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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芳魂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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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氏同徐太医说完话,已觉困倦,然她却强撑着不肯阖眸。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天下最尊贵的人,一个主宰了她命运的人。
当她殿里燃满高烛,亮如白昼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快来了。
果然,不多时,他便迎着满屋的烛光走向了她。即便她躺在床上,脑中一片混沌,却仍是感受到了他带着一丝悲伤的目光。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像怕失去什么,可他能失去什么呢?
他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君王,四海皆是他的,他若开口,天下万物自有人为他呈上,他甚至不需开口,也有人费尽心力为他揽尽风流物。
她不就是因此才来到他身边的吗?
权氏有些想笑,生命的尽头,她竟还要浪费为数不多的心神来揣摩圣意,以免不能得偿所愿。
她没来由的感到可笑又可悲,索性这样的日子马上便要结束了。
思及此,她装作才发觉这人的样子,轻声问了一句:“是天亮了吗?”
那人闻言似乎愣了一楞,眨了眨眼,才慢慢回了她一句:“天亮了。”
声音里难得含了一丝悲悯和无措,权氏却知道,这悲悯许是因了她,这无措却绝非是因了她。
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的悲喜交集之处不在她,她的悲喜也不在他。如此,倒也两不相欠了。
权氏这样想着,又问道:“那雪停了吗?”
那人柔声答她:“已经停了。”说罢,微微一顿,难得耐心的哄她:“太阳升起后,我们便启程回京,好吗?”
权氏听他提起返程,心中一紧,闭了闭眼,一滴泪已悄然滑落耳蜗,她努力睁眼朝他看去,终于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求:“臣妾想求万岁最后一件事……”
皇帝见她如此怆然,心中似有所感,但还是答应她:“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他话落,盯着权氏又看了看,便连他自己也不知,这话是对着权氏说的,还是透过她说与那人听的。
然而,君无戏言,只要权氏安分守己,他还是愿意多宠她一些的,何况她就要去见她了……
权氏见他这般轻易答应,苍白的面色似乎也红润了一些,消减了一分病容中的惨淡。她迫不及待的开口道:“请万岁将臣妾葬在仙坛山上,好不好?”
皇帝听她所求,有一瞬的讶异,随即慢慢坐直了身子,含笑道:“朕以为你是想与先皇后葬在一处,这样朝鲜才会对你的死心怀感念。”
权氏见他不见方才的闲散和柔情,心中一惊,却也突然释然,慢慢道:“原来万岁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皇帝已登极数载,如何看不破人心,见她面上既惊且哀,心中忽然就一软。他默了默,突然轻叹了一句:“你不只是她的影子。朕记得你的闺名,你乃朝鲜权氏静娴。”
于他而言,这样温柔的安慰女子,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眼前的女子如此像她,他不自觉的便掩去了几分凌厉,尤其是此刻这类她之人也即将离他而去,他也终于认真的看了她一回。
不是素日里的斜视,不是往常的漫不经心,他终是正眼看了她一次,这才发觉病中的权氏愈发像她了。
权氏听他挑破一切,越发觉得她这短短的一生何其可笑,他又何其可笑,不过惧是可怜人。
她因他去国离家,她因他而困守孤城,最后却只能葬于高山,遥望故乡。
而他呢?
她突然便很是可怜他。身为高高在上的君父,却终是什么都留不住,什么也得不到。父母之爱,夫妻之情都已离他远去,便连她这个影子,他也要留不住了……他能留住的,也只有那冷冰冰的位子和孤城里永无止境的寂夜和窥探。
真是可怜啊!
可难道她就不可怜吗?
在生命的最后,权氏已不需再压抑自个儿,可面对这冷酷的君父,她还是只能卑微的祈求:“万岁…静娴求您……”
瞧,她连日后的安身之所,都只能祈求这个宗主国大人一时的悲悯,只能祈求他一时的大发慈悲,但权氏知道,他终究是会答应她的。
果然,他没叫她失望,虽语气有些淡淡的,但他还是正色道:“好,朕答应你,把你葬在仙坛山东面。”
权氏见他终于答应,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真心的朝他谢恩:“朝鲜权氏,多谢万岁。”
皇帝轻轻颔首,突然感叹了一句:“原来你在朕的身边,也从未感到心安。”
静娴听他这样说,默然不语,却终于感到心安,慢慢闭上了眼。
她终于要回家了,自从后,她不是大明后宫的权氏贤妃娘娘,也不是属国朝鲜内定的世子嫔,她只是权静娴,就只是她自己啊……虽千万人,吾一人往足矣。
等皇帝若有所觉,抬眼看她,却发觉她面上还是往日淡定从容的模样,却已然没了气息。
他微微一顿,站起身来,慢慢步出殿去,面上不见一丝伤怀。
他抬眼瞥了一眼殿外微微弯曲的琼枝,抬手接下一片飞花,看它慢慢消散在手中,轻声问道:“夫人,你的四哥终究如你所愿,再没了弱点,只是你为什么还不能原谅四哥呢?连个影子也要带走……何其的残酷啊。”
宫人们早就垂首避开了去,此刻空无一人的殿前,无人可应,也无人答他。
偌大的地方,只有风雪还不惧他的威严,仍自顾自的让年老的帝王感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可他这一问,风也不肯答他,雪也不曾答他,那远去的故人亦未曾托这风雪为他捎来一丝音信。
正如静娴所想,还真是可怜又可悲啊……
守在廊下的徐珩远远瞧见皇帝出得殿来,也只是一语不发的站在殿外,不曾回转他处,便知晓权氏终究还是薨了。
他心里便难过起来。从前,他救不下族姐,如今他亦没有救下那个如族姐一般通透的可怜女子,还真是害人不浅呀。
他这般想着,再无颜站在此处,却在转身欲从廊下离开时,遇到遥遥站在走廊尽头的小族姐。
不知为何,他分明同这小族姐没有那么的熟稔,却还是朝她低声吟诵了句:“其苦不堪言,其痛难言停。洛河三千星,不独照月明。”
他那小族姐听了,却突然瞪他,蹙眉道:“当年姐姐薨逝时你哭,今日属国来的妃子没了你也哭,你究竟在哭什么?不许哭了,把眼泪擦掉。”
徐妙锦同这爱哭鬼虽不亲近,但到底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人为何如此,她也猜到了个大概,本想着安慰他几句算了,不曾想出口竟带出了斥责之意,一时也有些无语。
徐珩大概是习惯了她的态度,并没同她计较,只自顾自说道:“自然是哭自己无用,当年我救不了族姐,今日也救不了她。”
这话便是答她来了,本不想再开口,然而听他提起姐姐,徐妙锦却恍惚亿起了当年姐姐薨逝时,这人哭断了肠的模样,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只好不轻不重的安慰他:“生老病死,非你之过。”
谁知这爱哭鬼不依不饶,执拗的说道:“可是我告诉过她,我明明都告诉过她了!”
徐妙锦听了这话,微微垂首,盯着族弟脚上熟悉的云锦靴看了许久,待那繁复的花纹刺得她眼眶发胀,她才抬首,红着眼一字一顿的答他:“以梦为鹿,亡与桎梏。一心求死之人,何来善终?”说罢,也不理已然僵住了的徐珩,便冷冷的拂袖离去。
待徐珩反应过来,却只来得及瞥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他颓然的靠在柱上,喃喃自语:“小族姐,原是我从一开始便错了吗?”
许是这日的风雨太过肆虐,他这句呢喃竟是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又许是这样的疑问,本就不该说出口,这才未落地便被风雪所掩盖。
可无论如何,所幸,她们都逃离了桎梏,逃离了这吃人的地方……或许,这真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徐珩慢慢站直了身子,心中突然豁然开朗,既然无法抵抗命运的枷锁,那便顺势而为吧,替族姐好好看着他,替她好好看看这天下。
皇帝见到徐珩的时候,便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了,可终究有什么不同,他其实也并不大关心,只要他老老实实做他的太医便是了,他总会看在夫人的面上,多宽待他一些的。
但显然徐珩并不是这么想的,他同皇帝已经对视许久了,却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对皇帝说:“姐夫,我想出宫游历,施药问诊。”
皇帝没有计较他的称呼,却在听清他说了什么的时候,骤然皱眉问道:“原因?”
徐珩无惧抬头,答道:“珩想出门看看族姐想要守护的天下,如今在姐夫治下是怎样一副光景,也想同天下医者切磋和学习,珩救不了族姐和贤妃,珩不想他日又救不了其他人。”
皇帝闻言,默了一默,只答他:“将来好好说与夫人听。”
徐珩便知道他还是那个怕令族姐失望的四哥了,可这又如何,他的族姐,终究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