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悦君》夭小天

7、小酒馆夜话拼演技（2）

　　夜幕降临，见星不见月。
　　韩让让他留下，好像真的只是“留下”，之后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昏暗的烛光中，韩让的表情看不甚清楚。
　　他坐姿并不端正，甚至有点随意，左手把玩茶杯，右手捏着一卷书卷。半晌也不翻一页，好在这书卷是个法器，不用翻页就能读。
　　那书卷上墨迹还在不断增加，内容详尽的记录了四名少年们的行动。

　　客栈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灯芯爆开的声音。
　　苏子越垂首而立百无聊赖，动了动站酸了的肩膀。
　　忽然发现，他的影子正好投在韩让影子边上，随着他动肩膀，两个影子亲亲密密地挨在一起，好像在说悄悄话。

　　他偷偷看了眼韩让，那人若有所思地把玩杯子。他心里痒痒，于是胆子更大了些，微不可查地往旁边挪了半寸，让两个影子靠的更近一些。
　　冬日里连虫鸣声都没有，苏子越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性子，非要闹出点什么来才开心。影子正好可以拿来玩。
　　傀术中有一种叫影子术，可以用灵识控制影子，不用受光的影响。

　　苏子越默念法诀，两个影子就像是活了一般。
　　他影子伸出手来按了按旁边的韩让影子的头，那影子轻巧的躲开……
　　他眼睛眯成两弯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间几丝野气，整个人灵动又鲜活。

　　韩让好似无知无觉，偶尔会若有似无地朝他的方向一瞥，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灯火下，韩让一双寒眸如深潭，映着两簇火苗，熠熠如星辉。
　　当他看过来的时候，苏子越会老实片刻，神色自若地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等他转回头的时候，又故态复萌，操控着影子去戳另一个影子的脸。

　　墙上的煤油壁灯越来越暗，眼见黄豆大的烛光就要熄灭了。
　　他去挑了挑灯芯，待灯光稍微明亮了些。在挑灯的几息之间，苏子越瞥到韩让手中早就冷掉的茶，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非常狗腿地跑去沏了壶新茶。
　　“韩宗主请喝茶！”
　　苏子越沏了壶热茶，轻手轻脚地放回桌上，又乖乖回来站回原来的位置，乖巧程度达到了八百年来的峰值。

　　韩让喝了一个时辰茶，他玩了一个时辰的影子，最后竟还琢磨出影子术的改良版，可以通过影子控制原主。
　　他闲极无聊地给自己施了术，让影子的头靠近韩让，然后朝相反的方向梗着脖子，和自己的影子相抗。

　　五更的梆子敲响，书卷上忽然混乱起来。
　　那书卷不是真的书卷，而是上宛城的一件法器。
　　书卷无笔自书，墨迹浮现时，四位弟子的行踪也就被记录在册，之前一直井然有序，不知发生了何事。
　　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冷不防对上韩让抬头探寻的眼神，“何事？”

　　苏子越忽然呼吸一滞，心跳一时不受控制，待他看清那双冰眸中小小的倒影时，反而又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人分明是十六岁的少年，眉眼间几丝野气，嘴角微微抿起，笑起来还有一对小虎牙，稚嫩的面孔没有前世的凌厉。
　　没错，韩让绝对不可能认出来。
　　苏子越镇定下来，坦坦荡荡地偷窥：“书卷记录忽然乱起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韩让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
　　缓缓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唇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喏，给你自己看看。”
　　苏子越困惑地接过书卷，一时没有回过神，一丝不可言说的感觉掠过心头。
　　他为什么要对我笑？
　　这个笑也太好看了吧，就如在心上被人用羽毛刷了一下。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苏子越警惕地往四周瞟了瞟，怀疑是有邪物作祟，然而并没有。
　　再回神查阅书卷，也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偶尔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而且看走势越来越不妙，后来竟聊到了韩让的头上。
　　书卷记录很详细，连对话都一句不落地记录下来。

　　——如果诡王复活，打不打的过宗主？
　　那是自然是打不过，我这副菜瓜样子，韩让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所以现在就只想跑路。

　　——宗主V.S.诡王（死前），谁厉害？
　　咳咳，这个嘛，比剑术确实比不过，但也只打过一次，不管怎么说赢了不是？

　　——捡到了宗主和诡王的同人话本，相爱相杀的剧情跌宕起伏？
　　这种事都能编的出来？别忘了拿回来给我也看看啊……
　　……
　　韩让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也懒得还，饶有趣味地继续捧着看。五更以后，篇幅就基本都被那位一言不合就拔剑的韩云起占满了。

　　二更的时候，他在整个清水镇路口都布下探灵阵，一口气布下了十八个，简单粗暴的杜绝了一切入侵的可能。
　　那探灵阵极其灵敏，作用只有一个，非人之物踏入，探灵阵便会示警。
　　探灵阵虽然不需要消耗大量灵力，可同时支撑十八个，在年轻一辈里也是难得一见。
　　——真不愧是上宛韩家的，小小年纪，修为不错，就是浮躁了点。
　　探灵阵简单粗暴，缺陷也很明显。不仅妖魔鬼怪是非人之物，但鸟兽鱼虫也会触发此阵。临近破晓，他的探灵阵哔哩哔哩响的好不热闹，忙的他晕头转向。
　　……

　　**
　　直到天光大亮，少年们才归来，汇报各自探查到的情况。
　　“在死者大门上找到被划痕，我们去镇子周围探查，定灵针指向了城外松岗，可到了之后什么都没发现。红衣鬼的修炼法门就是人的恐惧，必会待在镇子不远处，”
　　韩让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十二名死者均是魂魄俱碎、九脉尽断，但我和维师兄分别去十二位死者家探查，这十二人感觉更像是……自杀！”
　　韩云起一晚上净忙着探灵阵了，闻言惊道：“不是说不可能是意外？”
　　——所以才说看起来像。

　　第一名死者名景天，死于紫竹果中毒。紫竹草果实有剧毒，可服用少量却无碍，若要致死，那要把紫竹果当饭吃下去才行。他年轻时在云梦泽做过几年外门弟子，后来回乡精研医术，是清水镇最有名的大夫，自然不会辨不出紫竹果。
　　可若真想自杀，又不符合常理。早饭时分，药童晾干药材时，死者景天还提醒过天将落雨，要弟子将药材搬回库房，试问哪个自杀的人还会关心天会不会落雨？
　　第二名死者家庭和睦，收入颇丰，妻子早上给他生了个胖儿子，他晚上上吊自杀，除非这儿子不是他的。
　　……
　　最后一名死者名杜若，舅舅是清水镇驻地玄门宗主，出嫁时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一日未沾水米的新娘子被送入洞房，竟然被喜果子卡在喉咙里，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憋死了。

　　苏子越混迹人间八百年，求死的人见多了，把人搞得生不如死、只求一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十二名死者，没有一个符合自杀的特点。

　　“宗主，世间有没有——有没有使人自杀的法术！？”云蔚然忽然问道。
　　韩云起觉得不可思议，脱口而出：“怎么可能，那也太可怕了！？世间哪有这样厉害的法术，能让人无声无息自杀？”

　　清晨第一抹阳光撒进客栈，韩让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然而脸上却不带一丝暖意。
　　客栈静悄悄的，落针可闻，众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良久，韩让才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有。”
　　“世间最厉害的幻术——也是诡王的绝技——”
　　——一度芳华。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度芳华吸引。
　　没人发现，楼梯拐角处，莫问正往这边看来，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狠戾。不过那丝狠戾被掩饰的很好，转瞬就不见了。

　　如今，幻术在玄门修士眼中被视为邪魔外道。
　　然而，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在八百年前的白帝国，幻术曾经盛行一时。野史中说，白帝陛下当时也是个厉害的幻术师，一度芳华就是他创出来的。
　　白帝有九大术法传世，其中最闻名后世的幻术，就是一度芳华——
　　之所以闻名，一是诡王绝技的名头太大，二是传闻中了“一度芳华”的人，魂魄会被困在一处秘境中，他们没有活着，但也不算死去。

　　苏子越瞳孔猝然放大，如天灵盖被霹雳击中。五感变得无比迟钝，周围的景象迅速地模糊倒退，厉鬼尖啸着扑过来，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疼。
　　八百年前故人的面孔徘徊不去，无数的记忆混杂着挤进他的脑子里，一幕幕生老病死爱憎离怨在他眼前闪过。
　　——这是一度芳华的反噬，他清楚的知道。

　　然而每张面孔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他又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记忆，哪些是幻境中人的记忆，彷佛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世间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法术，一度芳华也不例外。
　　作为幻术中的一种，虽然可以将人困在生死之间，但同时也将痛苦留给了施术者。
　　那些记忆会如附骨之蛆，藏在心中最阴暗的地方，一旦施术者出现颓势，那些记忆就会从阴暗的深渊中伸出罪恶的手，想要将施术者一起拉进去。

　　一度芳华的反噬是永久刻在灵魂里的，前世他修为强劲，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能够压制住一度芳华的反噬。
　　而如今，原本就经脉受损，忽然听到一度芳华，苏子越一个心神不稳，便被钻了空子。
　　苏煜的身体撑不住，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上宛城子弟们的惊呼中，隐约感觉到一股温热灵力输入，强劲的灵力抚平了伤痛，经脉好似也在修复，浑身都感觉暖暖的。

　　韩让右手扶在他的后心，苏子越在温热灵力的安抚下渐渐睡了过去。
　　然而睡着了也不安稳，修长的眉毛皱成一团，眼睫簌簌打颤。他的口张了张，似乎是要说什么。
　　一度芳华的反噬如一个黑洞，想要将他吸进去，让他在梦中也不得安稳。
　　苏子越心想就这样被拉进去吧，就不用再这么累了，然而有个人却猛地将他推了出来。
　　那个人说，“陛下——”
　　“——我知道我要永远要困在此，但我希望你能永世自在逍遥。”