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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二年(二) ...

  •   不拜年的大年初一和一年中其他的日子没什么区别,一样按部就班地流逝。

      入夜,外面又下起了雪。姜去寒坐在桌前,借着烛光看话本子。他已经要睡了,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看起来格外温软,像只藏起了利爪的、发倦的猫儿。

      而潇湘在他对面写着什么。她每天都会写一点,有时是几行,有时是两三页。姜去寒很好奇,但他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看。

      “那个人是谁?”他忽然抬头问潇湘。

      潇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是话本子里的角色,还是其他什么人?

      “早上。”他指了指屋顶,提示道。

      “可能是对面的人,”潇湘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给别人带来杀身之祸,又补充道,“但不能确定。”

      姜去寒点点头,合上话本子,起身道:“走,跟我出去一趟。”

      对面的病房里灯已经灭了,想是那对师兄弟已经睡下。潇湘装作路过厨房,凝神听了里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二人才穿上厚衣服,提上一只从乾坤袋里翻出来的、不知何时买的旧灯笼从铺子出去——为防有人临时求医,小珑留了一扇门板没上,刚巧方便了他们的临时行动。

      二人逛街般七串八绕,只是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两个孩子夜里还在外面散步颇有些奇怪。潇湘左看右看,心道:他莫不是想出来散散心?趋前两步,看看他如常的面色,还是没问出来。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找个空旷的地方喊上一夜发泄心中的郁痛,潇湘也体会得他的心情。

      “到了。”姜去寒停下脚步。潇湘左右看看,不知何时,他们居然拐进了附近巷子里。

      一家香油铺,已经上了门板。

      姜去寒走上前去,用指节随意但有规律地在那有些年头的门板上叩了几次,然后退后两步,静静地等在雪地里。消瘦而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宁静澄澈,仿佛雪的尽头的夜空。

      潇湘猜测他只是随便用了一个不太高的上级,甚至平级的身份,因为等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来开门。

      门开了,一股浓郁的芝麻焦香扑面而来。二人进入后堂坐定,姜去寒先是问了问最近的情况,又打听了那师兄弟二人的信息。

      伙计边用小石磨磨油,边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问他:“如何处置?”

      “杀……”姜去寒习惯性地开口。

      然而“杀”字刚出口的刹那,他突然反应过来,在他身边的是潇湘,而非时坞。当下改口:“杀倒不必,给他们找点事调离得了。”

      他心有顾忌,不想就这样在潇湘面前显露残酷的一面。

      ——或许她知道,但是他在意了,便不能。

      吩咐过伙计,又打听了些事情,二人便起身离开。临走伙计还送了一小罐刚磨好的香油,潇湘一手提油,一手提着旧灯笼,紧跟在他身后。

      大雪将两串脚印掩埋。

      姜去寒没有回药铺。他漫漫地散着步,不知要走到哪儿去。

      风里的雪花擦过脸颊时,触感是绒绒的,倘若留在肌肤上,才会发凉、融化。潇湘紧了紧衣领,这才意识到姜去寒没有披斗篷,怕是会着凉咳嗽。

      但是,陌生的黑夜,陌生的城,大雪。不知是冷还是兴奋,她牙齿打颤。

      像是一场安全范围内的冒险。

      “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姜去寒走在前面,忽道。

      潇湘怔了一怔。

      他的声音如同雪花般,在平静的夜色里消隐:“他们都在冒着危险替我做事,那些名门正派……一直在追捕他们。”

      潇湘不敢想象他现在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绪来说这几句话。

      虽用了“追捕”两个字,但她知道,没有人会饶过暗门的人。他们的性命,和曾被他们掠夺的性命,在被杀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区别。

      风从他们的身边吹过,潇湘打了个寒颤。姜去寒望着前方的夜色,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吹散在雪中:“我……不知如何回报他们。”

      刹那间,一切仿佛静了下来。

      “若是我不存在就好了……之前我想,不如我们走吧,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

      “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姜去寒的语气像是某种恩赐,或者承认、许可。似是逃避般,他在风雪中闷头前行。他走得有些快,潇湘看不到那双曾经燃着黑焰的眸子——它们仿佛被长久的痛苦和泪水浇熄了,失却了所有的任性和乖张。

      “那,多谢不杀之恩?”潇湘诧异道。

      姜去寒停步转身,破颜而笑。

      “你啊……”他捏了捏潇湘的脸颊,就像往昔一般。

      指尖是冷的,从深色的袖子里、纤细的手腕处延伸出来,在灯笼的光里,仿佛虚无中开出的苍白的花。

      她的脸颊也是冷的。

      姜去寒收回手,指尖缩进袖子里。

      潇湘没想到,姜去寒的目的竟然是去那个门派附近转一圈,貌似考察。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家点心铺,他驻足看了一会儿。潇湘猜他是饿了,便问:“累不累?”

      “还好。”姜去寒声音发虚,路过一座在城中不算多见的牌坊时,在石基上坐了下来。他一路上不停地思虑考量,再加上体力消耗和忍耐余毒的痛感,花费了不少精力,此时已经是透支了。

      “这儿有雪,你坐在上面会肚子痛。”潇湘尝试拉他起来。

      “我好累。”姜去寒感觉自己都站不起来了,整个人发晕。潇湘愈是拉他,他愈是不想动,最后干脆躺在石基上不起来。

      雪花自天空飞来,绒绒地落在他的脸和衣裳上,像是要把梦般荒诞的过去全然覆盖,而后才是星星点点的凉。

      这一切,难免让人想起无常之理来。

      昔日娇贵得连风吹一下都让时坞忧心半天的千金之子。

      如今耍赖躺在街边雪上的病弱少年。

      他有意放赖,潇湘拖不动他,只得任由他躺,自己坐到背对着他的另一边去,托腮望着夜空发呆。

      若是仙尊,定然不会这样吧。

      缓了一会儿,姜去寒睁开眼睛,望向天空,疑惑道:“这是什么?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像个门,又没有门的作用。”

      “牌坊,一般是给贞节烈女的表彰。”

      “比如?”

      潇湘想了想,道:“应该和贞男祠类似吧。”

      姜去寒冷笑道:“有名无实的东西。”

      “那倒不是,父母兄弟有面子,有的地方还能免徭役,”潇湘从记忆里搜寻着话本子的描述,吐槽道,“不过你懂的,这些好处和她本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牺牲一个女子,幸福其他所有人……”姜去寒总结了一下,忽而想起那个被时坞剥夺的决定。那些记忆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竟如此不真实,就像一场关于前世的梦,醒来只觉空空荡荡、茫然无依。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容仿佛梦幻泡影般,一刹那便不见了。

      姜去寒将小臂盖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闷闷道:“你在慧慈大师那里读过书?”

      “上过几天学,”在这样静谧的雪夜里,潇湘想起大师,心情也变得柔和愉快起来,“慧慈大师人超好的,他教我们读书的时候,从来不训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善行院的孩子们都喜欢他。”

      “《金刚经》里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但是为什么,人们还是去寺庙许愿呢?”

      “你都没出过门,怎么知道人们会去寺庙许愿?”潇湘好奇反问。

      姜去寒一哽,倒映着满天雪花的散漫目光聚集起来:“话本子里写的。”

      “哪一本?”

      “就是你那一本。”

      “我的话本子?那可太多了,”潇湘觉得这样逗姜去寒挺好玩,“讲男德的,不讲男德的都有,你说的是哪一本?”

      “雷华仙子写的那本!”姜去寒羞恼道。

      “我还没看到那部分,”潇湘逗完姜去寒,心满意足,又严肃道,“下面四句是‘应观佛法性,即导师法身,法性非所识,故彼不能了’。”

      可能这就是答案吧,姜去寒细细品味偈子,又听她说:“很多时候人是希望不劳而获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姜去寒扭过头望着路边的房基,冷哼。

      “一个人想要太多但福德不够,又贪着世利不肯放下,就指望神佛凭空变出来给他。但拜了神佛得不到,还要嗔怪神佛不给,而不是反思自己有几分福德、致力于行善积德。”潇湘吐槽得毫不留情。

      她歇够了,起身拍衣服上的雪,淡淡道:“这样的人一般不会费劲去念经的,会知道才怪。除非因缘巧合。”

      姜去寒感到自己冷到麻木的双腕被一双初触时感觉不到温度、而后却又几乎为之灼伤的小手握住了,她一用力,他便从台阶上坐起,顺势站了起来。他错觉她的身体里蕴含着许多热量和力气,这样带动着几乎已经在寒冷和疲劳中僵滞的自己。

      “还累吗?”她问。

      “好多了。”姜去寒闷咳两声。

      二人穿过牌坊下,潇湘看看四周,忽然灵光一闪:“我带你去看个朋友,你到那儿只要安静地呆着就行了。”

      “我认识吗?”

      潇湘想了想,为难道:“可能认识吧。”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吗?”姜去寒稍有了点猜测,莫非她要带自己去上次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香粉铺吗?

      “有些年头了,”潇湘在他面前微微弯下腰,“快,我背你。”

      年初一的歌舞坊中,丝竹声如天籁,舞者衣香鬓影。然而今夜家家团聚,只有未归的浪子在此流连,然也算得热闹。潇湘趁人不注意,带着姜去寒悄悄溜了进去。

      “西琳在吗?”她敲了敲上次的门。

      门开了,妆刚化了一半的西琳惊讶地看着他们,很快,惊讶便转为压抑着愠怒的神情,但还是让他们进去了。

      即使一路上都被潇湘背着,姜去寒也已经到了极限,此间主人还未说什么,他已在榻上坐下,倚着靠枕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熟了。西琳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面对潇湘,不满地压低声音,呵斥道:“这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她不希望像潇湘这样的小孩子——即使她只是外貌是孩子的模样——见到她工作时的情形。

      就像是某种隐秘的自尊受到了侮辱般,西琳的心中深深地蕴藏着愤怒。

      她多么希望,她们就像很久以前在北地时的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不必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在那些时光里,公子和大家一起跳舞,他长得美又学得快,跳起舞来有模有样,很快就可以和大家有来有往。姐姐拎着一篮子无花果,而她挎着一篮子葡萄跟在姐姐身后,见潇湘在场外围观,姐妹俩就给她一些当作零嘴儿……

      屋子里,域外舶来的多枝烛台上,蜡烛们荧荧地闪着光,照亮着潇湘的面容。

      潇湘小声解释:“抱歉,不该来打扰你的,但他累得要躺在路边睡着了,我自作主张带他来歇歇脚。一会儿就走,不耽误你工作。”

      西琳望了一眼窗户,想到外面在下雪,了然地点点头,这才放过潇湘,打量起姜去寒来。有侍从进来上了茶,潇湘道过谢,捧着茶盏暖手,心下忐忑:西琳……应该不会认识他吧?

      毕竟姜去寒的通缉令挂得到处都是。负责通缉令的画师甚至画出了蛇头人身的、人身蛇尾的、青面獠牙的、奸诈阴狠的……反正怎么看都不像好人,以供参考。

      潇湘:这能抓到人才怪吧?!

      姜去寒:啧。(叹为观止.jpg)

      西琳看了他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你家公子几时返老还童了?”

      “他?哪点像公子?”潇湘手里的茶险些抖出来,“就他这样,怎能比得了公子?”潇湘嫌弃道。

      “你看这儿,还有这儿……”西琳见她不信,不满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没见过你家公子小时候的样子啊,而且你和他经常相处,能认出来才怪了。”

      “公子已经过世了。”潇湘道。

      西琳闻言,沉默了片刻:“什么时候过世的?”

      “有些年头,我都记不住了。”

      姜去寒虽然睡了,但耳朵还醒着,闻言暗自点头,心道:原来是和“他”有关的人。愈发留心起来,希望能多得到一些信息。

      西琳再度打量他一番:“你们这里的人都说,人转世之后面貌或许会与前世有些相似,说不定这位少主便是你家公子的转世哦。”

      她的随口歪打正着使潇湘心下大震,恨不得立时捂住姜去寒的耳朵。说着话,西琳朝她脸上轻拂了一把,一股芬芳登时扑了过来:“你也没变啊。”

      “我勉强算个修士嘛,”潇湘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放下茶盏道,“我去一下茅房,一会儿回来。”

      西琳:“你变了!”

      “这是小姜,我的朋友,家破人亡,出来讨生活……”从茅房出来,潇湘心里串着词儿,慢慢往回走。进屋后才发现根本不用她介绍,姜去寒已经回血完毕,正和西琳一边喝茶一边攀谈。见潇湘进来,摆摆手示意她把门关上。

      西琳不知何时已经上好了妆,落落大方而不失温柔地给姜去寒剥坚果,。

      还挺招大姐姐喜欢。

      潇湘一边腹诽,一边坐到旁边喝茶。似是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定,交谈间,姜去寒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脸上。

      像是烛火的精灵复活在他的眼中,那双黑色的眸子再度亮起来,闪烁着星光。

      潇湘照例吃了顿好果点。姜去寒沾不得生瓜梨枣,只吃了一点儿干果和别的点心、饮了盏乳茶。

      不好打扰人家太久,二人很快告辞。

      走出歌舞坊,站在雪中,潇湘弯下身要背他。

      姜去寒俯身过来,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二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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