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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游曲 ...

  •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黎月微不是个很自来熟的人,面对一个人都不认识的窘境,为了捂住自己的马甲,她采取了禁言守拙的笨办法,从隆冬到新春,府里年宴都是窝在自己闺房里面的。

      若要说效果,短期是没什么大问题,至少她那个温柔端庄、高贵淑雅的娘是没发现什么,见着自家活泼的掌上珠连年宴都不能去,心疼极了,若不是还碍于规矩,恨不得不顾体面,一家人在小辈院里迎新岁。

      不过,时间一久,可就瞒不住她那个人中龙凤的爹了。

      黎相爷倒也没有那么大的脑洞,觉得自家女儿被夺舍还是如何,只是觉得自家掌上珠有些不对劲,便支开了沈氏,与黎月微单独叙话。

      他已经年近不惑,却也只有黎月微初醒那段时间显些年纪,应当是因为爱女性命堪忧的缘故,随着黎月微身体渐好,他疲态扫去,如今年节在即,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戴玉冠,神采奕奕,俨然只有三十的模样,甚是俊朗。再加上沈氏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她的哥哥也是端的一副好模样,哪怕她现在还没张开,想来,样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赚到了。在她难得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沈氏已经命人替她换好了着装,粉色的短袄裹着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两个多月才养出的一点肉肉在脸颊上,两个眼珠子乌溜溜的,粉色衬着白,雪娃娃一般,煞是可爱,沈氏亲了又亲,看得黎月微的脸上羞红一片,这才带着侍从们出门去了,临了回头补一句:“月儿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娘命人给你送交子过来。”言罢,又与自家夫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扶了扶发上的步摇,红色的裙摆迤逦而过,门扉轻掩。

      黎月微刚回过神来,就撞上了黎相爷戏谑的眼神,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就被黎相带到外间榻上坐了下来。黎相摸了摸黎月微的头发,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月儿近些天可是有什么心事?能不能说给爹爹听?”

      黎月微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一番话在嘴里咀嚼了半晌,只吐出来一个犹犹豫豫的字:“爹?”这口气,不像是在问询,反倒是像自问。

      黎相没有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黎月微,看她思忖、踟蹰、最后下定决心,他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上一点点充盈上各种的情绪,嘴角蔓延出一丝隐晦的笑意。

      “我不是你的女儿。”她终于抬起头,看着黎相的眼睛说。

      瞠目结舌,那张脸上似乎有什么,在缓缓地龟裂开来。

      那次叙话,叙了良久,久到那一碗交子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久到沈氏耐不住等候,催人频频来问,却被黎相亲信仝德拒之门外,等他出来,已经到了戊时,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夜幕已降。

      黎相站在月微的院门口,抬头仰望着天穹,沉默了良久,才回了自己的书房。不多一会儿,沈氏得到了下人的回禀,匆匆赶了过了,急忙问道,“夫君,月儿到底怎么了?你与她怎得说了这般久”。

      黎相没回答,低头盯着夫人裙摆上的金绣牡丹,在寒夜里开得如火如荼,分外喜气,过了两息抬眼对夫人笑道:“阿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徽儿呢?”

      沈氏一脸的狐疑不定,突然握住了黎相的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怎么可能,黎耀宗,你答应过我,绝不会骗我的,月儿到底怎么了。”

      黎相叹了口气,手纹丝不动,凝视着沈氏的眼睛回道:“月儿这边是出了些状况,不过不便与他人知晓。”

      他脑海中回想起那个稚嫩的声音对他讲:“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起初是不信的,哪怕这样的口吻确实不是一个稚童该有的,哪怕他也怀疑过这一个多月以来,女儿的沉默寡言,但他却从未想过,事实,竟是如此的令人匪夷所思。

      借尸还魂?

      他嘴里却回答的是:“月儿,许是那次落水,病的太狠,伤了心神,记忆有些不大清了,不认人。”沈氏瞠大了眼睛,手松了开来,黎相紧忙拉住她的手,磨拭了两下,安抚道:“不过阿蕴不必担忧,我们的女儿甚是聪慧,这么许久竟是瞒过了所有人,再者,今日乃是迎新岁的时候,明天还要诸多事要做,这时候请太医过来,便会闹得满城皆知,将来月儿又该如何自处。”

      沈氏一脸的仓惶:“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我的月儿怎么办?”眼眶里盈满泪水潸然落下。

      沈蕴作为仕族贵女,与当时还是寒门学子的黎耀宗一见倾心,黎耀宗登科及第之后,便嫁给了他,在当时也算是一段佳话,但这桩婚事在仕族眼中,显然是不够体面的。

      不过幸好,黎耀宗砥砺拼搏数十载,官运一途,倒也算得上是亨通,颇得陛下宠信,未至不惑便已是位极人臣,而且,对发妻极为信重,从不拈花惹草,夫妻感情甚笃,长子黎月徽,更是教养的才学兼备,不及弱冠便已成为京中才俊中的佼佼者,可以说,沈蕴的半生,几乎没有什么是让她遗憾的了,可若说有,就一定是她的掌上珠,心头肉——黎月微。

      沈蕴与黎耀宗完婚刚满两载,便孕有子嗣,但终究是太过年轻,产下长子黎月徽后,就伤了身体,这些年一直多加休养,黎耀宗也体恤妻子,不曾豢养姬宠之流,家中血脉可谓单薄,甚至引起黎老太君不满,也被黎耀宗一力扛下,不曾过传什么不妥当的言语到沈蕴的耳朵里,但是沈蕴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

      数年前,黎耀宗前往江东处理赈灾银两事宜,明着是如此,实际上刀口还是要落在江东仕族的头上。黎耀宗赴任不久,沈氏便发现自己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她惊喜万分,但另一面,江东乃是世家大族百年经营的属地,早已是陛下的一块心病,同样出身仕族的沈蕴又如何不知此行的难处,于是日日忧思,心神不属,最终,这个她渴望已久的孩子早产了。

      对黎月微,她有亏欠。这是沈蕴的心病。

      转瞬间思绪万千,黎相爷将悲戚无助的夫人拥入怀中,“阿蕴不必忧思,且将此事暂时掩下,太医说过了,月儿身体并无大碍,况且过了这么许久,连咱们都看不出丝毫端倪,想来此时不会对月儿声誉产生影响。待年关过了,我便亲自去请院正来为月儿复诊。”

      沈氏泪眼婆娑“当真无事?”黎相啼笑皆非,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点了点头“嗯。”

      沈蕴哭了一阵,情绪也缓和下来,她本来就是仕族贵女的典范,礼仪极好,若非事关黎月微,也不能如此失态。她起身,整了整衣衫和妆容,便催促起黎相来,“夫君还快些,徽儿已经去慈安院陪着婆母了,我们也要快些过去,不然也太失礼数了。”

      黎相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便跟着自家夫人往黎母院里去,眼睛却时不时的注视着沈氏的侧脸,眸色沉沉,又在她看向自己时,露出一个,她喜欢的笑容。

      这番相府众人按下心头烦扰事,陪着长辈共迎新岁,喜气盈盈尚且不论。

      这边黎月微已经抱着沈氏差人送来的交子,边吃边发愣了,这是她两个多月来学到的新技能,她现在是明白林黛玉进贾府的感觉了,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不过林妹妹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而她,则是生怕被人发现不对劲,扒了她的皮去。

      这一个多月,提心吊胆,默不作声,怎地现在又肯了?黎月微也这样问自己。

      她现如今身边伺候的侍女仆妇,都是沈氏身边的人,以前伺候原主的,都在落水那一两日,被素来性情温婉大方的沈氏重惩了一番,调到别处去了,哪怕是从小就跟着原主的檀溪,也是领了罚,又交给她母亲沈嬷嬷教养,本想着等原主醒了,再回来的,谁又会知道,回来的人却是这个黎月微呢,檀溪自然就还跟着沈嬷嬷了,黎月微不提,这府里也没人问。

      都道是檀溪护主不力失职,在小姐面前失了宠,小姐不要她了,新人换旧人,现在小姐身边得宠的红人自然就是飞燕了。

      嗷,再加上一个飞燕,这是她祖母黎老太君送来的。老太君重男轻女,虽不至于冷落黎月微,但也不比长孙黎月徽得重视,与她这个孙女并不很是亲厚。寒门出身与沈氏这种贵女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平日里甚少出来走动,喜欢在自己的院子里和一群嬷嬷们推牌九话家常,很是接地气,年近花甲,身体不大好了,原身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是直到太医说身体渐有起色后才将此时报给了老太太,还不敢说落水,只讲偶感风寒,黎相亲自下的命令,府里上下莫敢违背,所以老太太一直是觉得,月丫头精神不大好,就把自个儿院里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飞燕送来了,让她陪着黎月微玩,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黎月微喜欢吗?喜欢是喜欢不起来的,她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活泼开朗的性格,若是能改,当初也不会跟她亲妹妹不合拍了。

      不过,飞燕来了,黎月微还是很开心的,因为,黎府的家教实在是太严格了,沈氏给她新换的这批侍人谨守规矩,毫无突破口,让初来乍到的黎月微实实在在的当了几天哑巴,直到后来飞燕来了,她才获得了些许信息,所以府里上下都以为小姐喜欢飞燕,其实不尽然。

      原主的身边人尽数调走,几个男性长辈并不会过多探究女眷的事宜,而跟她最亲近,待她最好的沈母,近一个多月来她明眼看的仔细,就是个典型的女儿控,哪怕她后来察觉,自己性子与原主天壤之别,沈氏也从未怀疑。

      其实,黎月微心里猜测着,她不是从未怀疑,是不敢怀疑,初醒那段时间,每次见到沈氏,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活像是孩子要被恶鬼抢去,就生生要撕掉她的半身一般,肉眼可见的血淋淋。

      这就是母爱吧,黎月微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浓烈的情绪。

      她想活下去,这是人的本能,可是,一个谎言,与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她要保守自己最大的秘密,不然,等拆穿那一天,举世皆敌。

      她很累,也很怕,与自己亲身父母也不曾有过的期许,让她不想去想象,不想去承受谎言拆穿那一天,来自沈氏的指责的眼神,所以等黎相支开所有人,想与她叙谈时,她也在想,该怎么办?

      坦白吗?坦白多少,给她选择和思考的时间太少了,太过仓促,她来不及想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最差不过是死亡,她,她是死过一次的。

      几近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够说很多事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时代,以及微不足道的自己。

      一只手按在了头上,抚了抚小童才梳的双丫髻,黎月微抬头,他背对着烛台,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光边,却晦暗了神情,泛着明明灭灭的光的眼睛里,是黎月微读不懂的情绪。

      “这件事,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月儿,我想这样叫你,月儿,阿蕴不能没有你,她想做你的母亲。”

      黎月微瞪大了眼睛,看见黎相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了那几个字:“你可以,叫她一声‘娘’吗?”

      迎新岁是一年里的大节,整个上京城里通宵达旦,热闹非凡,黎月微打开了窗,看着窗外明灭的烟火,吃着沈氏着人刚送进来的更岁交子,突然觉得有些冷清了,真是稀奇,这种感觉,在她还小的时候,才会在“家里”感觉到,难不成,身体变小了,心智也会变小吗?

      饭越吃越慢,交子越吃越凉。

      “月儿,怎么能开窗呢?你的病才大好,万一伤风该怎么办?”黎月微猛地回过神,就看见沈氏着急忙慌关上了窗子,转过身就去探她的额头。

      黎月微抬手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亮的有如星火,蓦地说:“娘,等我病好了,我们出去玩吧。”

      沈氏怔楞的脸上,泪雨滂沱,黎月微却仿佛看到了万千烟火绽放,美不胜收。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新岁换旧年,天暖了,我们一起去踏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游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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