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魇》楼十九

5、天劫

　　原来，天界施下恩惠，便要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才甘心。
　　当时是多么的天真。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明白的东西，叫做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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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雾深锁，眼前的流光石不再晶莹剔透，而变得浑浊不堪。血丝遍布，在上面蠢蠢蠕动。

　　虚浮的山石，正是我自小生长的清虚幻境。只是清静的气息不再，腥臭扑鼻，远处，几个人影隐隐绰绰交缠在一起，动则排山倒海的凌厉攻势，时而银光大盛，时而血色冲天。山石崩塌，湖泊深陷。

　　“姐姐！小心！！”是幻的声音。

　　然后便见一个人影从空中坠落，两个身影迅速奔近，接住她。“季！”声音撕心裂肺，金石俱裂。

　　又有狂笑声，依稀耳熟，心里不知为何有种窒闷的感觉，仿佛被人紧紧抓住，透不过气来。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全身，温柔的哀伤，水一般溢淌出来。“昭……对不起……”

　　“瑶凝！”

　　微凉的感觉拂过脸颊，睁开眼，就见落玉担心的眼。“怎么了？”

　　怔了一会儿，才从梦里挣脱出来，伸手，摸到面上濡湿。落玉把我手拉下来，起身拿了巾子轻柔帮我擦着脸。我依旧呆呆在那里。

　　他的手指微温，轻搭上我额间，“又作恶梦了？”

　　自从朱明那里逃脱，来到落玉这里，每晚的噩梦便如附骨之蚷，挥之不去。从一些破碎的影像片断，甚至只是一些声音，到现在，终于完整。

　　额间发热，我伸手抹出一面水镜，看着镜子里的人，见惯了的容颜，不同的是，一弯红月，小小的，嵌在额间，不若以往的忽隐忽现。

　　落玉见我发怔，手滑下来遮住我的眼，将我的头按到他胸前，“没事的”，他低声说。

　　我闭上眼，在他怀里闻着让我眷恋的气息，不让自己去想梦里最后漫天血舞。宿命，便又如何，季给我取名，不就是希望我能破茧而出，打破受诅咒的命运么。你会保佑我的对吧，季……母亲……

　　来京城已有半月，每日都在落玉府中打坐，等他下朝回来。据说最近朝内因为立储问题闹得不可开交，不是哪派人马被打压，就是哪派人马又被刺杀。很难想象，落玉那样本该清修出尘的人，会卷在这样俗务里。

　　落玉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回来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倒是妖妖每日随他上朝，回来便和我叽叽喳喳。

　　“蝶姐姐，你不知道，今天那个什么尚书竟敢骂落玉，哼，被我略施小术，肥肥的屁股上就起了好大一团火呐，嘻嘻……”

　　“落玉说那个小太子是天命所归，我怎么也看不出来嘛，和我一样的小孩而已啊。”

　　“有一个好可怕的人啊，眼睛好凶好凶，把那个小太子看得吓哭了呢，哼，真是没用。”

　　……

　　我想着妖妖的聒噪，端详眼前落玉沉静处理公文的脸，怎么也没法将那样风起云涌的局势和他联系起来。

　　“瑶凝。”他放下公文，走过来，抚着我额间红月，问，“怎么了？”

　　他似乎对这弯红月有特别偏好，我眨眨眼，看他。不明白正在处理公文的人为什么会回头过来。

　　“你有心事？”

　　“没有。”我摇头，看向桌上高度依然的纸山。这堆东西，怎么从来没有减少的趋势。

　　“觉得闷了吗？”他将我额际的发撩到一边，含笑问着。

　　暖暖的温度停驻额在头上，莫名地整张脸都热了起来，我摇头，眼睛往上瞟，似乎从我脱险归来，落玉，变了很多……

　　他任我看着，眼光温柔，孩提时候眸子里星星点点的光芒，融汇合一，不似月光轻灵，不似阳光耀眼，内敛温和，却又是普天之下一无可惧的强大。连我，看得久了，也有魂魄要被超度去的感觉。

　　闭眼，头靠过去，脸在他衣衫上蹭蹭，像还是小狐狸的时候。落玉坐下来，自然地把手搭到我背上，轻轻拍着。我忽然什么都不想去想，朱明翻天覆地又如何，满朝纷乱又怎样，我只要留住落玉，用任何手段，在所不惜。

　　瞬间化成狐身，跳到落玉腿上，茸茸的蜷成一团，把他的手叼过来，再把头枕在上面，眯起眼，看他。

　　落玉失笑，“怎么还喜欢扮小狐狸啊？”

　　我对准他胸膛比划着牙齿，示威似的看他。他只一脸纵容，似笑非笑的，一脸笃定我不会下口的样子。哼，我本来就是狐狸，心里想着，头在他胸口钻来钻去，找地方下口。终于找好地方，牙齿贴上去，却怎么也不舍得使力，恨恨地在衣裳上咬出几个小洞，扭头去，不看他。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抚着我的头，“你啊你……你……”

　　爪子搭在他肩上，我吐吐粉红的舌头，一脸无辜。仿佛刚才瞬间化回人身，在他喉结上轻舔一下的，不是我。

　　哼，怎么说我也是狐族。

　　落玉忽然就收起了笑，眼光沉郁。我不禁有些忐忑，拿爪子轻轻拨了拨他衣袖。他看我良久，长出一口气，微笑，莫名地道了一句，“瑶凝，一切，都会好的。”

　　“嗯。”我轻轻应，趴在他腿上静静睡去。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妖妖不知怎么被小太子发现了真身，从此便被缠上了，在落玉默许下，一天倒有大半时间陪在小太子身边。身边少了她的聒噪，落玉不在的时候，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这日落玉上朝，我独自打坐，气息却怎么也不顺畅，索性放弃。想来凡间这么久，也没仔细见这凡世是什么模样，便动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系了面纱，敛了气息，看路边努力叫卖的小贩，伸手乞讨的乞丐，茶楼里衣着富贵的闲人，有人脸上热切，有人脸上麻木，这边跑堂为了一点赏钱欢天喜地，那边一个粗壮妇人追着她的瘦弱相公满街跑。

　　这就是人间么，我依旧觉得陌生。

　　街道上忽然骚动起来，一行人跑马经过，马鞭长甩，驱赶路边行人。随后是华盖宫扇一应俱全，八名童子洒水净地，八名童子撒花，还有身着十六名白衣少女，抬了一顶绛色软轿，前呼后拥，向前行去。

　　路人纷纷议论，说这是新国师要去祭坛，这新国师极得宠幸，法力无边云云。

　　我倒听妖妖说起过，就是她嘴里把小皇子吓哭的恶人。那软轿经过我身边时顿了一顿，这气息，熟悉得让人心惊。

　　回到府里，意外地看到了本该在清虚幻境呆着的人。幻一见我，便急急问：“你遇上朱明了？”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屈指算了又算，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的封印在朱明复出之日本应该就解开的，怎么还是……”

　　“那朱明和我有何渊源？”我隐隐有一些感觉，却不知是否事实。

　　幻神色立时变得肃杀，恨恨道，“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季！”

　　当年朱明作乱，三界围捕，无奈他狡猾万分，总被逃脱，天界无奈，求助月魇一族，借清虚环境困住朱明，当时季正任族长，为伤朱明，道行最高的族人都出动了，一场混战之后，以季和朱明两败俱伤告终。

　　“那一仗，季元气大伤，若非如此，她和韩昭被人围攻时也不至于无法脱身。”幻脸上恨色多于伤痛，“如今他竟然还敢卷土重来。”

　　“天界无人可用么？”我疑问道。

　　幻嘲讽地一笑，“有什么地方比清虚幻境更适合的呢？还有谁会永远不死呢？”

　　原来，天界施下恩惠，便要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才甘心。

　　幻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我回去查查为什么你封印没能解开，再遇上朱明，千万不要和他冲突，封印没解开，你胜不了他的。”

　　“为什么我要胜他？”我不解道。

　　幻微微一呆，然后苦笑，“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大闹天下又如何，与我何干？我不会像季那般傻，再一次为天界做利刃，做犬马。

　　落玉回来，带着聒噪的妖妖，妖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小太子的坏，我只淡笑，听她的哭诉，和落玉执手相扣，十指相连，偶尔相视一笑。我以为，只要和他在一起，其他什么我都可以不管不顾。

　　当时是多么的天真。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明白的东西，叫做宿命。

　　国师祭坛之后，落玉忽然就又忙起来，常常连着几夜不回府。他说国师妖言惑众，骗得皇帝要废立太子，皇帝像是被迷了心智，对国师言听计从，俨然成了傀儡。他却不知道，国师便是朱明。

　　连着半月忙碌，在我犹豫要不要告诉落玉朱明之事的时候，他却忽然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知为何，我拿环琅玉盅炼了甘露让他服下，竟然也没有大的起色。他只笑我那是仙家之物，与他不合用，我不语，看他面容消瘦下去，心疼外另有一份不安。

　　刚好一些，落玉便又开始忙碌，他不在家时，陆续有人，或是神，意图闯入府中，自然是无功而返。府中已被我下了结界，一般人物根本进不来。哼，我自是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要我和那家伙拼命么，我倚栏斜坐，看水中自己倒影轻嗤一声，然后抬头看天，你们凭什么？

　　不料忽然间祥云浮动，似雾非雾的结界笼罩下来。我微讶，这是哪路神仙来答我所问了？居然能强行破除我的结界？定神，似有力量要将我拖走，我清心念咒，力量顿失。眼前便有一个青衣人出现，霞光四射。

　　果然是天界做派。我看着他，不发一言。

　　“小神符洛。”他端着宝相庄严的微笑，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

　　符洛？我淡淡回礼，不置可否。

　　对我的冷淡，他似乎不以为意，很是直接地开口：“朱明复出，扰乱世间，天界望月魇族长能助一臂之力，将之擒杀，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我便也很直接地回答了：“恕难从命。”

　　他呆了一下，表情忽然生动起来，“族长真是，与众不同啊。”

　　我微挑眉，静候他的筹码。

　　符洛也不着急，悠悠栽栽拈起石桌上一块糕点，感叹道：“人世间真是让人留恋啊……想当年朱明在人界横行时，我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法偷溜下来品尝这种种美食。”

　　他自顾自说话，并不在意我不搭理。“当年我还只是小小神仙，见过你母亲，自她之后，天上人间，再无颜色。”想了想，扭过头来看看我，又说道，“嗯，你也不差。”

　　“可惜她和朱明一战之后……唉，总之天界佛界的小神仙们从那以后都奋发图强，以免再有第二个朱明出现的话束手无策。可惜，第二个还没出现，第一个又活了……”

　　“这朱明源出清虚之境，你们第二任族长之子。性情残虐，狂妄自大，竟然去挑战天界和佛界，神仙罗汉杀了一堆之后，两界忍无可忍，通力围捕。唉，最后要不是你母亲季，两界都没有能擒他之人。”

　　“对了”，絮絮叨叨中，他状似不经意说道，“你知不知道十八层地狱日前被朱明打破，厉鬼恶魂流离失所，阎罗忙得焦头烂额，连该归位的神佛都没顾得上。”

　　我悚然一惊，落玉！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他忙摇手，道：“别看我，不关我的事。佛界当年选中他下凡历劫，就是为了等他大成之日归位，这样便不致于无人能敌朱明。本来朱明复出之际他便该归位，谁知道……”

　　“谁知道落玉命盘已被我扰乱”，我冷冷看他，心里甚至有毁了佛界的冲动。他们当落玉是什么，工具吗？

　　他叹气，显出凝重的神色来，“朱明复出后，他本来该是按时归位，而你亦该解开封印，法力大涨，才能免人间一场浩劫，可是你们二人相遇，各自扰乱彼此命盘，现在如何走向，只在你一心。”

　　我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冷哼一声，仿佛身体里什么碎裂了，一种失去什么的感觉袭来。见符洛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感觉什么在慢慢剥离。

　　等身体自主的时候，才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我不由自主地启唇：“季？”

　　那人形发出声音来，清澈如泉，“蝶儿不会为你们天界做牛做马，月魇一族还天界的情，已经够了！”

　　符洛瞪大眼睛地看着本该消失已久的人，眨眨眼，有些结巴道，“季……族长？”

　　人形始终只是氤氲，没有结成实体，我感觉有凉意在脸颊拂过，便听见一叹，“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一旁符洛已经把我的疑惑连珠炮似地问了出来：“族长怎会隐身韩蝶体内？又怎会在此出现？可是为朱明一事？”

　　季的魂体，姑且这么称呼吧，我也不知她现在是何种形态。她被淡淡银光包裹的纯白魂体，忽然逼近符洛，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回，再看符洛，已被定在原地，胸口被划破，惟留一道淡淡血痕。

　　她的声音转为柔和，“蝶儿，娘的时间不多，你坐下，娘先为你解开封印，再和你解释这一切，好不好？”

　　我点头，盘膝坐下。季手微扬，一道冰凌划破我手指，血一渗出便悬浮于空，随着季喃喃念诵咒语，血痕随着她扬指，钻入我额间。身体有一种忽然卸下枷锁的感觉，一股灵力在体内顺着经脉游走，每轮转一个周天便更强大一分，宛如海潮，一浪浪涌上，全身毛孔都舒展开来。我伸手抚额，额间再无温热气息。

　　季又伸出掌来，掌间两颗珠子，一颗纯白，温润非常，像是大块的流光石凝炼出来，另一颗呈暗红色泽，边上有青气隐隐环绕。

　　“吞下。”

　　就在这时，符洛忽然动了一动，我接过两颗珠子，他略带僵硬却是疯了一样扑将过来，可已经迟了，我已将两颗珠子都吞下。腹中顿时生出一股暖意，又被寒气压下，如此反复数番，寒暖二气纠缠追逐，终于共存生息。

　　看不见季的表情，但我想她一定是在微笑。她说道：“来不及了，如今仙妖人佛四界之气，在蝶儿体内融为一体，你们天界，再无人能奈何得了她。”

　　符洛气得颤抖，直指着季，“你……你……！”

　　季声音很是愉悦，“没错，我是取了你心头血，谁让你修为太低，只有心头血尚可一用。蝶儿服下的也确是舍利子，你可还有疑问？”

　　符洛恨恨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连结界都忘了撤。

　　季不屑道：“果然是天界之人，一点礼貌都不懂。”又转向我，“蝶儿，当年你出生便有强大灵力，又有我的内丹，我恐你无法承受，故以你父亲的血封住你一半灵力，如今封印已解，你又服下仙人血和舍利子，天下能奈你者无几。日后承你血脉的月魇一族，今后以清虚幻境自成一界，再不用听命于仙界。”银光中她似乎笑得狡诘而得意。

　　我看着她周身银光渐渐失色，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忽然很想落玉也在这里，以后，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季轻叹一声：“傻孩子，落玉他……命盘既已乱，就随心而为吧。只要他愿意为你留在这世间，便无人能迫他归位。”

　　她周身银光尽散，形体也逐渐转淡，我却依稀能看见她笑容。

　　“娘……”这一声，从未如此真实，我看着她温柔地笑，眼里有不舍也有解脱，一点点，消散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