼,眼前的人让她感觉一阵陌生。好一会,直到他握紧了她的手,她才突然回神。
      寒江?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抚上她的额,片刻松手拉了她,“回房去好好躺着!这几日你睡得太少了!”
      她迟钝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别唇语,却一点反应也无法做出。
      寒江客的心乍然抽痛。
      她的表情……该死的他竟忘了她一直都没有痛痛快快哭一场!
      “弦凝,”他放柔了声音神情,“回去吧,我陪着你。”
      他不会后悔。总有一日她会知道一切的,那时所有的事情都会了结。到那时,若是报得了仇,摧毁了沧浪门,最后,能死在她的手下……就好了。
      这些日子想到那情景时,竟有一种近乎期待的兴奋。与过去报仇时的那种兴奋有着些许微妙的、难以言说的不同。
      他想要看到,她知晓了一切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看他?她明白了所有的时候,杀他的时候,会不会流下眼泪,会不会痛苦得……超过对沧浪门的感情?
      这样病态的奇怪期待,竟有些超过了复仇的心思。如果让师父知道了,定然又是一顿刑罚——因为他的不专心。
      所以现在,就让他再多做一段时日单纯的寒江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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