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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潭州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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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湘岐来了潭州,邹氏时时打发人去利民司,湘岐学务繁忙,推辞了数次。到了端午休沐时,邹氏又请了人来,湘岐只得带上束脩,登上马车。
邹氏和两个女儿在家叙话,邹氏的意思是让湘岐给谢子良做续弦。谢子良膝下有一双儿女,今年三十岁,在潭州府衙供职,家里有良田铺子,这样一来,湘岐不仅没有生育之忧,一进门更是直接做管家娘子,岂不美哉。
云妙晴反驳道:“谢子良比湘岐大了整整一轮,两个人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难免夫妻失和,到时他们过得不好,必定怪你这个媒人。”
云妙晖道:“大十二岁有什么要紧,你没看到有些达官贵人,七老八十了,娶个十八的也是有的,年纪大了会疼人。”
妙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丈夫比她大了七岁,她虽时时奉承,却感觉不到丈夫对她的尊重,只是读书人涵养好,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表露出来,在外也总是给足她面子,但是夫妻情分究竟有几分,只有自己最清楚。但是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看笑话。满腹的辛酸可以告诉手帕交,但一定不能让亲妹妹知道。
邹氏道:“妙晖,等下湘岐来了,你去谢家打个招呼,让谢老娘子过来相看一眼。”
云妙晴道:“妈,你不用这么着急,你先问问湘岐的意见。”
邹氏道:“笑话,还问湘岐的意见,只有谢家不要她,她哪有不要谢家的份。一个女孩家家的,学什么医,有什么用?赶紧让她退学。”
云妙晴道:“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是她亲妈,她也不会听你的。”
邹氏道:“姑妈也是妈,我得把这个厉害跟她说清楚,她这个年纪最好嫁人,再过三年,就老姑娘了。”
云妙晖道:“姊姊,妈妈的意思是,我们好不容易在潭州城站稳脚跟,亲戚之间能帮衬就帮衬一下,将来彼此有个依靠,你看那些世家大族彼此之间也是联姻的,这样才会越来越强,我们先贴点嫁妆,把湘岐风风光光嫁出去,等她在谢家站稳脚跟了,她会还给我们的。”
邹氏笑道:“就是这个理,你妹妹比你明白。”
不多时,楼下传来动静,妙晖往窗前一看,见一个少女提着礼盒下车,看来就是湘岐了,她比想象中更漂亮一些,人也端庄持重,看来这门婚事有八.九分了。
母女三人连忙迎出去,湘岐一一见礼,妙晴去厨房端上一早做好的饭菜。妙晖则道:“妹妹来了,我妈妈一早就张罗好了饭菜,在灶上热着,她一个时辰总要出门看七八趟,总算把你盼来了,她虽然偏心我姊姊,但是我姊姊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可见姑妈都是最疼侄女的。”
湘岐道:“姑妈,二表姊随阿毑,比姑妈还能说,我在利民司读了这么多年书,从没见过哪个夫子比二表姊还能说的。”
妙晖道:“哎呀,那些个夫子,没几个正经人,逛窑子的逛窑子,换小妾的换小妾,你可得离他们远点。”
湘岐的笑意略微一顿,准备结束这个话题,便道:“多谢姑妈和表姊多次盛情相邀,只是利民司事情很多,我才来不久,总也走不开。”
妙晖唾了一口,“利民司我呸!利屁的民,依我说就是利官司,湘岐,你退学吧,不要跟那些臭男人待在一起,不然迟早出事。”
妙晴连忙打圆场,“妙晖,舅舅是正经的举人,妹妹也是正经读书人,他们是清贵之人,怠慢不得,你说胡话说惯了,不要在妹妹面前放粗口。”
湘岐道:“哪里就是放粗口了,我觉得大表姊娴静端庄,随姑父的知书达理,二表姊快人快语,随姑妈的伶牙俐齿,才说这么一小会,我已经学到很多了。”
邹氏搂着湘岐入席,又跟妙晖道:“你今天不是约了人,还不快去?”
三人吃了饭菜,邹氏和妙晴带她来到韶音路散步。时值端午,有数十名街胥前来清路。前几日,官府已经贴出告示,端午时节不得摆摊,但依旧有几个零散的摊贩挑着蔬果来卖。
一名街胥呵斥摊贩,“不长眼呢?看看你后面贴的啥?”湘岐看将过去,原来布告上除了文字,还画了一个朱笔红叉的摊贩。
几名摊贩听到动静,陆陆续续抱着箩筐四散而去,有个老妇人带着三岁的小女娃,行动不利落,街胥上前一脚踢翻篓子,“你们真是不像话,清了几天的路,就不信你们不知道,就知道钻空子,好增加我们的负担,不给个教训,你下次还来。”
老妇人一边蹲下身子捡枇杷,一边赔笑,“大人,对不住了,下次不来了,劳你尊驾。”脸上是极为谄媚的笑,眼睛里却闪烁着经营。老妇人用手肘捅小女娃,小女娃连忙对街胥作揖,“下次不来了,劳你尊驾。”
郎中经常说,做人要收敛喜怒哀乐,哪怕是高尚积极的,也绝不能让人瞧出端倪。湘岐对郎中极为尊重,因此只要是郎中教的,她哪怕不知缘由,也会照做。她没有勇气上前帮忙捡枇杷,目光也很快挪开。
邹氏道:“潭州的街胥,确实顶呱呱,这样都好声好气跟他们讲话,这些摆摊的明明就知道节假日清路,非得钻空子,能卖几个钱。”
湘岐道:“确实,潭州的街胥比老家的好太多了。”
邹氏道:“所以,你应该留在潭州啊,嫁到潭州来,不要再回祁州了。”
湘岐心想,我自然是要留在潭州的,只是姑妈实在小看人,作为利民司的首席大弟子,她不留在潭州,谁能留在潭州?
对面的茶楼上,妙晖问谢子良,“我表妹,如何?”
看得出来,谢子良是喜欢这种肤白貌美还有教养的年轻女子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眼。如果这事能成,云家在潭州城又多了一股助力。
“你表妹很穷吧?”
妙晖云淡风轻,“自然是没有你家富裕的,可是,我舅舅是举人,表妹在利民司学医,你在衙门做事,你很清楚,利民司会不会要穷人。”
“她看上去真的很穷。”
妙晖道:“我也不瞒你,确实是家道中落,但是家里边还是有十几亩田,一二百两家财是有的,就算出不起嫁妆,大舅子也不需要你帮衬。”
“那谁说得好,她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刻着贫穷的烙印,恕我直言,我玩不起。”
妙晖道:“利民司,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进的吗?你知道我表妹有多聪明吗?算了,谢家阿兄看不起我表妹,没关系,但是有的话,点到即止,你没必要说这么难听,我倒要看看,你找的续弦能比她好多少。”
湘岐道:“姑妈,表姊,前面有一家药坊,我要去拜访他们掌柜,不如就此别过吧,多谢姑妈的款待,我下次再来吃姑妈的饭。”
邹氏还想说什么,妙晴却觉得,既然表妹想走,强行留她就是不礼貌,于是抢先道:“表妹你既然有正事,就去忙吧,下次我再叫人接你。”
湘岐来到药坊,见老妇人正在买药,“我孙女嘴唇很白,小师傅给开点药吧?”
湘岐心想,药师必然会开阿胶,而不会开更便宜的红枣和龙眼,作为同行,日后难免打照面,她如何出面阻止呢,除了把篓子里的枇杷买下来,她什么也做不了。这时,谢子良走进药店,湘岐看将过去,不期对上谢子良的目光,见谢子良直勾勾地打量自己。仔细回想在祁州和雁州的经历,认识的中年男子屈指可数,且多为士人出身,眼前之人油头肥耳,只怕是认错人了。
药工道:“给你开八两阿胶吧,八十钱。”
“八十钱?不,太多了,可以要二两吗?”
“最低四两,二两不卖。”
谢子良对老妇人道:“小孩这么小,别给她乱吃药,买点红枣煮红糖水喝就行了,听我的没错。”
老妇人如临救星,忙问:“还有呢?”
“没了,贫血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去山上找些桑耳。你这枇杷卖不卖?我全要了。”
湘岐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犹记得幼年时,她总喜欢通过相貌评价一个人的德行。比如初见谭笑敏,便被她甜美的笑容折服,当然,笑敏人品虽不周正,却也帮过她许多,这是不能否认的。
每到一个药店,湘岐总会仔细打量店里的陈设,药品的种类,也会聆听药工与顾客之间的交谈,总想见贤思齐、择善而从,这个习惯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她一边在店内踱步,一边想,其实我也有很多优点啊。九岁那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如此造化,这么多年来,在祁山学到的,不仅仅是岐黄之术,也不仅仅是为人处世的道理,更重要的是,现在她的内心足够宁静,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再也不用担心天塌下来了。
这时,药工忽然喊道:“湘岐师姊,是你吗?”
湘岐在利民司给药工们做过几次讲学,便道:“师弟你好。”
“师姊,我没看错吧,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我真的太佩服你了,你是我见过所有医生中最特别的一个,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你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湘岐道:“谬赞了,师弟。这里有藿香正气散吗?快换季了,我担心有个头疼脑热、风寒腹泻的。”
萧子牙心想,她可是在利民司啊,利民司什么药没有呢。正沉思间,只见店里所有的顾客都异口同声道:“我也要藿香正气散。”
萧子牙朝邹湘岐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师姊,你等我一下,我有点事想问你。”待忙完手中事务后,子牙搬出个湘妃椅来,“师姊,有个问题可能比较唐突,现在店里也没人了,你能跟我说真话吗?”
湘岐道:“师弟,如果是我知道的,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去利民司,给了多少钱?”
湘岐有些错愕,利民司之所以叫利民司,就是朝廷为了惠及老百姓而设立的官药坊,向来都是免费办学的,他曾前往利民司听讲,必然再清楚不过。
子牙也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但是湘岐师姊极为真诚,不然也不会每次讲学都讲到嗓子干哑,思及此,他包了一些陈皮和雪耳递给湘岐,湘岐推道:“你知道,利民司有这些的。”
“利民司是利民司的,我的是我的,你拿去送亲友也好。”
“师弟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在潭州确实没有亲友。”
“师姊,我问的问题可能有点冒犯,但是,我学了十年的医,论学识不比你差多少,考试时发挥也还行,但是郎中不要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随了多少礼?不瞒你说,我给其中一个夫子包了两金,他退给我了,我不是很懂,难道两金还少吗?”
湘岐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学了十年,学得肯定不差,不过利民司的医生学习时日也不短,谭常山出自岐黄世家,漆常胜更是有近二十年的功底,我从六岁起开始在药铺打杂,虽然学得不好,但是运气好一点,纳贤时考的是草药,刚好是我的强项。其实利民司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只是运气差了一点,利民司三年纳贤一次,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子牙见她打官腔,不免失望至极,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愿意落人话柄,只是在他心中,湘岐师姊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多谢师姊劝告,三年后我会继续参加纳贤的。”
湘岐起身道:“那就不叨扰师弟了。”她转身欲走,见那中年男子竟然在柱子后偷听,好在身正不怕影子斜。
湘岐掀开帘子走出来,正思量着要往哪边走,中年男子尾随而至,竟欺身过来嗅她的脖颈,湘岐不动声色地闪开,暗叫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