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似故人 ...
-
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缓缓落下,朱瞻基便欢喜极了,因了父亲身子羸弱,他便只好邀了母亲一起在院中玩耍。
幸而他母亲虽是端庄柔和的秉性,偶尔也会显露出少女时活泼好动的性子来,二人在一起玩闹,不觉竟过了好一阵子。
母子二人言笑晏晏,朱高炽站在廊下看着也很是欢喜,只是儿子似乎有些放肆过头了,朱高炽便忍不住开口训道:“瞻基就不能让着点母亲吗?”
朱瞻基闻言,转头朝他父亲嘟囔道:“父亲偏心,我刚才被雪球打中时您一点都不心疼。”
张春华在旁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悄悄红了脸,横了儿子一眼,娇嗔道:“我才不用你谦让。”
朱高炽目光便未从她身上移开过,此刻见她这般羞赧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少年时期,不觉起了兴致,勾了勾手。
朱瞻基见状,玩心大起,心知母亲定舍不得将雪球扔给父亲,他便嘻笑着,扔了手中雪球,唤了一声:“父亲”。
朱高炽伸手去接,随手又捏了个雪球,正准备扔回给儿子,便听得夫人轻斥道:“殿下不会躲的吗?雪那样冷,谁让你接的?”
朱高炽自知理亏,连忙丢了雪球,双手相握,半拢在袖中,含笑解释道:“我…我就是想和孩子玩玩嘛。”
母亲还未开口,朱瞻基便从父亲的语气里读出了撒娇讨饶的意味来,只好昧着良心帮腔了一句:“母亲,兴许一起打雪仗,父亲的风寒便好全了呢。”
他父亲见他如此知趣,暗暗斜睨了他一眼,希望他再接再厉,他却闭上了嘴,看了父亲一眼。
谁知父亲见他如此没用,竟自己接过了话头,且还不要脸的打了他的旗号。母亲定是又要捎带上他了。念及此,朱瞻基便立时垮了脸,压下了上扬的唇角。
果然,母亲终于开了口,说出口的话与他所料分毫不差。本以为父亲还会分辩几句,谁知父亲竟只是轻叹了口气,便认了命,乖乖回殿去了。
朱瞻基在旁看了,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很是嫌弃,心道,父亲,您好歹也是大明的太子殿下,这么惧内,真的好吗?
只是这话却是不好出口的,朱瞻基悄悄撇了撇嘴,也没了兴致,坐在外头听着母亲的絮叨,又听了一会子父亲扮弱装可怜的应答声,委实觉得牙根酸得厉害。也不知当年母亲看上他哪点,难道不知父亲这人惯会扮猪吃老虎?
朱瞻基这样想着,叼了根野草无聊的晃着腿,哪知父亲回殿中休息不久,便见近卫匆忙来报,言万岁召见。
虽只是寻常的诏令,朱瞻基却觉出了些许不同来。虽有了父亲的答复,可父亲临行前面上的神情,还是令他莫名感到不安。
幸而母亲也放心不下,命他去寻父亲,他才及时救下了他。
这样的事虽是第一次,却也不难猜测幕后之人。
也正因如此,才教朱瞻基心中愈发愤怒不已,而他的父亲在昏迷过去前却还在嘱咐他此事不能外泄。
他满心不解,甚至开口想要一个理由,然他父亲口吐鲜血,面上的神情却是那么的悲伤。
于是朱瞻基便不问了,等带父亲回了家,母亲便守在床前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朱瞻基在屋外守着,听着父母的谈话,心中冰凉一片,便如这屋外未歇的雨,教人分外难受。
他不明白,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好的哥哥,为什么会有人狠心至此呢,不仅要夺他的位置,还想要他的命?
他这般想了一夜,至天明时,神色仍是恹恹的,还是懵懂无知的埈儿过来同他说话,他才猛地回了神。
望着年幼的弟弟,朱瞻基自然不能同他说出真相,只好安慰了他几句,只是看着他,朱瞻基突然便担心起来,他问他:“埈儿在学堂,可曾被人欺负过?”
朱瞻埈虽觉兄长问的奇怪,但还是如实答他:“我是皇孙,谁敢欺负我啊。要是有人敢欺负我,我就…我就…… ”
朱瞻基见他一时语迟,忍不住哑声追问道:“埈儿该当如何?”
朱瞻埈年幼,只以为兄长是在考较他,遂认真答道:“虽然身为皇孙这样想不对,可是被无端欺负不是应该还回去吗?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也没有考虑我的身份啊。”
朱瞻基听得稚子之言,只觉荒诞:“连埈儿都明白的道理,他们又怎会不懂。人不犯我,我自不犯人。人若犯我……”
朱瞻埈听兄长低语叹息,只觉茫然失措,不解其意,然夫子言,不畏不知,但求好问。
故而他便诚实说出心中疑惑:“埈儿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朱瞻基闻声,这才惊觉他将心中所想,在埈儿面前悉数道出,委实不该。埈儿还如此年幼,怎能教他过早经历这些风雨?
若如此,便是他这兄长的不是,是他无能。
可他朱瞻基是要做皇太孙的人,将来更是要做大明的主人,他便不能无能。无论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父亲,他都不能软弱。
朱瞻基一念至此,低首间话锋一转,缓缓道:“哥哥说的是,等明日埈儿散学,哥哥骑马带埈儿去放纸鸢。不然东风过去,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东宫里凄风苦雨,那边厢张贵妃宫中却是花团锦簇。
屋外幽天势滂霈,屋内却一片静谧,权静娴等人一路行来,早领略过大明风华,又兼早前已习过明礼,刻下虽觉堂上众妃神色怪异,心中疑惑不解,却也没有太过露怯,只微笑着安静的坐于一旁,并不多语,权当自个儿是个精细的偶人。
诚然,她们五人踏入明宫那一刻起,便委实不该再奢望自个儿是个人儿了。
几人面上带笑,状若无意的朝对方投去一眼,又很快转过头去,低眉不语,除崔氏外,众人心中俱已明白,既入了大明的后宫,便如进了金囚笼,余生只得做困兽之斗,谁也别想毫发无损的离开。
张贵妃含笑扫了一圈五名朝鲜贡女,却在触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时凝了眉,虽只是一瞬,却教同样忆起故人的王昭容给瞧见了。
故而,等几人请安离去,她便直接起了话头:“不知姐姐可听说了?这次朝鲜贡女居然以进献“纯白厚纸”的名义,下次岂不是要以进献“黑细麻布”做由头了?”
张贵妃此刻心绪不宁,听了这话也不禁感叹道:“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字眼含糊些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以纯白厚纸代称贡女,未免有些凄凉。”
王昭容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略略敛了些讥讽之意,只颔首叹道:“也是,这些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就背井离乡来到我大明后宫,确实可怜。”
张贵妃焉能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然她却只淡淡回道“王昭容说笑了。在这宫里,只要不是她,谁不可怜?”
王昭容听得此言,心中亦是唏嘘不已,然思及那权氏女,唇边又漾起一丝笑意,只那眉眼间却似凝了一层霜雪,教人摸不清她究竟是喜还是忧,亦或者她的悲喜本就与人无尤,只是乍见之欢又疑梦远罢了。
自去岁故人选行,前朝动静她看似不知,却亦有所感。
那黄俨于正月里受命护送朝鲜世子回国,却迟迟不归,她便疑心这内侍,到今日见了这权氏女,又念这黄俨与太子素来不睦,而与汉王、赵王过从甚密,方才知他有何打算,一时间对这人便又厌恶几分。
故而,她今日言语便比往常多了几分,只听得她复又道:“姐姐也瞧见了,那权氏倒有几分她的风韵。万岁若是见了,定会盛宠。”
她言外之意,张贵妃焉能不明,心知她是好意提醒,张贵妃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叹,知她如今是雾里看花,便也好意提点道:“妹妹许是忘了,有时候太过相像,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贵妃此言,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王昭容双眼微阖,放下心来,含笑叹道:“是啊,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便是再如何相似,终究不是她,又有谁能真正取代她?
那人本凉薄,现下即便孤家寡人惯了,又岂会轻易将一个人放在心头?黄俨纵能曲意逢迎,也不过能得一时好,她又何须多言,无谓担心。
刻下,她倒不知是该可怜朝鲜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该可怜那权氏女小小年纪,注定便要成为别人的影子,同她们一般,在这深宫里蹉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