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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断尾(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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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棣皱皱眉,重新插入另一枚,那银针却依然光洁如初。
蜜饯没毒。
萧棣鲜有的露出一丝迷茫,看来谢清辞终究还是有几分聪明,知晓若是此时他出了事,必定弊大于利。
但若只是如此。扣下那蜜饯便是,又何苦再遣人送来一盒?
夜风吹过,簇簇烛火倒映在萧棣微显困惑的黑瞳中。
他想不出缘由,却想起春柳微带抱怨的语气。
“殿下怕你喝药时受苦,知晓你爱吃蜜饯,特地给你送来的。”
他不相信授意旁人打断他双腿的谢清辞会如此好心,大半夜巴巴给他送几个蜜饯。
他听过很多次类似的关怀,但正如同□□的蜜饯一样,关怀里藏的皆是杀意。
谢清辞这个小病秧,大约也是有旁的心思——
但在那心思没暴露之前,好像真的只是想让他吃个蜜饯,好好吃药而已。
可笑啊。
萧棣在夜风中冷冷勾唇,他向来不爱吃什么蜜饯,只是假象罢了,而赵婕妤送他蜜饯,不过是裹着蜜糖的刀刃。
伪装向来只能换回心计,多么公平。
偏偏那病秧却当了真,以至于结果如此反常——
他说谎,伪装,得到的却是一盘子蜜饯。
离开了燕铭,谢清辞还真是连恶毒都不会。
萧棣冷冷一笑,尖锐的虎牙咬了口蜜饯,香甜的梅子味盈满唇齿。
舌尖泛起阵阵甜意,包裹得人心底发软,似乎真的能让腿上刀割一样的伤口缓和很多。
萧棣将盘子推远,如抗拒那一碗药似的,再也没有再拿起第二个。
夜渐深沉,月光清辉如轻纱般笼罩院落。
萧棣沉沉入睡,却被破门而入的声音再次吵醒。
他缓缓张开眼。
这次踏入屋门的,是庞章等人——
萧棣不动声色的望向来人。
*
谢清辞重生后,每逢黑夜都守着灯火不敢入眠,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倚着床栏懵懵懂懂的睡去。
他梦到了上一世的萧棣……
那时萧棣已经率领大军入京,有人忽然想到萧棣曾寄养在先帝膝下,他和先帝既然曾有父子之名,那若是以恩义为出发点,也许能稍稍遏制敌军锋芒,盼得援军到来。
因此在入城当日,朝廷选了几人登城斥责劝退。
谢清辞是先帝的嫡幼子,也是萧棣名义上的哥哥,去扮演这个角色正合适。
谢清辞那时刚恢复意识,强撑病体和几个舌灿莲花的翰林登上城楼,准备骂得杀神脸面尽失。
他登上城楼,等到了大军。
厚重的阴云压在半空中,城门缓缓打开,寒鸦掠起,少年披甲纵马长驱直入,京城已是他的掌中之物。
行至阙楼,萧棣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掀起冷戾眼眸,往城楼瞥去。
眼神有如箭矢,染着战场淬炼出的寒芒。
他身后的铁骑列队森严,马蹄换沓,如战鼓擂响。
萧棣嘴角扯出一抹冷意,虽在仰视他们,眼神却如看蝼蚁。
随即挥手扬鞭,如离弦之箭般策马入京。
几人怔在城楼上的冷风中,方才酝酿了半晌的句子,却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喊。
而谢清辞在和萧棣对视的瞬间忽然明白,昔日救他一命的少年已长成嗜血凶戾的狼,只会闻腥而动,不会被任何所谓的大义绑缚……
“殿下?殿下你安歇了么?”窗外忽然传来春柳有些迟疑的声音,将谢清辞从梦魇中唤醒:“小院里闹出了事,您要不去看看……”
小院,萧棣。
谢清辞担忧神智被夺,这几晚皆不愿入睡,此时心头一紧,即刻披衣坐起,玉色的手指拨开帘幕,轻声道:“何事?”
春柳推门进来,苦巴巴道:“本来不想打扰殿下,但是萧棣……他掉在后院的湖里好半晌没上来,我担心出事才来寻殿下,要叫人去寻寻吗?”
说话间,谢清辞已披上了衣裳往外走,闻言疑惑道:“萧棣?他怎会掉入湖中?”
谢清辞心里猛然掠过阴暗的念头——若真是淹死了,倒也不必担忧梦境重现。
“咳咳……您前几日不是让他好好洗澡么?我听大家都在说……说像他这样的叛贼,在池子里洗个冷水澡已经是恩赐了……”
谢清辞皱眉,他记得萧棣弯弓骑马的模样。
他宽肩长腿,似乎对这等体力消耗之事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他从未见过萧棣游水,一次也没有。
谢清辞脸色登时沉下,吩咐春柳叫来几个会游水的侍卫,脚步不停向后头的小院走去。
清亮月牙窄窄挂在天际,白日里清幽的湖水望去如沉睡的鬼魅,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不远处的岸边,庞章等七八个人,正在围着湿漉漉的少年笑闹。
春寒料峭的夜里,话锋像刀刃般残忍。
“哈,你爬上岸的速度挺快啊,是你那逆贼爹教的么?”
“怎样?洗得够舒服么?要不让哥哥再送你下去洗洗啊?”
“只在湖里洗洗怎么够?像他这样的叛贼,就要扒了衣裳好好洗刷一下,依我们民间的说法啊!他这样的人身上有晦气钩,但凡被他钩住,就会沾染很多晦气呢……”
“那他要是钩住我们小殿下怎么办啊?”庞章拔出雪亮的腰刀,挑眉道:“我们该替剜掉啊!”
话音一落,立刻有人起哄道:“对啊!快扒了他衣裳!
“剜掉剜掉!”
“萧棣,我们是为你好。”庞章姣好的面庞浮现残忍:“别怕,等把你的晦气钩剜掉,你就能好好伺候殿下了!”
那些人轰然大笑,却迟迟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
在这些人眼里,萧棣虽还稚嫩,但身上有某种凌厉,让他们有所顾忌。
那是种本能的恐惧,但他们很快压制住了。毕竟,这个小院子是他们的地盘,萧棣再如何冷戾,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庞章持着雪亮的刀刃,一步步靠近萧棣:“别怕——哥哥是在帮你,听说你母亲是被淹死的,父亲又投敌了……唉,我现在是在治你的病,免得你再造孽哦……”
萧棣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向前。
他的双眸仍然淡漠,冰冷沉静的望着走近他的庞章。
他初来此地,一次次告诫自己,要隐忍蛰伏,所以方才即使知道有人悄悄来到他身后,即使他轻轻一闪身便能避开,他还是如他们所愿,被推到了冰冷的水里。
然而字字如刀,他已不想再忍——
眼看那手要触到自己衣领,萧棣眼底终于浮现戾气,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
还没等他动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的呵斥:“住手!”
萧棣抬眼,清濛的月光下,谢清辞领着几个护卫前来,少年在月光下有缥缈的寒意,随意披上的外衫半松半系,洁白的衾衣若隐若现。
晚风吹起他的衣衫发丝,显得他愈发弱不胜衣。
萧棣一顿,收敛眸中戾气,低低垂首,任由水珠沿着发丝滴下。
他倒要看看,谢清辞又会如何捉弄欺辱他。
谢清辞走过去,目光在萧棣身上微微一顿,出声道:“洗沐怎会洗到湖中?”
众人一时纷纷低头,没人主动回答。
谢清辞扫视一圈;“庞章,你说!”
“这……”庞章看谢清辞深夜前来,且面色不善,一时有些慌乱,随即道:“萧棣他是在洗沐,只是不小心走错了路,才掉进去。”
“是他走错了路,还是你记错了事情起因!?”
庞章一滞。
谢清辞冷冷看向岸上的几人道:“你们为何不听我命令?”
萧棣掀眸,目光淡淡掠过谢清辞。
月光下,谢清辞冷着脸,漂亮的唇角也绷紧了,整个人如清凌凌的寒石。
大半夜衣衫不整,还说出这番话,倒像是……急着为自己出头似的。
自己竟然能冒出这种想法,萧棣在心里冷冰冰的笑了一声。
湖畔,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殿下,我方才没说实话,萧棣是我推下去的!”庞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轻蔑道:“他的父亲已经投敌,他也定然是个白眼狼!如今京城的街上连三岁孩童都晓得骂他!难道他来了我们这里,还要好吃好喝敬着么!
庞章冷哼一声:“我宁可去伺候阿猫阿狗,也不会伺候这小白眼狼。”
一旁的人登时开始情绪激昂。
“对啊!我们给逆贼之子一点教训,也没有什么错!”
“本就是只小白眼狼!难道还说不得了?”
隔着嘈杂凌乱的骂声,谢清辞看向始终不语的萧棣。
月光下,他独自站着,没有庇护也没有同伴,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他矫健的身躯上,显出几分青涩伶仃。
浸水的衣衫滑下,能看到少年刚刚长成的矫健胸膛上有几道尚未痊愈的鞭痕。
而在交错的鞭痕中间,是一道不算浅的箭伤——
谢清辞双眸轻颤,立即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