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十年》黑龙弄堂

10、第十章

　　两天后，胖老头的儿子从香港来了深圳。石柏宇和陈东和他见了个面，谈好了偷渡费用后，定于第二日出发。

　　第二天晚上，石柏宇两人按照约定来到一座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胖老头的儿子和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精瘦男人等在那里，旁边是一辆厢式货车。

　　“上车啦，就差你俩啦。”花衬衫操一口港普说，他拉开厢式货车虚掩的车门，里面有十几个青年小伙已经坐在里面了。

　　“这是香港K帮的黄哥，”胖老头儿子给他们介绍道，转身给了石柏宇和陈东一人一瓶水，叮嘱道：“路上喝的。等下发车，路上不能开门，可以睡会，再一睁眼就到香港了。”

　　“路上没人查车？”石柏宇觉得奇怪。

　　“当然有啦，”黄哥道，“但是你们不要怕，我做这个生意很久了，路上都打点好了，你们只要乖乖待在车里就好，其他的不用管的。”

　　石柏宇见这个黄哥胸有成竹的样子，没再怀疑，接过水和陈东上了车，找个空隙坐下。

　　车门重重的关上了。车厢里内一片漆黑。

　　不知为何，石柏宇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有些不安，仿佛看着光明在眼前消失一样。

　　陈东也有同感，他不由自主的往石柏宇身边靠了靠。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肢体上的接触让两人感到一丝心安。

　　车子很快就开动了，一开始因为是在市区里，所以开得很缓慢，后来渐渐开始提速，最后越来越快。

　　过了一阵子，石柏宇和陈东都有些渴了，他们喝了点水。

　　又过了一会儿，石柏宇觉得头晕晕乎乎的，眼皮很沉，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小声叫道：“东子，东子。”

　　陈东没反应，石柏宇推了推他，才发现陈东早就睡着了。

　　紧接着，他自己也支撑不住了，靠着陈东垂头闭上了眼睛。

　　**
　　这是某省的一个黑煤窑，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是高压线网。

　　石柏宇和陈东来到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们没去成香港，倒来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是的，他们被拐卖了，在这个黑窑子里当黑工，每天天不亮就下井，黑透了才出来，睡得是漏风的棚子，吃的是冰冷的馒头。

　　这个黑煤窑雇佣了很多监工，平日里手持电棍，对黑工们非打即骂。据来了有一段的时间的黑工说，监工的头目手里还有枪，不听话的、敢反抗的直接崩了了事。不过老黑工们也说了，这还是好的，死了就直接死透了，不遭罪，倒是有那病了的，会在还没断气的时候就拉去狗舍等着喂狗，那里有窑主养的一群大型恶犬。

　　自父母离世后，石柏宇一直像个小大人一样活着，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识了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的一面，没有什么能够吓到他害到他，他可以游刃有余的在成人的世界里生活，就像他曾经痴迷的武侠小说里面的侠客们一样，闯荡江湖，游离在世俗与礼法之外，以自己的好恶为准则。

　　直到来了这里才明白，他还嫩得很。

　　他以为他已经是持刀人了，其实还是他人案板上的肉。

　　这个事实让石柏宇很难受，好在他从不是个认命的人。

　　“都是我的错，是我闹着要去什么香港。”在矿井里，陈东一边埋头干活一边说。

　　石柏宇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东子是他最好的兄弟，也是唯一的兄弟，这事不怨东子，他自己也是动了心的。

　　石柏宇认为是自己不够谨慎，是自己太托大了，是自己对不起东子的，不过眼下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

　　石柏宇手里活不停，偷眼瞄了瞄不远处的监工，他琢磨着怎么才能逃出去。

　　今天下井的监工是一个矮胖的络腮胡子，据石柏宇观察，这人姓乔，是个监工小头目。

　　乔胡子带着两个手下在矿井里来回巡视，走了几个来回，三人停在了两个“埋头苦干”的黑工面前。

　　络腮胡子注意到，这两个黑工中有一个玩命干活，出煤很多，另一个则是恹恹的，像是在干活，其实在偷懒。

　　出煤多的在替不出煤的打掩护。

　　“你怎么回事？”络乔子朝不出煤的踹了一脚。

　　不出煤的身子一歪，脸色苍白，倒在一旁有出气没进气的。

　　出煤的脸色一变，挡住络腮胡子：“乔哥，我弟弟有点不舒服，让他休息下，明天就好了。我可以多干点的，乔哥，求求您。”

　　乔胡子俯身看了看，眼见这人就不行了，他不耐烦的一皱鼻子，肥厚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拉走。”

　　“不要啊乔哥，求求您了，我弟弟才十七，求求您了，让他休息下，明天就好了，乔哥，乔哥。”出煤的扑上去护住自己弟弟。

　　乔胡子两个手下生拉硬踹的扯开出煤的，拖走了他兄弟。

　　出煤的嚎啕大哭，乔胡子用手里的电棍点了他两下，出煤的就瘫在地上一边哆嗦一边哭，哭得撕心裂肺。

　　石柏宇知道，那人的弟弟被拉去喂狗了，那人也知道，所有的黑工都知道。

　　可是没人在意，大家都在面无表情的继续干活。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多。这半年来，石柏宇几乎没见过白天，忘记了太阳长什么样。

　　身边的面孔更新很快，总是一茬接一茬的，这波刚刚熟悉了，就会陆续不见，有的是反抗逃跑被打死了，有的是病死了，还有的是自己受不了不愿意活了自杀了。

　　杀死自己对于生活在正常社会里的人来说，其实比较简单，“心理建设”够了可能就会实施。但是对于黑工们来说，想死并不容易。

　　为了方便管理，黑工们身无长物，除了一身衣物蔽体外，他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他们也拿不到任何可以用来杀掉自己的东西。

　　为了能够顺利死去，黑工们想尽了办法。

　　将裤子撕成条状上吊，下井时挖到尖利的煤块刺破喉咙，还有故意不吃饭活活饿死的，匪夷所思的同时，又凄惨无比，剩下的人绝望儿麻木的活着，实实在在的人间炼狱。

　　陈东的眼中早就没了光彩，他每天拼命干活就为了两个馒头，每天只有在吃饭时，眼珠才会转两下，晚上睡觉时他会靠着石柏宇，只有彻底睡着了，做梦时嘴角才会微微上扬。

　　石柏宇揽紧了陈东，让他睡得更踏实些，自己则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脸色阴郁面沉如水的他心里还有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世界这么大，没有理由不让他好好看一看。

　　就算命运要折断他的翅膀，他也要咬牙再飞一次。

　　如何才能逃出去？石柏宇经过半年的思考，终于想明白了，在这弱肉强食的地方，他逃是逃不走的，只能让自己摆脱弱肉的处境，成为一名强食者。

　　他开始抢夺其他人的馒头，要吃饱了才有体力，他开始侵占其他黑工的劳动成果，要少干活才能避免劳累生病。

　　监工们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每天交煤的总量不少，谁管黑工们是谁抢了谁的。

　　看着黑工们敢怒不敢言的眼睛，石柏宇心里并非没有一丝触动，可在活命面前，良知和道义他只能暂放到一边了，拳头砸下去的时候轻一点，就是他对其他黑工们最大的愧疚了。

　　这时的石柏宇将师父陶大伟放在了心底最深处，一层层的冷硬压上去，告诉自己不要想起。

　　他无颜面对师父，哪怕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觉得无地自容。

　　他竟然有点理解了当年那位王兵叔叔的想法，大概就是走投无路又不愿意乖乖束手就擒的感觉吧。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石柏宇“韬光养晦”的做法取得了显著地效果。

　　一片骨瘦如柴的黑工中，他和陈东称得上是精神奕奕。

　　寒冬的时候，黑工连饿带病的倒下了一大片，犬舍的恶犬们过了个肥年。

　　看着皮毛光泽、四肢粗壮的畜生们，石柏宇愈发阴郁了。

　　他和陈东顺利的熬过了冬天。

　　来年开春一看，比他们来得早的黑工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已经是“老前辈”了。

　　乔胡子升任了监工的最高负责人。

　　三月的一天清晨，新官上任的乔胡子来给黑工报数下井，数到石柏宇时，他眯着眼睛想了会儿，道：“你小子来了有一年了吧，没死不说，还他妈壮了不少。”

　　“嘿嘿，拖乔哥的福。”石柏宇让自己笑得像二傻子一样没心没肺。

　　“嗯。”乔胡子对于石柏宇的傻样很满意。在这地界干活，越傻越好。

　　这天傍晚临出井时发生了一件事。

　　有两三个黑工学石柏宇抢其他人的煤，结果遭到了反抗，抢煤的和被抢的打起来了，没有法纪的地方，比的就是谁更狠。赤果果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今天这两茬人狠是都挺狠，可是手上功夫不行，打成一团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石柏宇和陈东在一旁看着，只见一名监工吹着哨跑过来，拎着电棍挤进混战的人群中，没一会儿，人群中爆发一声嚎叫，“监工死了”，接着黑工们呼啦啦的一下子散开，地上躺着一个人，抽搐着口吐白沫。

　　监工犯了羊角风。抽搐了几分钟断气了。

　　很快有其他监工报告了乔胡子，乔胡子提着自制的土**枪下了井，混战的那帮人一看事已至此，不知是谁率先嚎了一嗓子“跟他们拼了”，就有五六个人一窝蜂的扑了上来，和乔胡子带来的监工打在了一起。

　　乔胡子想也不想，抬手鸣**枪*示警，窑顶噗噗落下一阵煤灰，塌方的可能性把众人吓得够呛。

　　乔胡子也反应过来，惊得后退两步，心有余悸放下枪，冲着其他黑工喊：“谁把闹事的给我按住，晚上多给一个馒头。”

　　黑工们心里都在想，闹吧，闹出大乱子能趁乱跑了才好。可他们又怕闹不出乱子，乔胡子日后会翻小账，所以一个个都雷声大雨点小的围着转，就是没人真上手。

　　石柏宇也在这群人里，跟着叫了两声，心里摇摆不定，眼看着监工们渐渐被围住了，气势弱了，他一咬牙下定了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