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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樰岭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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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这日,有几个家长来樰岭探亲。湘岐隐隐感觉到,今天的夫子们格外高兴,一个个走进学堂时,面泛红光。课后,谭常山的书童来学堂添炭,众人才发现,原来他竟然用上汤婆子了。
湘岐心想,这也太奢靡了吧,江面都还没结冰,有的人甚至还没开始穿棉袄。她时刻谨记谭氏的嘱托,即便嘴唇已经张开,也能及时把话咽回去。
中午在饭堂用餐时,漆常胜道:“你看那个谭常山,才冬至就开始烧炭,这样的人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湘岐在一旁听得一惊,他为人如此刻薄,为何樰岭的人个个都喜欢他呢?观察了这么久,他并不觉得漆常胜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哪怕抛开他读书人的身份不谈,这样的谈吐也太过乖张。
冯明机道:“也不能这么说吧,可能他从小用惯了。”
“再用惯也不能这样呀,这点苦都吃不了,读书的苦肯定也吃不了,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将来他父母有后悔的一天。”
这时,冯明机向他使了个眼色,原来谭常山从门口进来了,漆常胜连忙打招呼,“谭兄,有钱人啊,冬至就烧炭,比女娃娃还娇,真是羡煞我们了。”
谭常山道:“我家人昨天去山上,说山上已经结冰了,再过两天,我们这里也会结冰的,你们早点去买炭吧。”
“多谢谭兄提醒,下午下了学去草市上看看。”
谭常山走后,漆常胜道:“这外边还有日头呢,就结冰,我不信!”
冯明机道:“唉,我的钱用得差不多了。”
漆常胜道:“别担心,你家人会过来看你的。”
“别提了,这个家多我少我,没两样,不会有人来看我的。”
“没事,我们也是家人,你叫我一声哥,我不会让你白叫的。”
接下来,果然一日比一日冷,江面也已经有了薄冰,几个女学生陆续烧起了汤婆子。这日下学,湘岐推开寝舍,顿时觉得耳尖一热,原来舍友黎小进正在堂屋里烧炭。黎小进见邹湘岐进来,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刚才我家人送了点羊羹过来,你喝一碗暖暖身子。”说罢起身去盛汤。
湘岐道过谢,心里盘算着怎么回礼,本来打算买个汤婆子装装样子,不至于让人轻看了去,但是喝了这碗汤,一个汤婆子就没了。这时,黎小进拿着炭火回屋了,湘岐也回屋,把箱笼里的衣裳都拿出来盖在被子上。心想,现在大家陆续都烧上炭火了,假如别人问起,她该如何回复呢?
“我从小就不怕冷,一烧炭就爱出汗,一出汗就发臭,我不想洗澡,所以不想烧炭。”姨妈总说她一到冬天就耸肩,非常猥琐,她下意识地垂下肩膀。
“小时候我邻居烧炭把自己烧死了,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所以不敢烧炭。”不行,如果这么说,岂不有诅咒同窗的嫌疑。
“北方的人普遍比南方人较长寿,有人说是因为北方天气比较冷,我老爷爷老奶奶去得早,我爸妈怕我活不长,从小就不给我烧炭。”
在羊汤的作用下,她舒服和很多,很快睡过去。只是到了半夜,她从睡梦中醒来,觉得浑身冰凉。北风从窗缝中钻进堂屋,又从堂屋钻进她的卧室,最后落在她的脸上,她连忙把脑袋缩回被窝里。只是,现在尚可搪塞过去,接下来的两个月要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擦干眼泪后,她用手去搓脚,猛然闻到脚上的臭味,这才意识到已经数日不曾洗脚了,要是明天被同窗闻出来,她要怎么见人呢?思及此,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第二天,地面结了薄薄一层霜,洗脸的时候,她哈着气,忍着刺骨的寒冷,用打湿的帕子擦在脸上,窗缝里时时灌入的寒风摧残着她的意志。
黎小进来到堂屋洗漱时,湘岐连忙整衣敛容,向她问号。黎小进从暖壶里倒出洗脸水,湘岐感觉到有热气蔓延过来,不禁舒服了一些。
小进一边洗脸,一边道:“湘湘,明天我要搬过去跟唐思一起住,她说晚上怕鬼,让我过去陪她,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没事的,那我以后岂不是可以把行李放到你屋里去?”
“对呀对呀,你随便放。”
到了学堂,除了几个男学生,所有人都用上了汤婆子,有人问湘岐为何不用,湘岐道:“等会下山就去买,我嫂子怀孕了,我妈妈去照顾她了,把我给忘了。”
漆常胜笑道:“你也怀个孕,跟你嫂子争宠。”
众人哄堂大笑。湘岐道:“那也来不及了呀。”课后,她写了几份告假书,托冯明机交上去,打算先在寝舍里赖几天,省点伙食费再说,等下个月发了月钱就去买炭火,再也不受这鸟气。
下午,湘岐在寝舍里窝着,有仆妇来敲门,“邹娘子在吗?你的家人来看你了。”
湘岐惊了一呆,连忙穿戴整齐,用荷叶包了几个黑面团,揣在袖子里准备去见阿娘。到了花厅,却见明机和少扬坐在那里。
少扬起身道:“妹妹来了。”
一想到世间还有人如此牵挂她,湘岐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她放下肩膀走了过去。“兄长,明机。”
“听明机说,你告假了,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没有,我很好。”
“还不跟兄长说实话,难道你连我也要骗?读书很辛苦,你要是生病了,我就带你去瞧大夫。”
半年不见,湘岐觉得冯乙兄的目光似乎更加温柔,“真的没有,再说,利民司的学生还去别处找大夫,简直让人笑话。我没有不舒服,女孩的事你少管。”
少扬这才放下心来,又跟明机道:“你也请个假,我先去拜访一下何郎中,然后带你们两个去吃大餐。”说罢,他指着墙角的四个箩筐,“一人两担子,你们先挑回去,利民司的规矩真多,不让我进去。”
每副担子里,装着一条两斤重的蚕衾,二十斤银炭,暖水釜,两个汤婆子,两斤熟羊肉,八匹布,五谷杂粮二十斤,铜钱两吊。
明机和湘岐挑着担子朝各自的寝舍走去,少扬则带着束脩来到郎中的寓所。
冯府这边,笑敏见姑妈唉声叹气,便问其故。谭氏道:“宋家那个娼妇,好端端跟她女儿乱讲话,说少扬和湘岐有婚约,少扬一听,怪我没早说,方才挑家伙就去樰岭了。”
笑敏担心姑妈心情不好,便去向梅姨打听,知道湘岐父亲和冯家的过往后,背上几吊钱便出门采购。
第二天,湘岐和明机又收到会客的消息。笑敏拜访完郎中,来花厅看望明机和湘岐。叙了一会,笑敏对湘岐道:“姨妈有几句话让我交代你,这里不方便,我们去外边说。”
湘岐偷偷看向明机。明机嘴角一歪,我自来便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别说我不喜欢笑敏,就算喜欢她,你们出去说私房话,也不与我相干。
话说,笑敏带着湘岐来到河边,笑道:“湘湘,你还记得,你怎么来的利民司吗?”
“一切多亏敏姊,我会永远记住这份恩情。”
“那就好,这次我也是专程来看你的,为了给不伤明机的心,还得给她准备一份礼,这可都是你欠我的。”
前两夜的惨况,湘岐历历在目,这样的雪中送炭之情,她又怎么会忘呢?即便不提这次,之前的赠书之谊也足以镌骨铭心。
“谢谢你,敏姊,这个世界上,除了冯乙兄,只有你对我这么好。”
“记住就好,这次我来,给你带个好东西,你先不要打开,晚上回去再看。”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册子,递给湘岐,“一般人我不给她。”
湘岐见她一脸坏笑,心里七上八下,她接过册子翻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两具赤体,随即丢开,“谭笑敏,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笑敏心想,湘岐素来便是这般,不辨忠奸,这反应倒是意料之中,也怪自己不周全,只是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她多少有些挂不住,“不要就算了,好多人等着要呢!”
回去后,湘岐问明机道:“我的担子好像被人动过了,里边的干粮盒没盖紧,也不知道被人拿了多少东西。”
“这里是利民司,会有人偷你东西?”明机说完翻了个白眼,“我这边是十斤干粮,十斤炭火。”
那两吊钱果然是单给她的,这份情只能先欠上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