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蜉蝣》小楼廿三

3、卖炭翁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交子更岁，象征团圆美满，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演变。

　　相府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显著不过的就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姐松了金口，这可把府里众人开心坏了，尤其是沈氏，一时间喜不自胜。

　　迎新岁过后不久，黎相亲自去宫中请了旨，陛下令太医院院正再次去给黎家小姐复诊，可见黎相简在帝心，黎家小姐也是得天庇佑，俨然已经大好了。

　　黎府境况却并非如外界想的这般。

　　沈氏却将黎月微抱在了怀里，强忍泪水问陈太医：“连陈太医你也查不出我儿的病情吗？难道，，，，，，”话至嘴边，她却不想说出口，只是将揽着爱女的双手又紧了紧。黎月徽连忙走上前去安抚，“母亲莫急，月儿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且听陈太医细说”。

　　陈太医面带歉疚，说道：“小姐上次落水，命悬一线，幸而吉人自有天相，那一口气又缓了过来，这一个多月的调养，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才对，往常所见的失魂症，几多是头颅受创，血凝阻滞之故，待凝血消散，记忆便会恢复；或是高热不止。”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看了眼黎月微，众人也都紧张的看着他，捻了捻胡须，不解的说：“但这种情形下，病患多伤心神，智力有损，也并非如黎小姐一般，心智无伤而记忆全无啊。”

　　说白了，就是要么脑袋受创，淤血压迫神经导致记忆混乱，淤血散了记忆就恢复了，要么就是发高烧。烧退了也烧成傻子了，你家这个脑子没受伤，是发高烧，烧了几天，也没有烧成傻子可是记忆偏偏烧没了的，我也搞不懂了。

　　黎月微从沈氏的怀里抬起头，看向陈太医背后的黎相，四目相对，复又低垂下来。在心里叹口气。原主体弱，等不及伤神智，人就去了，缓过一口气的是自己，自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等等，既如此，控制思想的到底是□□硬件还是精神软件？这也太不科学了吧，哎！算了，穿越本来就已经很反科学了。

　　许是见黎相一家情绪委靡，陈太医又补上一句：“不过，诸位也不必太过忧心，小姐本是危在旦夕，现如今脉象平稳，除了记忆之事，基本与常人无异，许是另有奇遇也说不定呀。”

　　黎月微心里一跳，下意识的，又看向黎相，只见他八风不动，给陈太医躬身行礼：“谢陈太医为小女诊治，此番有劳了，还希望借您吉言，我家月儿能早日康复。”

　　陈太医慌忙避让，嘴里连连推辞：“从医者治病救人，这是下官的本分，可当不起相爷这一礼，黎小姐只要好生将养，身体定能康泰，只这记忆一事，还请恕下官无用，无能为力，不如相爷带小姐去大悲寺看看吧”

　　“我正有此意，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陈太医，而且，”他拉住了陈太医的胳膊，门外方向走了两步，又微不可察的向后看了一眼，示意陈太医：“小女此次，，，”

　　还不等他说完，陈太医便立即说道：“相爷放心，下官省得，此事，定不会传入他人耳中。”黎相又是一礼，这次陈太医侧身，受了半礼，便告辞回宫复命去了。

　　此番事了，黎月微记忆全无的事，在几个做主子的人里头，也当是过了明路了，她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来了，只是沈母心疼女儿，爱之热切让她着实有些吃不消，但，心是暖的。

　　她的哥哥黎月徽，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国子监是统领全国教育的最高学府，是所有莘莘学子的向往所在，每届学生里可以有三名获得直接举荐入朝为官的资格，不用参加科举，这哪怕是在世家贵族眼里，也是要抢破头皮的存在，不过身为每次试考榜首的黎月徽却不愿意接受，本来定的今年春闱下场，结果家中变故徒生，只得变更计划。大家都道，若是少爷可以一举夺魁，高中状元，岂不是要比老爷更加厉害，一门双状元，光耀门楣。希望越大，压力就越大，黎月徽不是恃才傲物之人，于是更加刻苦，便是如此，也是三五不时的就往黎月微这处来，带来不少稀罕玩意，其实这些物什，原主小时候可没少见，本就是金玉堆里荣养出来出来的大小姐，沈氏愧疚心作祟对她又是一贯的宠溺，没有嚣张跋扈已经是黎府家教甚好的缘故，所以对待兄长的一片拳拳之心，少不得有不领情的时候，那些个男孩玩的物什，有几个是姑娘家喜欢的？

　　可是黎月微不知道啊，她这种性子，不喜欢主动跟别人亲近，但也不是很擅长拒绝别人，所以她哥送什么东西过来，都腼腆的感谢收下，让黎月徽及其“军师团伙”十分有成就感。然后，黎月微的闺房里就有了东市的泥偶、纸人、和风筝，西市的发钗步摇和宝石项链，前朝的名画和砚台，精巧的西洋钟，女子可以使用的武器都有了好几种，，，，，，

　　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交际圈，，，，还是蛮广的嘛，想想他平日里君子端方，少年老成的模样，黎月微没忍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啊。

　　之后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多的事讲啦，无非就是继续调养身体，一边学习各种礼仪、知识，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前面两个并没有什么压力，只第三个，，，，，，活着，还是很难得。

　　直到春天的第二个节气就要到啦，雨水。距离迎新岁，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沈氏终于觉得自家女儿将养的，还算不错，可以实现她们的诺言，出门踏青啦。

　　黎月微还好，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第一次出门，也没有那么的亢奋，但是沈氏不是，她的宝贝女儿这几近半年，受了多少委屈，经了多少磨难，最是活泼不过的性子，竟是那么久都没有出去游玩过了，当真是委屈极了。是以，提前了好几天就在准备出门要用的一应事务，出门当天，更是早早来到了黎月微处，张罗她的衣服首饰。

　　黎月微木着脸，裹着被子窝在炕沿儿上，看着沈氏和侍女们忙碌着，沈嬷嬷在一旁忍俊不禁“夫人怕是册封诰命那日，也不带有如此紧张的。”

　　黎月微好奇的抬头，沈嬷嬷笑着补充，：“咱们夫人当年可是河东大姓沈家的小姐，谁提起咱家小姐不得一箩筐的溢美之词，求娶者何止是踏破门槛，哪怕是个铁门槛金门槛，也不知要换几个去，谁知道，一心要嫁给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老爷，很是经了一些波折，被仕族贵女们嘲讽了好些年去。”

　　讲到这里，沈嬷嬷瞟了眼沈氏，促狭的对黎月微挤了挤眼睛，道：“夫人表面上不在意，可是奴知道她，心里可憋着气儿呢，她怕老爷不开心，一直忍着，老爷哪能不知道呢？这可不，成婚第三载就给夫人挣了个诰命回来，夫人那时候刚生了少爷，伤了身子，听闻这个消息，她可开心了。”

　　黎月微听得入神，沈嬷嬷又用手掩了掩嘴，更小声的讲：“照理说，这个诰命应该先授给老夫人的，夫人当年也是百般推辞，老爷有这个心，她已经开心极了，不愿意让老爷难做，况且，伦理孝悌，本就该是老夫人的。”

　　黎月微疑惑，可是？

　　“可是，老爷不让，他在老夫人屋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后来又谈了很久，这事就算定了。老夫人嘴上说无碍，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老人家是记挂的，直到后来老爷给她请了封君才舒坦。哈哈”，“夫人请诰命那次，可比她成亲还紧张，可算是扬眉吐气，她沈家嫡女的选择和尊严，不会出错。”沈嬷嬷的脸上盈出一种神气来，瞧着分外骄傲、自信。

　　“可今日，她比那次还紧张。”她看着黎月微，眨了眨眼，两人又一起看向沈氏，脸上露出相似的笑来。

　　等沈氏挑好了黎月微的行头，给她打扮好，再收拾好随身物品，时间已经到了辰时。黎耀宗带着长子黎耀徽就站在马车旁，看着雍容淑雅的沈氏和梳着双丫髻，点着珍珠花钿穿着鹅黄襦衫，披着白色小斗篷，可爱的有如小仙童的黎月微上了马车，这才跟着上去，一家四口前往栖佛山大悲寺。

　　时近雨水前后，天气已经逐渐回暖，不过上京位于北方，倒也还是冷的，像是黎耀宗父子，着较厚些的衣袍加披风，就足以保暖，而黎月微，襦衫下面还得套上夹衣才成，在加上毛茸茸的斗篷，瞧着可不是活灵活现的小仙童，黎月微第一次与家人同游，心里的欢喜随着马车轮子压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逐渐的雀跃起来。

　　临近出城，遇见守门将领巡检，马车有黎府标志，倒也不见得有人敢阻拦，例行询问一声，便毕恭毕敬的放行了。只不过，将出城门之际，突然有人扑倒车前，本来安静的入城队列瞬间像是打开了开关键。嚷嚷声不休，也幸亏驾车的御手技术娴熟，才没有让扑到之人枉断性命，马车里，也是一阵颠簸，还好黎家父子眼疾手快，护住了自家夫人和妹妹，除了受惊之外，没受什么其他伤。只不过，此次踏青，怕是无有那般顺利了。

　　片刻，仝德来报，车前扑倒之人，是一瘦骨嶙峋的妇人，已经晕过去了，守门将领说，这妇人是个疯婆子，有疯疾，还会咬人，没有路引非要强行闯城门，正要被惩治以法她就撞到了大人车前，冲撞了大人，他们这就把人带走。

　　说到这里，仝德抬头看了眼黎相，顿了顿才说，“奴听旁边路人讲，这妇人嘴里嚷嚷着说她是河东人士，是逃到上京的，有人要杀她，她要告御状。”

　　算上迎新岁那日，这是黎月微第二次见仝德，他并不常守在黎相身边，却应是极得信任的。这是她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打量这个人，国字脸，蓄着两撇好看的胡须，长得颇为老实又一身正气的模样，身材壮硕，瞧着是个正派的人物，后来她才晓得，这是黎相当年在河东收服的河匪。

　　听到此番话，黎相眼睛好像是亮了一下，却又好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他对着仝德摆了摆手，待仝德领命下去后，就吩咐御手出发，莫要耽搁了行程。

　　黎月微悄悄抬起了窗帘，透过外层窗格看见，仝德不知说了什么，本来还要带走昏迷妇人的守卫就一边惊慌后退一边弯腰行礼，然后，人就被相府带走了。

　　她看见，刚才还吵闹不休的行人们噤若寒蝉，不敢询问，不敢言语。

　　那些人，有的衣衫单薄，有的满面尘霜，排成一列，看着相府低调而又奢华的马车，从众人面目前，缓缓地驶过。

　　她的运气，还是好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