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地》独木不成林

36、第十二章：飞吧、飞吧，我

　　我预言了自己的死亡，傍晚时分，我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只用了短短十二个小时，我经历了生与死，死与生。我并不感到惊讶，更没有感到恐惧，当死亡即将来临的刹那，我有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到我可以对着死亡微笑，果断的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因为在这十二小时里，我已经把我的人生细细的整理了一遍，一切都平淡的令人感到乏味，没有一丝让人无法割舍的东西。我是个平凡的老人，退休之后沉迷于日常的琐碎之中，用一成不变的公式作为生活的原则，偶尔，我也会远远地站在街边看对面的孩子们打球，看着他们金色的汗水，看着他们高高跳起的身姿，我的心脏会有那么一秒钟停止，然后，恢复正常，继续扮演老者的形象。
　　我几乎不与人交谈，而是报以他们微笑，我老了，老到自己都会感到羞耻，只能用笑容来掩饰我内心的忐忑。但我喜欢听别人交谈，听他们为了生活而苦恼，到了我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只要我还能看到明日的太阳，我就应该心存感恩。我是个普通人，做了一辈子的小职员，有过一个妻子，有过一个女儿，他们都在十几年前先后过世了，刚刚失去她们的时候我感到人生是灰暗的，整日坐在墓园里看着她们的墓碑，默默流泪。但是慢慢地，我去墓园的时候少了，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她们的生活，人是健忘的动物，伤口愈合以后，那种疼痛就不复存在了，只是偶然看到留下的伤疤，会暗暗叹气，但是很快就会想到锅子里炖的牛肉，冰箱里的啤酒。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天一天的老去，我的眼睛却越来越感到明亮，就好像是幼年时期的眼睛，曾经深度近视的我现在几乎不用眼镜就可以很清晰的看东西。这就是老年的好处吗？让我能用心灵去观察周围的事物。
　　我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直到我预言了自己的死亡。
　　清晨，我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句话：“傍晚，是最后的日子了。”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上帝给我的暗示，我今天就要死了。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是每周末都会去教堂祷告，我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心愿，也没有犯什么错误需要得到原谅，去教堂，不过是我多年的习惯，我从不关心神学问题，也没有兴趣投身于慈善事业，我只是为了去而去的。我经常坐在靠右手侧的长条凳子上，腾空自己的脑子，感谢上帝给了我平凡而简单的人生。
　　有时候我觉得能看到一缕光射进来，那光很柔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我把它命名为上帝之光，把它作为我和上帝之间的秘密。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理应不被上帝注意，天堂的入场券如此的昂贵，我负担不起。换句话说，我不信神，也不信神的敌人，对于我来说，神是可有可无的，魔鬼也是。我没有选择任何一边加入，也不打算观看，我还要回家擦玻璃，那玻璃上结满了蜘蛛网。
　　我清理了玻璃，然后满足的睡去，醒来，发现了上帝的暗示。
　　我即将在傍晚死去，这是我对死亡的预言。
　　事实证明了我的预言。
　　我在傍晚死去了。
　　有那么一刻，我想，是不是死亡之后会见到我的妻子和女儿呢？当我想记起她们的相貌时，才发现很困难。墙上照片里的年轻笑脸还是我吗？我不知道，当你老到满脸褶皱的时候，光滑的皮肤对你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们若是看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吓得大叫呢？死后的团圆，应该不算是幸福吧。
　　在这十二小时里，我打扫了房间，煮了一锅意大利面，那浓郁的肉酱味道飘散在房间里，我换上了一件已经发黄了的衬衣，喷了几下古龙水，然后坐在靠近窗户的椅子上，静静的等候死亡。有片刻我感到疲倦，眼睛开始下沉，我以为死亡来了，但当我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刺眼的阳光射在我的膝盖上，我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等候死亡。当阳光移到脚趾的时候，死亡敲响了我家的大门，它是那么的有礼貌，先是冲我微笑，然后用干净的嗓音作自我介绍，我把手交给了它，十分满足的。死亡让我感到被尊重，它并没有急于夺走我的生命，而是伏在我的耳边问我：“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我回答。
　　“你不希望死亡能推迟一些吗？哪怕一天也好。”
　　“不希望。这样很好，死亡，在傍晚，就是现在。”
　　“不希望是未来的傍晚吗？”
　　“就是这个傍晚，这个即将属于无数个过去的傍晚。”
　　“为什么呢？”
　　“有时候活着本身让人疲倦。最近我时常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这种以为让我差一点就信以为真。但是最后，我还是明白，这都是我的想像。我死了，想象力也就跟着死了，也许还会有些想象力的残骸，但起码，这种幻想不会一直跟着我。”
　　“死亡本身也让人疲倦，尤其是不断重复的死亡。那么，你以为自己是哪一个人呢？”
　　“说来奇怪，我一直都是平庸无奇的，但是最近我竟然以为自己是那个有名的画家——达•芬奇。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用他的眼睛看世界，那个世界不同于这里的，那里是个巨大的游乐园，里面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生物，也有些只存在于神话传说里的人物，达•芬奇，或者说我，似乎很不开心，因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着很美的头发，达•芬奇似乎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人一直在折磨对方。有时候我一发呆，就会进入他的世界，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却能体会到他的感情。我想我是疯了，这就是老年人特有的幻想吧，只是我的幻想太过离谱了。”
　　“是个有意思的故事。”
　　“是啊，说了这么多，你可以带我走了吧。”
　　“你已经死了。”
　　“这么简单？”
　　“是的，死亡本来就是简单的事情，轻轻的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我还在思想？”
　　“因为你现在是思想本身啊。”
　　“我变成一个句子了，对吗？”
　　“是一个句号。”
　　“没有天堂或是地狱吗？”
　　我没有听到回答，慢慢地，我不再是我了，而是一堆灰尘。
　　第二天清晨，一阵微风吹来，我彻底消失了。
　　我幻想中的莱奥纳多，是不是也消失了？
　　飞吧，飞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