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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断尾(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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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公公登时立在原地。
少年的眼神好似能看透人心,让人不由觉得任何手段都瞒不过他,但仔细去瞧……又如孤寒坟茔般寂静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荣公公张了张唇,却猛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萧棣在春光中眯了眯眼,再次开口道:“荣公公,多谢你。”
荣公公忙惊慌的摇摇头,脚步悄悄后移。
少年看向他,敛去了身上的戾气,语气甚至有几分温柔:“荣公公,你莫怕,我孤身一人,还要仰仗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他下意识的攥紧手指,对萧棣隐隐有些防备。
萧棣垂眸,声线有几分低哑:“帮我拿来剪刀和一些绷带。”
荣公公不由得松口气,忙点点头道:“我……我要侍奉殿下用午膳,晚些给您拿来。”
萧棣望着荣公公的背影,视线逐渐冷凝——
他现在拖着一条残腿,背着叛贼的身份在皇子府邸苟活,定然步履维艰,而荣公公,是目前他唯一识得,且可堪一用的人。
不过——
虽然此人看起来并无心计,但日后定然要寻个拿捏住此人的机会……
门砰一声被推开,一道挑衅的声音打断了萧棣的思绪:“你就是萧棣?”
萧棣一脸平静的望过去。
几个穿着贵珰服饰的少年抬着下巴,鄙夷的望着他。
领头的庞章本来还有几分忌惮,但看到萧棣的凄惨模样,立时放下心。
燕铭嘱咐他给此人一点苦头,庞章还以为这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呢。
现在看来,呵,不过只是一个年纪比他还年幼的残废罢了。
庞章上下打量萧棣几眼,挑眉嚣张道:“来人啊,给新来的这位讲讲规矩!”
跟在庞章后头的人立刻上前道:“告诉你,你眼前的可是殿下身边的近臣!你以后要当我们殿下的奴才,那他就是你的主子!
“按规矩你要先向他磕头,晓得了么?!”
萧棣没有出声,他把目光沉沉落在庞章脸上,定了片刻。
他在燕家看到的,恰是此人。
少年很安静,阴暗的眸子让人想起暗夜中的小兽,庞章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少年,心里忽然有几分慌张,立刻冷道:“看什么看!你是腿瘸了,装什么聋子!?”
“还有——”庞章来之前想强迫萧棣下跪,但此时却莫名没敢出声,临时起意道:“还有——这些物件,一个叛贼之子还用得着么?统统给我都搬出去!”
萧棣目光一闪,目光中刚腾起的戾气迅速收敛。
他敏锐地察觉到,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谢清辞知晓了赵婕妤之事,怀着心事漫无目的踱步,不知不觉却走到了萧棣的院落。
还未走进,已听到庞章尖锐刻薄的声音传来:“这茶具可是稀罕物,怎么能放你这个小叛贼这里?”
“这可是我们殿下最爱吃的点心,这东西也不是你能吃的!”
……
屋里的人个个嚣张,气势汹汹指挥着下人搬东西,没过片刻,萧棣屋中的物件几乎被搬空。
萧棣始终沉默,冷眼旁观屋内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搬出去,丝毫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一束光恰好映在他睫毛上,闪动的黑瞳镀了一层金色,显得安静又漠然。
谢清辞有些意外,从萧棣的侧脸中,他看出了几分逆来顺受。
也是……他此时只是一个叛将之子,又带着腿伤,初来此地,和这些下人硬着碰也是自己吃亏。
“你不是赵婕妤养的好儿子么?”嚣张的声音从窗户中传出来:“赵婕妤是安贵妃的人,你不去找他们讨口饭吃,干嘛来找我们殿下!”
“赵婕妤是你养母,她……”
萧棣抬眼,恰好看到窗棂外的一个侧影,眼角的小泪痣泛着灼灼的水红,像是盈满了露水的海棠花蕊。
是谢清辞。
萧棣心念一动,难道这些人是他派来欺辱自己的?
“我和她早无任何瓜葛。”萧棣在心底冷冷一笑,语气终于生出一丝波澜:“她已不是我母亲,你们不必再提及她!”
“是吗?”有人立刻拖长声音道:“那你腰间带的荷包是她绣的吧,不如给我们玩啊?”
说罢,竟往萧棣腰间探去。
萧棣垂下眼帘,冷冷闪过此人伸来的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紧紧护住那个不起眼的荷包。
谢清辞站在窗外,脚步一顿。
萧棣声音清冷,但他却能听出,在决绝之外的袒护……
那么在意荷包,一切都昭然若揭。
少年不过十五岁,满心在意依赖的养母,却正费尽心机,在想如何才能不露痕迹的除掉他……
谢清辞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怅惘,不愿再久留,转身迈步离开。
庞章等人也不是真的要抢萧棣的荷包,他们趁着谢清辞休憩才过来挑衅,眼看少年神色紧张,出言嘲讽羞辱几句,也就结伴离开了。
……
屋内终于只剩萧棣一人。
他将护在手里的荷包不屑地扔在桌案上,厌恶的擦擦手指,终于微微抬眸。
漆黑的眸底是一片与己无关的漠然冷情。
什么养母真情?什么满心依赖?他从未相信,也从未期待过。
而之后的事实果然证明,不会有人真心对他。
但这并不妨碍他作出信任依赖的模样,以此实现自己的目的——
看,只用了一个荷包而已,哥哥果然上当了呢。
谢清辞此刻定然会觉得,自己是个被养母欺骗,还一心维护旧主的蠢笨可怜之人吧。
多好,这样的自己,最容易让谢清辞放下警惕,任意欺凌——
他唯一的意外,是谢清辞非但没有进门添柴加火,还径直离开了。
大概……是还没想好怎么借此欺辱他,回去好好动脑筋了吧。
萧棣冷冷勾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到了晚间,荣公公终于腾出了手,他答应了萧棣要寻物件,忙准备好去后院给他送去。
荣公公吱呀一声推开门,却不由得僵了身子,屋子里烛火很暗,只能看见床上有个依稀的暗影,想起那少年阴沉的模样,荣公公拿着剪刀的手不由得发颤。
萧棣微哑的声音从那团漆黑里传来:“东西拿来的话,就放在桌上吧。”
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虚弱。
荣公公咽咽口水,将托盘放到桌上,桌上还有一碗药,想是小殿下吩咐胡太医为萧棣煎的……
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托盘上的剪刀,在烛火上缓缓烧灼。
荣公公还没想明白,已经看到少年吃力地卷起衾裤,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腿,几日没有好好处理,那伤口处的皮肉狰狞的翻卷着,格外血腥可怖。
萧棣厌恶的皱皱眉心,像是剪去什么无用又麻烦的东西似的,拿起剪刀剪掉了最外侧的腐肉。
荣公公呼吸登时绷紧,两条腿一软差点没跪下。
那……那可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皮肉啊,怎么能像对待枯枝烂叶似的,直接拿剪刀去剪呢?
屋内烛火摇曳,夜风里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荣公公只觉得深陷噩梦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听见少年低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将烛灯凑近些。”
荣公公晓得他看不清,抖着手举起烛火,大着胆子走到了床畔。
烛火映在少年幽暗不定的眸中,他垂头,冷静而缓慢的将发炎的腐肉一一剪去,神态动作如壁虎断尾般决绝冷漠。
刀刃剪掉碎肉,不断的晕出血迹,可少年连呻吟都不曾有。
荣公公看着少年额上沁出薄汗,才晓得他也在痛,忍不住出声道:“桌上的药是止疼的,您……您要不先喝了?”
荣公公想不明白,殿下明明已经给他送来了止疼的药,为何不喝呢?
他看着都疼,都想伸手端了拿药灌给自己喝……
萧棣紧拢眉头。
他知道谢清辞大概只会百般欺辱他,不会真取他性命,这药里头有麻沸散,可以缓解暂时的疼痛,却会让思绪坠入麻痹和迟钝之中。
暗夜潜伏,片刻思绪丧失,亦是致命的。
他宁可咬牙忍受疼痛,也不愿放任自己沉坠。
萧棣没再说话,继续处理伤口,荣公公双手发颤,不由得移开目光。
萧棣抬起头,黑沉沉的目光看向荣公公,荣公公心里一动,以为少年是要求助。
还没等他抬脚,萧棣没有一丝波动的声音传来——
“烛火太晃,我看不清楚了。”
荣公公:“……”
明明受伤的是萧棣,但他的声音比自己的手稳多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萧棣终于为自己处理好了伤势,他脸色苍白的躺下,声音微微有些发涩:“荣公公,多谢你,三日之后麻烦你再来一次——”
“啊……还要来?!”
荣公公动动唇,又不敢说什么。
只是擦了擦额上的汗,叹了口气,收起剪刀默默离去。
烛影微晃,萧棣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过桌上的那碗药。
谢清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良久,却依然无法入睡。
他心思不住飘向院落里的那人。
也许是知晓婕妤要害萧棣之事后太过震惊,也许是此时萧棣一心护养母,笨拙又真心的模样太过罕见……
总之,谢清辞没有办法不动容。
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萧棣素来强悍冷漠,望去刀枪不入令人畏惧。
所以谢清辞才会思来想去,慎重的找来胡太医下手,还唯恐有差池。
可如今刚满十五岁的萧棣,还不是日后杀伐决断的暴君。
他还有软肋。
这可乘之机,恰好是情。
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发现了那蜜饯有毒,萧棣定会毫无防备的接过去吧……
此时的萧棣定然不会晓得,自己一心想要护着的人,此刻正算计着他的性命……
谢清辞一时间如鲠在喉,胸口微微发赌。
外间,谢清辞恰好看到烛灯旁有乌梅蜜饯,望去很是诱人,一怔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春柳道:“今日宫里刚送来的,说春夏时恰是梅子最好腌制的时候,送来让殿下尝尝。”
谢清辞沉默,半晌,忽然推了推盘子道:“去,把这盘给萧棣送过去。”
春柳:“?”
但看自家殿下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好出言反驳,只得端着那盘蜜饯大半夜的出去了。
春柳边走边想,想必是他家主子看到那么多人欺负昔日的弟弟,又动善念了。
萧棣紧锁着眉头,刚要躺下入睡,却听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端着摆着小花盘走了进来。
是谢清辞身边的人。
萧棣垂眸望向那盘子,里头盛着的赫然是饱满的蜜饯。
梅子味香甜四溢。
春柳把盘子放在桌上,对萧棣挑眉道:“看到这蜜饯了么?是我们殿下特意带给你的。”
萧棣看了一眼,声音微微含了冷意和警惕:“给我?”
“对!你能伺候我们殿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春柳喋喋不休的哼道:“我们殿下最是心善,听说你喜欢吃蜜饯,又看你最近受伤,就把这东西给你带来,说以后你喝药时就不苦了。”
心善,福分,不苦了……
门没有关好,春夜的风呼啸着吹进来,屋内的暖意迅速消失殆尽。
萧棣缓缓勾唇,语气平静道:“那多谢殿下了。”
还真是惜字如金啊!?说得字还没给他的蜜饯多呢!
春柳在心底不由得替主子抱不平:“亏我们殿下大半夜还想着他,结果这人偏偏连个好脸色都无。”
可不是白眼狼么?
春柳离去后,萧棣捻起一枚蜜饯,嘴角扯出清冷的弧度。
这些蜜饯,该是赵婕妤给的那些吧?
果然……这东西不早不晚,还是给他送来了。
手里的蜜饯散发出阵阵梅子味儿甘甜,明明是见血封喉的东西,偏偏馋人的要命。
看来谢清辞还真是蠢,明明知道蜜饯有毒,还给他送来——
自己此时死了对他也没甚好处,若是活着,反而能白白让他欺负几日。
可能小殿下又有了旁的新鲜,懒得折磨欺辱他了吧。
萧棣不再思索谢清辞的动机,只不紧不慢的勾起唇角,玩味的拿来银针……
银针缓缓插入蜜饯,萧棣却不由得一怔。
银针光洁如初,丝毫未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